“大娘莫慌,吾乃梦州特派湘西查案的捕快,这些都是我的手下。”
湘西城东胡同,曲臻挺直身板,从腰间掏出那块廉价仿制的竹木令牌,在妇人眼前象征性地晃了晃,而后沉声道:
“近日衙门里欲重新审理幼童走失的案子,特派在下前来调查,先简单问您几个问题。”
曲臻说罢,下巴微微一点,一旁的赵响便像模像样地掏出纸笔,佯装记录。
“大娘家中小儿,是何时失踪的?”
“大人说的......是大的还是小的?”
曲臻一愣,清了清嗓道:“都说说吧。”
“小的是前年,大的......太久了,贫妇也记不清了。”
“那他们失踪前,可曾与生人来往?”
妇人犹豫片刻,神色茫然地摇了摇头,“贫妇不知。”
“孩子的生辰是?”
“不知。”
曲臻眉心一紧,厉声喝道:
“你连亲生儿子是何时出生的都不知道?”
“啊......生辰啊,贫妇知道......”
那梦游一般的妇人这才反应过来。
“大的出生在永朔六年三月廿四,小的......许是出生在光盛元年,啊对了,那天是上元节,正月十五。”
——“呲呲。”
妇人话音刚落,原本把守在巷口的小个子阿生一路小跑过来,对着曲臻发出一串暗号。
曲臻即刻会意,颔首示意手下放人。
妇人刚一转身,曲臻便摘下那顶厚实的高帽、撕下肩头那块标着“捕”字的布条,招呼手下一并朝反方向跑,一边跑还一边回身望向巷口,担心自己被货真价实的官差瞧见。
曲臻摘下“官帽”的瞬间,一头青丝如瀑泻下,叫身后的赵响看得一怔。
他在城东卖菜多年,倒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不仅能靠假扮官差赚钱,还能与如此清丽飒爽的“女捕头”合作“办案”。
而此般境遇,亦是曲臻一周前抵达湘西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那日,她在官道上奔波了整整三日后,总算是赶在入夜前进入湘西县城,又在城北的廉价客栈将木棉安置了下来,在那之后,她一刻也不敢歇息,径直赶往陈望安的住处。
出乎意料的是,与郭盛口中那间位于梦州胡同的破旧命馆不同,陈望安的府邸位于城东闹市,且外表看上去颇为气派。
木制红漆大门,庄重的青色砖墙,推门而入后,映入眼帘的是会客中堂,中堂大门敞开,一张荷叶图屏风翻倒在地,桌上摆着半盏凉茶,还有一只茶杯落在桌角,已然打碎。
那一刻,曲臻意识到自己还是来晚了一步。
陈望安已然离开,还在临行前将府中的书卷尽皆烧毁。
不过,许是他走得太过匆忙,才叫曲臻从庭院角落的炭灰里捡出了那本手记。
手记上字迹潦草,除了不知所云的卜算过程,便是密密麻麻的日期,曲臻看不懂,只将其收进里怀,准备日后再拿出来细看。
见府上寻不见人,曲臻转而向清溪里街坊打探陈望安的下落,却频频遭拒,无奈之下,她只得花钱请客栈的账房扮作丫鬟,两人精心打扮一番后,再度登门拜访,总算是套出了话。
自那时起,曲臻逐渐摸清了在湘西立身的门路。
这里的百姓警觉得很,面对身份不明之人问话时,他们总是装聋作哑、避而不答,而如若换作富家千金或是官家捕快,他们又会装出一副茫然无措、事不关己的痴傻模样。
哪怕事关至亲之人的生死。
而几日以前,曲臻之所以从城北转宿到城东,是因为她发觉自己被跟踪了。
那两个大汉虎背熊腰,一袭黑衣好不显眼。
曲臻虽不知他们缘何要跟踪自己,但也看得出陆湘儿心中的疑虑,索性不再强求,转而出钱在城东雇下几名男子,扮起了捕快。
起先,她身边只有赵响一人。
那日他们在客栈后院撞见时,他肩上扛着两袋土豆,称赞木棉威风,曲臻见他身材壮硕,一双小眼老实顺承,便心生一计,出钱雇他跟在自己身边装打手。
在那之后,曲臻见赵响总盯着自己看,便又背着他雇了三四个壮汉充数,这几人互不相识,因而彼此忌惮,对曲臻言听计从。
时至今日,最小的阿生还笃信曲臻确是从梦州过来的捕快,路上之所以躲着官差,只因在执行秘密任务,因此盯梢时也格外积极。
曲臻本以为身边多了打手壮势,调查也能进行得更顺利些。
然而,随着她走访的人家越来越多,这目标也从陈望安一人,扩大至家中走失过小儿的平头百姓。
两年前,陈望安先后走失了两个女儿,长女失踪后,陈望安连夜赶回湘西,亲自报官追查,而古怪的是,陈夫人竟在公堂上一口咬定,陈家长女已死,且害死她的人正是陈望安。
向曲臻讲述这件事时,早餐铺的老头儿眉飞色舞,而在场除了曲臻以外,剩下的人都一致认为,陈夫人准是被女儿失踪的事逼疯了,才会当众在公堂上“乱咬”。
曲臻却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几日下来,曲臻遇见了不少早年间在陈望安那儿算过命的百姓,人人都说陈先生卦术高明、且价格低廉,唯有陈夫人状告他害死了自家闺女,可身为算命先生,仅靠占卦又能如何害人?难道这陈望安,还有更改命数、转移灾祸之能?
以及,他究竟是在书中写了什么,才叫父亲如此牵肠挂肚,甚至亲自登门拜访?总不会是解析《周易》、窥探天机吧?
曲臻清楚,父亲乃明理之士,先前有书友赠予他《太玄经》,他也只是将其丢到书架上吃灰,断不会因为三言两语就转而迷信天命。
曲臻隐隐觉得,书中的内容兴许与陈望安失踪的女儿有关。
然而,一番问询下来,曲臻却惊觉,整个湘西县内除了陈家,十户中有三户都走失过孩子。
或许是因为幼童走失一事在此处甚是平常,那些人家在谈及自家小儿时,面上也无悲色,不少人家甚至连孩子何时走丢、走丢时多大年纪也记不清了。
而随着走访的人家变多,曲臻还发现了一件事。
——“果然!”
彼时,曲臻一拍桌子,将邻座的赵响吓了一跳。
这几日下来,她许是扮捕快扮痴了,眼下连行事作风也跟着豪放了不少。
“曲捕头,这日子......又对上了?”
赵响立马将脖子探了过来。
曲臻点头道:“方才询问的那三户人家,走失小儿的生辰都与这手记上的日期相符。”
“所以这手记上......记录的是那些失踪小儿的生辰?”
赵响将曲臻的话重复了一遍,一脸煞有介事地分析道:
“如此看来......陈先生之前也在调查此事。”
曲臻却摇了摇头。
“若是调查,记录生辰有何用?调查走失案最紧要的便是失踪的时辰与地点,这些陈先生在手记上都没有写,况且......这些日期皆是按年份分布的,从永朔三年开始,每年只有四到五个,如若是边走访边记录,便没理由按照年份来,除非......是他先行记下而后又按照年份誊抄上来的。”
曲臻越想越迷糊,她紧盯着宣纸上的日期,像是企图透过纸面瞧出那背后的门道来,完全没注意到一旁的赵响正悄声挪腾过来。
——“又有人跟上来了。”
曲臻被赵响冷不丁的耳语吓得一激灵,转头时撞见那对紧盯着自己的眯缝眼,下意识蹙眉挪远身子,而后才转过头,看向门口。
眼下阿生他们就坐在邻桌,这光天化日之下,就算那群歹人寻到门前,又能耐她何?
然而,当曲臻定睛望去,却发觉站在那里的却并非前日的那些黑衣壮汉,而是一个身着布衣、眼睛水汪汪的赤足女童。
“小妹妹,你自己一个人吗?”
临近后,曲臻在女童面前蹲下,凑近了问她。
女童看上去只有五六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了曲臻手上的册子。
“李婶说,大姐姐在寻我爹爹,大姐姐是爹爹的朋友吗?”
“爹爹?”曲臻疑声问,“你爹爹是谁?”
“我爹爹叫陈望安,先前在梦州开命馆,如今已经不在了。”
听到陈望安三个字,曲臻的心跳骤然加速。
“你是陈望安的女儿,可是......”
曲臻话说到一半,思绪又变得混乱起来。
陈府附近的街坊说,陈家长女失踪时已是七岁,但对于后来消失的小女儿,却鲜有人提及,所以......
——“你是陈家的小女儿陈星?”
曲臻将女童拉至茶堂角落,用自己的身子护住她,见赵响正欲起身靠近,又对着他抬起手掌,示意他留在原地。
曲臻清楚,赵响等人跟着她不过是为了钱财,因此同行两日,她连姓名都未曾透露,曲臻有种预感,若面前的女童果真是陈望安的小女儿,那这件事,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你爹爹呢?他前些日子回来过对不对?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女童摇了摇头,稚声答:“李婶说,爹爹和娘亲去了同一个地方。”
“李婶是谁?”
女童不语,只是转头看向门外,曲臻跟着转过头去,很快在斜对面的巷口寻见了那个身着短褐布衣的女人。
这下,曲臻想起来了。
她与账房小妹在清溪里问话时,曾见过那个女人,就是她将陈星失踪的消息告知了曲臻,而眼下,她见曲臻看向自己,便迅速转身,逃也似地消失在了巷口。
“所以......”
曲臻转回头,柔声问,“你没有走丢,而是一直躲在李婶家?是爹爹叫你这样做的吗?”
陈星眨着眼点了点头,接着又从衣服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曲臻。
“李婶说,大姐姐面善,应该是个好人,她叫你带我去梦州,把店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回来,不然,她也养不起我了。”
陈星说话时高昂着头,眉宇间有股执拗的神气,叫曲臻联想到儿时的自己,她接过那张纸,认出那竟是梦州命馆的地契,思绪混乱起来。
“你刚刚说......爹爹和娘亲去了同一个地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爹爹死了。”
陈星平静地说。
“那日我看到他急匆匆地回了家,后来,他被一个黑衣服的人抬了出来,脸上全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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