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里尔知道自己正在做梦。他的梦向来内容简单,且始终如一。
老旧的电影院,湿热沉闷的空气,电影胶片旋转着低语。维里尔坐在最后一排,光点从脑后打来,明暗画面几经周转,又印上绿色虹膜。
或许恶魔不会做梦,这只是某种**的投射。渴望借由梦境得以具象化,才显得如此暧昧不明。
维里尔不用偏头,他听得见自己身侧的呼吸声。
那即是他欲|望的指向。
“这次选的是《着魔》,看来你的品味有所长进。”
共同观影的另一人如此说。
“过去你只喜欢《回到未来》或是《星球大战》,还有那些青春片。我在这里看了三遍《重返十七岁》……噢,这部电影上映时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抱歉。”
阿佳妮的蓝眼睛注视下,维里尔一言不发。
曾经他会回答,会急切地追问,会把这个幻影当做逝者的余音。
可即使在梦中,墨菲也是墨菲。他只会平缓地微笑,反问:你就如此寂寞如此不甘?沦落到向自己的梦寻求慰藉?不要这样,维里尔,相当难看。
所以,维里尔逐渐学会在梦里保持沉默。不过梦并没有减少,他断断续续地做着这些梦,十年以来都是如此。
理由很简单。即使是跟一个幻影并肩坐在影院里,也比彻底失去他要好太多。
更何况……更何况。
维里尔在心里截断下半句,又听到耳畔传来的声音。
“不想理睬幻觉的话?那好吧。你就当我正在自言自语。”
“在那家俱乐部里,你想过用血祭剩余的灵魂打破禁锢吧?就像那晚在酒店里那样。
“如果是对满口胡话的大老板感到愤怒,那我尚能理解这种反应……可你应该只是太不舒服,又很不耐烦吧,维里尔。
“学习模仿这么多年,至少学到了正当化动机,很不错。”
纯正的冷嘲热讽,熟悉的墨菲风味。
维里尔仍不出声,他涣散地看着屏幕,等待这段经典长镜头的结束。梦的终点也在那里,他能感觉到。
“——虽然这点值得夸奖,但那场审问真是相当糟糕。”
他话锋一转,“都已经付出了代价,施加了幻术,却只得到一点信息就收手,很浪费、很轻率。至少问出地点吧,这样你们就不会像两只无头苍蝇了。
“以及,如果你想问我是否在担心你们,不,我只担心蒂娜。她不该被迫目睹你把心脏呕出来。”
维里尔睫毛一颤。
他耷下眼皮,开口时委屈又低落:“……我有时候会觉得,要是你没那么像墨菲就好了。”
“那你是期待一个温柔体贴版本的我吗,这种时候会关心你的胃还疼不疼,胸腔里会不会感到空洞?”
幻影这么说,语气平平。
“更可悲了。”
长镜头来到最后五秒,潮湿的地下铁站,女主角嘶哑地尖叫,红白绿三色黏稠地交融。而维里尔深吸口气。
他坐起身,扭头看向身侧。
那里空无一人。
*
维里尔睁开眼睛,胸腔震动着挤出半口血来。
立刻有人扶起了他的头,疏通气道,防止大恶魔被自己的血呛死。
他咳嗽两声,疲惫地撑开眼皮,看清了那是戴安娜。她半跪着,膝盖与淤泥间隔着防水布,略显费力地将他的头移到自己膝上。
“别乱动,没事的,你的心脏已经扔进湖里了,湖会帮你处理它的。”
她低声说着,将维里尔被汗湿的刘海抚到一边,方便他看清自己的眼睛:“你没晕多久。辛西娅已经派人过来了,他们正在往那边去,蒂娜跟着他们,你不用担心。”
维里尔伸手按上地面,勉强撑起身。意识天旋地转,他咳嗽两声,喉头仍有腥甜。
“注意点。”戴安娜拍拍他背心,“来喝点水。”
半瓶水喝完,维里尔才意识到身侧还蹲着个人。
年轻警察半蹲着,看上去比维里尔脸色还差。他跟眼前银发的男人对视一眼,就触电般移开了目光。
亚当紧盯着脚边的防水布,听到那人向警监的朋友询问情况。他说服自己:一定是自己太着急,没摸对位置。
不会有人在心脏停跳十分钟,且没有采取任何急救措施的前提下,还能坐起身来的。
“……亚当。”
戴安娜喊到第三次,他才回神,惊慌地抬头。
金发的女性单手扶着那人肩膀,蓝眼睛注视着亚当。十分钟前,就是她叫停了亚当的心肺复苏。她对惊魂未定的年轻警察露出一个笑容,浅淡、却又带着抚慰性质。
她说:“他已经醒了,没必要守着了。你去辛西娅那边吧。”
等到小警察走远,戴安娜才低头,看向维里尔。
“这次没能拨太多人过来,毕竟大多数人还在查绑架案,明面上的出警理由是枪击。蒂娜跟辛西娅在一起,她们会处理好那些人跟Centurion的……”
说到此,她顿了顿。因为维里尔拍了拍她的手臂,自己坐了起来。
“小厄姆的逮捕令倒是发了,但他们没能找到人。”戴安娜继续说,“我猜他用了二十四小时隐匿咒,这东西比起转位仪式来说很好得到,我也听到了相应的买卖传闻。就看这边能不能发现什么了。”
“……在这里也找不到人。”维里尔摇头,“他们已经走了。”
戴安娜看向他,没问为什么,只是低头给辛西娅发去信息。
发送完成后,她抬起头:“你跟蒂娜之间的从属禁锢消失了,为什么?”
被询问者沉默着,低头看向自己手指间的血液。它们已经干涸,一搓就化成粉末,他似乎有些茫然,开口时声音轻如蚊呐。
“从属顺序。”
字词简单,却让戴安娜罕见地皱起了眉。在细想最大的可能性之前,手机发出了接收信息的震动。
她低头看去,是辛西娅。
【是那栋,没人,后门车辙印,在追。Ce地下室,蒂娜处理。】
“……小维,我知道你现在很混乱。”
关闭手机后,戴安娜再次抬头:“但无论如何,你都得先完成工作,对吧。”
虚弱的人类皮囊之下,恶魔沉默着。
本性对他低语,催促他奔赴故事的终点。这是你喜欢的,也是你擅长的,更是你渴望的。换句话说,这是恶魔无法拒绝的。
多简单的结果,多工整的对仗,他为你构筑的戏剧粗劣又恰到好处,不正适合一场久别重逢吗?
而你现在需要做的,只有看向镜头,拍摄下个片段。
维里尔摇摇头,将脑内的声音从耳中晃出去。
他伸手抵上下唇,再次深呼吸后,看向戴安娜:“对……我是被爆发的魔力唤醒的,他们绝对在那时候用了法阵。
“带我过去吧,戴安。”
他还是看向了摄像头。
听话地、热切地,等候着来自摄像机后的目光。
*
我六岁那年,有个酒鬼让我挨他一耳光,这样他就会给我两块钱。
我照做了,也拿到了那两块钱,后来被我姐姐拿去,给我卖尼莫地平。代价是轻微脑震荡,和两颗一直没掉的乳牙。我在庇护所躺了整整五天,脑袋才稍微清醒了一点。
望着庇护所天花板,我总想起那天。
我被扇到地上时,那个男人跟他的同伴哈哈大笑。他说这些流浪者是这座城市的害虫,他们的税金不是用来养街头那些女人生的垃圾的。
我对此嗤之以鼻。这黒水糟糕的东西多了,我们再怎么说都排不进前三。
况且,我都努力活到今天了,再怎么说都比你们厉害吧。
……我想过我会怎么死。
我们这种人很容易死。一个太冷的冬天,一个没拿到施舍的夜晚,一个突然翻脸的大人,好像什么都能把我们弄死,连路过的老鼠都能啃两口我的脚趾。
我不是很想活。我的人生烂透了,这座城市也烂透了。迄今为止,我只是为了想让我活着的人而活,如果她死了,那我也没有活着的意义了。
但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想死。
至少不是今晚这种死法。
我睁开眼睛。
没有奇迹发生,眼前的景象还是那么神经兮兮。
跟方才的垃圾屋子完全不同,周围华丽得像电影里会出现的场景。血腥味浓厚得过头,熏得我眯起眼睛,不久前目睹那个怪物的恶心感还在胃里翻腾。
尖叫和哭泣都在继续,不过更加疯狂,更加歇斯底里。
也是,毕竟跟我同病相怜的家伙们大都被钉在了地板上,而罪魁祸首还在亲力亲为。四周回荡着锤子敲击钉头的声音,每一下都伴随着某个倒霉家伙的惨叫。
高个矮个站在一旁,脸色不比地上的人好看。活该,选择工作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会有今天呢。
不知道多久之前,那两个家伙用了点神秘把戏,把所有人带到了这里,带到这个看上去嗑药嗑得肾虚的男的面前。
他显然就是幕后黑手,关底boss,不知道要搞什么邪恶仪式的家伙,大费周折完成梦想。
但说实话……他是个很普通的人。
神经质、疯疯癫癫、满口胡言,说着愤世嫉俗的话,要做自以为了不起的事。对试图挑战自己或打断独角戏的孩子使以暴力,再挂着那副看腻了的贪婪神色,把人一个个钉死在地板上。
他浑身的鲜血都没能让他显得特殊一点,我只觉得很没意思。
我原本还抱有期待,杀人凶手总得与众不同一点吧。可现在看来,人类都大相径庭。
所以当他靠近我时,我握紧了手掌。
“……你是最后一个,宝贝,开心点。”
他握着锤子,满手鲜血,笑得牙龈外翻,“你将与本源融合,不会有疼痛,也不会再受苦,不用再被串在烤架上翻烤……”
他伸手抓住我的衣领,留下血印。
“别哭,孩子。”
他假惺惺地安慰,“地狱比人间好,至少对你对我而言都是这样。”
我紧盯着他的脸,心想真戏剧化,我还有跟这种有钱蠢猪观点一致的时候。
但我毕竟没钱也没空去遐想。
谁也没去过地狱,不是迫不得已的话,我不想提前下去。
所以在他转头,拖着我向房间中央走时,我捏紧了手中的玻璃碎片。
然后扬起手,把它捅进了他的大腿。我知道大腿的动脉在哪儿,我见过。
对了,别忘了把它扯出来。
鲜血喷射出来,溅了我满脸,铁锈味,还是温热的,很不错。他立刻发出尖叫,想要回头,却只能捂住伤口,面容滑稽可笑。
我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来。我指着他惊骇的表情,抽气般咯咯笑着,嘲笑他慢悠悠地把六个孩子的手脚钉在地板上,却没检查我的手里有什么。
“你——!你这——”他狰狞地瞪着我,扬起手里的锤子。
我立刻闭眼,可没等来一个稍微炫酷一点的死法。他只是捂着大腿,狠狠抽了我一巴掌。
我再次倒在地上,在耳鸣里咯咯笑着,心想真是旧日重现噢。
眼前重影层层叠加,我扭头,眯着眼看向上方。
这人翻身骑了上来,一只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颈,另一只紧握着钢钉与锤子,嘴皮痉挛般上下翻动。
“还来得及——来得及,只要我先完成逆——”
下一秒,一道红光掠过。
我眨眨眼,似乎看见一道细缝从左向右,缓慢地出现在这人的脖子上。
再次眨眼,脑袋跟手指一并落地,创造出一个蔚为壮观的人体喷泉。
原来动脉血能喷到天花板上是真的。
一片猩红中,我愣愣地仰躺着。
最后我听见更多尖叫,咒骂,然后是射击声,以及更多的哀嚎跟哭叫。
不只是小孩的,还有那两个男人的。
我思考片刻,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翻身坐了起来。
我正巧看见他抬手,握住飞旋回去的弯刃。
“……糟糕,不该在小孩面前杀人。”
他这么说,听上去有些懊恼,同时相当疲惫。
“你们能当做没看见吗?我不想被辛西……被警察姐姐骂。”
这几句话好似万圣节的圣诞树,不合时宜到大家都沉默了。房间陷入前所未有的寂静,被钉在地上的人望着他,我也望着他。
我侧头看看墙角两个新喷泉,又扭头看他。
我好像见过他,那个常出现在街头的银色头发橘色衣服帅哥。他偶尔会请流浪汉喝酒,也会给我们扔糖,总是笑嘻嘻的,感觉不太聪明。
但他今天没笑,还穿着衬衫西裤,脸白得能当画布。最不一样的是,现在他的眼睛是红色的,跟这间房间地板的颜色一个德行。
他也看着我们,沉默片刻,恍然大悟。
“噢——不好意思。”
他抬手勾勾手指,那些手掌或脚踝里的钉子就缓缓将自己拔了出来。
一时间,尖叫跟哭声就又都回来了。我呆呆地看着他,觉得他的脸是不是又白了点。
“听着,我很想帮你们止血,但我不擅长那方面……”
面对地上被疼痛折磨成一群毛虫的孩子,他捂着鼻子,努力说着话。
“而且我也不太……舒服。大家都再等会,不要乱跑,等我缓一会再帮你们……”
说到这里,他放下手,下半张脸全是鲜血。我觉得那都是从他的鼻子跟嘴里流出来的。
“……不好,不好意思。”
他喃喃道。
“我想我可能又要晕过去了。”
两秒后,他印证了自己说的话。
*
维里尔不喜欢心肺复苏。
对恶魔来说,心跳毫无意义,即使全身血液淤滞,他也有方法让自己看上去毫无问题。而且,心肺复苏大多会压断肋骨,他不喜欢骨刺扎进肌肉的感觉。
所以在摩根按压他心脏的第三分钟,维里尔睁开了眼睛。
他一睁眼,数对眼睛就落进视野里。
孩子们围绕着他,维里尔一时无法阅读他们眼里的神色,或许是惊慌和不安中的其中一项。他长长地叹气,伸手握住女孩按在自己胸口的手掌。
“不用了,我醒了……”
维里尔低头看去,胸口衬衫被浸湿,紧紧黏在皮肤上,血液还残留着体温:“……而且你的手也在流血。”
他抬眼,看向摩根·霍顿。
维里尔不知道这女孩这一天经历了什么,但她显然过得不好,半边脸颊高高肿起,嘴唇干裂又苍白。
“不,刚刚你心脏停跳了。”然而她这么说,棕眼睛坚定地表达着不赞同的思想,“你救了我们,我不能让你死掉。”
维里尔眨眨眼,他环视四周,孩子们回以注视。
“……好吧,谢谢你。”最后他如此回答,“那至少让我也帮帮你们。”
维里尔抬起手,轻轻拍了拍。
疼痛像被吹散的青烟,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摩根惊讶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血污还在那儿,可被钢钉扎出的血洞却不见了,只剩下完整无缺的皮肤。
她听到某个男孩的惊呼与询问:“哇——这是神迹吗?你是天使吗?”
“呃,猜反了,伙计。”而这个男人如此回答,“我是恶魔啦。”
有人小声说:“恶魔好酷哦。”
维里尔连忙反驳:“不不不,恶魔基本都是坏蛋啦,只是我个人比较酷。”
短暂的沉默后,摩根听到一声叹息。
她抬头,看向这个人,发现他的睫毛很多,眨眼的时候看上去像某种鸟的翅膀。
女孩跪坐着,手指在血泊中微微蜷起,有些茫然地想:他的眼睛什么时候变成了绿色?还是说……一开始就是绿色?
“该说你们心大还是精神强大呢?”
维里尔感叹到,“没人想哭的吗?没人需要一个拥抱吗?”
空气仍旧紧绷着,劫后余生的紧张胁迫着精神,让所有人都不敢开口。某个背着手站在人群最后的女孩嘟囔着:“我们才不需要。”
银发绿眼的男人眨眨眼睛,看上去有些无奈。
“……是我需要啦。”
他小声说,在一群孩子中央张开双臂,“谁来抱抱我吧?”
*
十分钟后,抱着某个最小的孩子,维里尔站在门前。
他扭了两把门锁,才意识到孩子们刚才没出去不是不想,是因为门锁上了。
他回头,瞥了眼身后一群要么在抹眼泪,要么顶着个红眼眶盯他的孩子,又扭回头去。伸出手,按在门上。
轻轻一推,整扇门向前倒下。
“好啦,我把门打开啦。”
他小声说着,拍了拍怀里的小孩,他还在呜呜咽咽,拿他的领口擦眼泪,“现在我们不用再待在房间里了。”
维里尔之所以能够赶到这里,多亏了木屋里的转位仪式。
罪犯们驱动这个仪式,将孩子们直接从木屋转移到了他们的老板那里。
检查过那个仪式后,维里尔发现自己一开始想错了。
他原本以为,检察官家中的仪式是最简单的单向仪式,可事实并非如此。这是个三连仪式,检察官家指向木屋,木屋指向最终目的地。一指向二,二连到三,三点组成三角,且阅后即焚。
这个仪式可以简单理解为三角形,每完成一次转位,三角形便被擦掉一边,无法再被阅读,这也导致了无法寻踪。
很不错,够聪明。
但可惜,三指回一的边还没有被擦掉呢。
他赶回了检察官的家,用剩下的那条线,连接检察官家与最终目的地的线,来到了这里。
维里尔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在墙上摸索,开了灯。不错,这里果然是那家地下俱乐部,刚才的房间也正是布莱克·厄姆的私人休息室。
维里尔把孩子们赶到了大厅,用墙上的固定电话联系了辛西娅。在听到七个孩子都没事时,警监显然松了口气。
“又欠了你一个人情,小维。”她说,“这个‘交易’的代价也累计着吧。”
维里尔心不在焉地嗯嗯应答着,很快挂断了电话。
在维里尔打电话时,摩根一直站在他身边,似乎想说什么。但他低头,抱歉地笑笑,表明还有件事要做。
驱魔者回头看向孩子们,很快就找出了他想找的那个。
那是个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的男孩,眼珠漆黑,一言不发,只是紧盯着维里尔的脸。他是刚刚唯一没有抱维里尔的,也是唯一连眼眶都没红的孩子。
维里尔走向那个孩子,在他眼前半跪下来,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根红色围巾。
“……鲍比,我完成了和你妹妹的交易。”
他轻声说,将那条围巾系在了鲍比的脖颈上:“她答应过,你会夸奖我。”
男孩沉默着,墨色的眼珠一动不动。
几秒后,他默默伸出手,拍了拍驱魔者的头顶。
有什么东西掉进了发间。维里尔伸手摸索,找到一块沾着血液的玻璃碎片。
是维里尔恐吓布莱克时,大老板没能握稳的那个酒杯。
微愣过后,维里尔不禁笑出声来。他握紧这块玻璃,朝面无表情的男孩道谢。
随后,他站起身,走向等候许久的摩根。
等他走近,女孩深吸口气,直视他的眼睛:“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但谢谢,先生,真的很感谢您。”
“不用谢,霍顿小姐,这是我的工作。”
维里尔轻声回答,“现在你们都安全了。虽然大门是锁上的,但还是麻烦你看着点他们,别让他们乱跑,警察马上就会来。”
说完,他转身走向走廊。
摩根看着他的背影,忍耐了几秒,最后还是没能按耐住,出声叫住他:“——抱歉,先生,请问您现在是要去干嘛?”
他脚下不停,头也不回。
“去见那个把我引导到这儿来的人。”
*
俱乐部在一楼,隔着厚重的隔音层,上面则是老式公寓。这是栋老旧的建筑,或许建在繁华的八十年代,那时候黒水的钢水还是滚烫的。
紧锁的铁门没法阻拦他,维里尔步行上了二楼。管理员在小隔间里昏昏欲睡,对走过的银发男人熟视无睹。
他顺着充满霉湿味的走廊向前,步履不停,直到末尾。
站定,维里尔抬眼看向门牌。220B。
他伸出手去,看见自己的指稍正在颤抖,并为此感到烦躁。
他再次深呼吸,垂下眼皮。胸膛中的器官正尽职地全力跳动,模拟着属于人类的激烈情感。
握住门把,不用扭转,门没锁。
然后,他推开了公寓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老旧的公寓。
狭窄小巧,南北通透,月从对侧楼顶露面,将整间房间照亮。陈设简单,色调淡且统一,书柜、单人床、录像机,圆桌。
还有圆桌上的录像带,腰封写着Possession,不太漂亮的手写体。
翻字典查查,拥有、持有、殖民地、鬼魂缠身……
以及,没错,着魔。
维里尔的视线向上抬起,转向阳台,更确切些,阳台上倚靠栏杆的人。
那是被白色的、质地柔软的大衣包裹的人,他的黑发在夜风里摇晃着,像雪地上抖擞羽毛的乌鸦。
维里尔张嘴,可预计的话语没能出口,声带紧绷着,一点振动都不愿给出。
他有太多想说的,可现在真站在这里,维里尔却觉得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语言是人类的造物,被非生物学因素过度影响,伟大且卑劣。
语言不属于恶魔。
维里尔不认为自己能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表达什么,至少现在不行。
所以他等候着,等到他所注视的人回头,用那双近灰的蓝眼睛看向他,眼底的痣被笑挤得扬起。
“……工作辛苦了,维里尔。”
那人这么说,语气寻常,声音轻缓,“能在能力受限的情况下解决问题,我得夸奖你。
“这份工作很有意思,不是吗?教廷的懒惰酿成大祸。尼散月十四日离奇的出生率被纳入滤网,与之相关的事物也被牵扯,而消失的孩子们也变得模糊……如果逆燔祭成功了,更是会触发深层滤网,他们将从不存在。
“小厄姆也很有趣,他从哪里得知黒水市是‘创生点’的呢?还是说他对此一无所知,只是觉得自己撞了大运?”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微笑着提醒。
“……你在发呆,小维。”
维里尔仍然站在门口,一言不发。
他很不稳定,很难过,同时又被难以言喻的狂喜裹挟。情绪像风暴,把他抛起又砸下,每根骨头都隐隐作痛。
沉默许久后,他出声询问,声音干涩:“如果……如果我没能完成这份工作呢?”
“这间公寓两个月起租。”对方平和回答,却答非所问,至少听上去如此,“明天就到期了。我该住哪儿呢?阁楼还空着吗——”
黑发的男人顿了顿,灰蓝色眼睛微微眯起,像被背对自己的月光刺痛。
他完全转过身来,依旧靠在栏杆边,略带好奇,“你什么时候察觉到我回来了?”
“……蒂娜跟我的禁锢令媒介是肉,你跟我的是质。你回来之后,禁锢权从蒂娜回到你手上,身体需要重塑来调整顺序级。”
“太直白了。其他答案呢?”
“……你总是这样,墨菲。”
维里尔十指蜷缩,在掌心颤抖着。他低下头,口吻好似愤忿的抱怨。
“你跟我玩推理游戏从来都这样。帮我把所有干扰选项都排除掉,我只需要从A得到B,再从B得到C就好。
“你到底帮我排除了多少错误答案?酒店摄像头,交易记录,该不会那个被抓走的正好是那天出生的孩子都是你的——”
“——不错的答案。”
被称作墨菲的男人打断了维里尔。
他稍稍后仰,一截脖颈从毛衣的高领中滑出,光洁平整,没有任何瘢痕,“你从我为你设计的迷题中看出了我的存在,很好……但我以为你喜欢这种游戏?你向来喜欢简单的线性流程。”
“……我喜欢,我喜欢简洁的答案。但你从没告诉过我现实并非如此——至少在我找你的那段时间里,现实并非如此。
“我找你找了很久很久,墨菲。”
这些话似乎用尽肺里所有空气,带来某种明晃晃的溺水感。维里尔深吸口气,低声说了下去。
“一百条道路里九十九条都是死路,剩下一条通往更多岔路。一直向前行不通,所以我不断回头重走,又试着走其他道路。
“可现实不是线性的,从来不是,一切都他*的混乱得要死。A的下一项不是B,可能是铁路可能是芝士汉堡也可能是蒙大拿,反正不会是B。
“这不是推理游戏,不是单行道,这是现实。现实繁琐、庞杂,又……又令人绝望。”
说完最后一句,维里尔倒抽口气,把哭腔压回胸腔里。
两颊又湿又凉,他很清楚地感知到眼泪,让睫毛黏成一团,眨眼时带来令人不安的异物感。
所以他不得不把头埋得更低一点,以防他久别重逢的故人看见他这幅样子,又拿几乎听不出讥诮的语气嘲讽他。
许久之后,维里尔听见一声嗯。
轻巧,飘忽,几乎漫不经心。
“你更像人了,维里。”*
墨菲如此评价,从栏杆边起身,走入室内。他步伐平稳,绕过圆桌,走到维里尔身前。
从大衣口袋中掏出手帕,墨菲不容异议地抬起这张流泪的脸,将布料按到眼角颧骨上,柔和地夸赞着他。
“这很好,非常好。”他说,“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像一个人类。”
隔着泪水,维里尔迅速地眨眼,他近乎急切般用五感寻求着答案,一个确切的、不再缥缈的答案——没错,这的确是墨菲。
看起来是,闻起来是,感觉起来也是。
除了这双不知为何灰暗下来的眼睛。但这无伤大雅。
“所以。”
眼前的手帕被拿开,维里尔听到他这么说。
“你现在想跟我一起回去吗?”
答案显而易见。
注解:
*借机列一下大家给维里尔的称呼:小维/lil V/little V、首字母缩写V.V,维里/Veri。
(能看的)存稿到这儿就没了,之后随缘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Chap.5 劣等推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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