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这个,你懂吗?我很需要这个。我,我想我必须得做这件事……就像我十二年级必须得甩掉那个金发妞,这是某种——我不知道,命中注定?”
滔滔不绝,侃侃而谈,断断续续的话自此停止。在窗前打转的男人停下脚步,扭头看向沙发。
“——不好意思,你俩。”
他伸出根食指,画了个圈,圈住视野里的两人,“我花钱是为了解决问题的,所以你们能不能干点除了坐在那儿,时不时看眼对方以外的任何事?”
“当然,罗杰先生。”
两人中,黑发的那位放下手中的茶杯,语调轻柔地总结,“您想让我们唤回您前妻的灵魂,跟她再做一次道别。完全可以,没有问题。我们只需要一点……前置条件。”
加雷·罗杰跟那人灰蓝色的眼睛对视片刻,咕哝一声,移开视线,却又恰巧跟另一位对上目光。
银发绿眼的年轻人眨眨眼睛,对他露出一个快速又礼貌的笑容。
书房被沉默占领,沉默又被室外的人声淹没。外面越欢声笑语,加雷就愈发烦躁。
五秒后,他长叹口气,转身,去酒柜里寻找能灌醉自己的东西。
他在心里辱骂那个朋友,那个声称自己有“相关门路”的朋友。
就是她向他推荐那家酒吧,那个金发碧眼的老板娘,最后是眼前这两个年轻、英俊、看上去跟招魂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驱魔者。
以及,老天,救命,他家从来不让男同性恋进——包括疑似男同性恋。
天知道他俩多像存在不正当关系的办公室同事,肥皂剧里那种,加雷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剧本类型。
两口纯威士忌下肚,加雷终于重新燃起了对解决问题的热切。
他长吁口气,转身,再次看向这两位帅哥。
“什么前置条件?”他询问。
“她生前的所有物,最好是她身上的一部分。”
黑发那位娓娓道来,“指甲,头发,常见且有效。当然,如果您有相关信仰问题,她曾经佩戴的首饰、穿着衣物也很合适。”
“好,好……”
加雷皱眉思考,重重点头,“行,她的结婚戒指我还留着——什么时候能,呃,再见到她?今天之内行吗?”
“只要你希望,罗杰先生。”黑发的驱魔者如此保证。
而他那一言不发的银发同伴再次瞥了他一眼,迅速、隐蔽、秘而不宣。
加雷为此感到窒息,他翻了个白眼,把手里的酒杯重重磕在酒柜上方。
“好吧,你俩在这儿等着,我现在就去拿。别动我的东西,也别到外面去——加雷·罗杰家里不能出现一对男□□侣,我的朋友们不会乐意看到你们。”
说完,这位著名演员顿了顿,开始为自己的立场辩护:“——当然,我本人对性少数群体毫无意见。只是,场景并不合适,以及……形象问题。”
两双眼睛看向他,片刻后,灰蓝色那双的主人轻笑着回复。
“好的,罗杰先生。”
自称墨菲的驱魔者前倾,再次拿起被他放下的茶杯。他语调优雅,略带笑意,讥诮言辞在他口中更像十四行诗。
“您有所误解,但说得没错,两位驱魔者的确不太适合出现在您的订婚宴上,我们完全理解。特别是我们的工作还是唤魂,让您在亲吻您美丽的未婚妻之后,能够跟您前妻的鬼魂见上一面。
“所以,是的,我们哪儿也不会去。”
“——以及,订婚快乐,加雷。”
他的同伴适时补充,绿眼睛眨了又眨,好似态度诚恳的服务犬种。
“希望你婚后生活和谐,我们真心祝愿。”
*
说实话,戴安娜已经很久没被吓到了。
八岁,她在南方的小镇上目睹那些事,跟墨菲认识,一路向北逃到黒水。十八岁那年,她入伍,去海外,再次跟那些东西扯上关系,又死里逃生。
后来,六年合同到期,原本的大学计划烟消云散,她回到黒水,开酒吧,捡到蒂娜,当掮客,又捡到维里尔。
她对这个世界的惊悚性早已有了认知,恐怖对她来说已经是个褒义词。
十九年之后的现在,也没什么能吓到她。蒂娜突然跟人谈恋爱,外星人乘飞船降临地球,或是Diane’s被那些卖芝士汉堡的酒吧挤兑到破产——都是正常范畴内的可能性。
但一个月前的那晚上,她的确被出现在眼前的墨菲给吓到了。
她的老朋友、旧相识,就那么自然地坐在那儿,轻松写意,好像完全没有突然暴毙然后留下一堆烂摊子一样。
他对她微笑,叫她戴安,还轻描淡写地评价说你看上去还是老养子。
墨菲说这话时,身上还挂着个维里尔。半张脸埋在墨菲大衣里,半张脸上挂着只水盈盈的绿眼睛,好像他是条不停流泪的毛绒围巾。
戴安娜被吓住了,说真的,完完全全被吓得愣在原地。
她跟墨菲对视,发现他看上去才是老样子。黑发,变短了,但依旧微卷且柔顺。英俊精致的五官,适合某些非二元性别品牌的硬照。那对嘴唇依旧薄且淡,很适合吐出些刻薄话。
只有眼睛不太一样。婴儿蓝暗了下来,看上去更接近灰了。
挺好,之前戴安娜就一直觉得他的蓝眼睛太明亮,不适合一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者。
总之,她收拾好震惊,带着墨菲跟他的流泪毛绒围巾回到Diane’s,接受在吧台后喝咖啡的蒂娜的震惊眼神。
然后一切再次开始运转。
蒂娜宣布她要准备期末检测,墨菲自然地顶替了她的位置,维里尔没有表态。一个月过去,他们结束三份工作,维里尔把阁楼让出去,自己睡在酒吧沙发上,每晚盯着天花板发呆。
事情简单得过了头,房间里的大象嗷嗷叫,大家都把耳朵捂着。
戴安娜不觉得这样没问题,但她也没办法。
她不是心理咨询师,没资格解决他人的创伤或情结。当然,戴安娜给过维里尔建议,但那并不代表她认为自己替他解决了这些问题。
更何况他们两个是恶魔,精神分析或行为主义对他们毫无意义。
有的问题能被解决,别的不行。就是这样。
最后,戴安娜决定放养他们。
他们想驱魔?她会给他们安排工作的。而至于这份工作对他们而言,作用是维持现状还是自我麻醉,那就不是她的管理范畴了。
直到她在报纸上看见“加雷·罗杰惨死家中”的头条,戴安娜才发觉不太对劲。
她放下报纸,看向正在给松饼挤蜂蜜的维里尔。
“……小维,”戴安娜试图先用别的话题开启谈话,“墨菲还在睡吗?”
银发大男孩手上一个用力,蜂蜜猛地堆满整块松饼。他有些惊慌,捏着瓶子,盯着早饭看了半天,最后发出懊恼的哦声。
“你知道的,戴安。”
维里尔嘟囔着放下塑料瓶,“他八点准时醒。”
戴安娜随口说:“也对,他跟蒂娜起床时间差不多……”
她停顿片刻,再次瞥向报纸。
头版头条,白纸黑字,现场照片暧昧不清,但就算看上去像从警戒线外偷拍的,视觉效果也足够震撼。
戴安娜思忖片刻,还是问了:“一周前那份工作的雇主……是加雷·罗杰吧?”
维里尔切割松饼的刀停了下来。
他露出有些空洞的表情,显然是在思考。两秒后,他恍然大悟:“噢——对,没错。加雷·罗杰,他还是《十四点》的男主角来着。”
戴安娜扫过他的脸,愈发肯定事情不对劲。
“……他看上去怎么样?”她将报纸放到一边,不动声色地推进对话。
“很加雷·罗杰。”维里尔答非所问。
他把松饼从中切开,又切成四份,刀在黏稠的蜜糖上划来划去。
这是他有所隐瞒的表现。戴安娜知道。他很焦虑。
她敲敲桌面,随口提起般说到:“今天的报纸说他死了噢,小维。”
刀尖一顿,维里尔抬起头来。
“你认为我们与此有关?”他疑惑地问。
戴安娜轻声反问,“为什么你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呢?小维。”
一秒,两秒,三秒。
维里尔认输了。
他缓缓卸下表演的架势,眉毛耷拉下来。维里尔显得有些垂头丧气——他已经这样有段时间了,戴安娜有点怀念以前那个热爱冷笑话的活泼小伙。
他迅速瞥了眼时钟。
“还有十分钟就八点了……”
维里尔嘟囔着,“墨菲不让我跟你说——意思是,我还有十分钟能给你讲这个故事,戴安。”
戴安娜耸耸肩,给他倒了杯橙汁。
“那就开始吧,不完全听话的小维。”
*
订婚宴结束后的十分钟,加雷·罗杰亲吻他的未婚妻。他把她送上优步,用含情脉脉的蓝眼睛目送她离开。
再过二十分钟,加雷·罗杰放下酒杯,深深叹气,蹲下,并展开驱魔者留下的卷轴。
五分钟后,加雷·罗杰划开了自己的手掌,目睹血液滴进眼珠般的花纹,同时决定如果没用,他要把那家酒吧砸了。
三十秒后,他会意识到自己忘了件事。按那个黑发男人所说,他应该把戒指放在眼珠上。
他放歪了。
再三十秒后,加雷·罗杰敲打着门扉,并尖声大喊,试图喊来不存在的帮手。
满屋的酒瓶都在震颤,一个接一个从架上跳下自杀。然而现在,加雷没空担心这些昂贵的收藏。他能听到身后的絮语、尖叫或包含恶意的低鸣,并愈发恐慌。
羊皮卷高悬在半空,不断放松又绷紧,吐出一个又一个幽魂。这些半透明的家伙从眼中来到人世,又迅速归于无形。
时间太短,加雷只看到了一两个的尊容。但那已经够了,这群逝者长得可太抽象暴力,他现在没吐全靠求生欲。
室内的空气越来越冷,加雷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呼出白雾。这显然不能怪罪冬天,冷风被墙壁挡在室外,对此无能为力。
他愈发大力地敲打着这扇门,他有钥匙,但打不开——那当然,他要是能打得开才有鬼……呃,没鬼?
而后,某一刻,他浑身一颤。
那是一种极其难受的体感,像是不带麻醉感受一场开颅手术。没有痛感,但器官被拨弄的感觉异常清晰,好像肠子被打了个结,又类似脑叶被手指钝性分离。
某个幽灵穿过了他,从他的脑门穿出来。它有张像被野狗啃食过的脸,单只眼珠连着血管神经,在胸口晃来晃去。
它对他笑笑——显然不怀好意,而后一头钻进了门里。
加雷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吐了,他只麻木地允许声带再次尖叫,抬手再拍上门。某种毫无意义的挣扎。
但这次不太一样。
因为他的手黏在了门板上,又被下意识的动作扯了下来。
掌心皮肤像层手套,轻松地离开了下层肌肉。加雷愣住了,他盯着部分粘连的组织,麻木地发现原来手掌是有一层白色的筋膜的。三角形的结缔组织被鲜血浸染,还粘着点淡黄的脂肪。
嬉笑声飘忽,时隐时现,显然是四处飘荡的幽魂们在看他笑话。
疼痛姗姗来迟,血腥气混着冰碴钻进鼻腔,而加雷甚至已经叫不出声来。他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又抬头去看门上粘着的那张皮。
它吊在那儿,摇摇欲坠,周遭的门板散发着寒气。
*的,当年就不该听前妻的,为什么这扇门是他*的金属的?
加雷近乎绝望地想。
*
“他没死在那晚,所以是……”
“没错,戴安。是你想的那样。”
“噢,一点也不意外。”
*
在加雷绝望的前一秒,他听到了金属被切割的声音。
下一个瞬间,他面前的铁门向后倒去。一只手从门外探进来,将加雷猛地扯出房间。
他踉跄两步,没能站稳,一下倒在那人怀里。脸被硌得生疼,加雷哀嚎一声,侧脸看去,发现那是皮衣上的金属扣。
以及,没错,这是件火红色的皮衣。
某位衣着夸张的银发驱魔者低呼一声,把住他的肩膀,把这位大演员缓缓扶正:“嘿,加雷,别这么热情,我们才认识不久。”
还没等加雷痛骂“热情个*”,他就被另一个声音先吸引了注意:“过来帮忙,维里尔。”
维里尔应声,正要过去,却被加雷一把抓住。大演员双手紧紧钳住他的肩膀,嘴唇颤抖着,一半出于寒冷,另一半由于狂飙的肾上腺素。
他有太多话想骂,紧盯着那双绿眼睛,一时半会想不出该先骂哪句。
于是加雷颤抖着骂了句脏话:“*的,那些东西是怎么——”
“我现在正要去处理它们,所以先放开我,好吗,加雷?”
这银头发的家伙直呼着姓名,该死地自来熟。他对加雷露出一个笑容,一个该死的好像夏令营教官对童子兵露出的笑容。
如果放在平时,加雷肯定会往这张漂亮脸蛋上来一拳。可此刻,他偏偏就因此平静了下来。他照这家伙的话去做了,甚至呆呆地盯着自己在那件皮衣上留下的血手印。
两秒后,加雷的理智缓缓回笼,才后知后觉地觉得不可思议。
他晃晃脑袋,看向那边。
维里尔蹲在那扇倒地的铁门边,打量着曾经属于加雷的人体组织。而那个说话阴阳怪气,让人火大的黑发男人则站在门边,手指沾着什么,正描画着复杂的图案。
怒火拨云见日,力压惊恐不安,开始主导加雷的大脑。他大步冲上去,质问那人:“嘿你——你叫什么来着?莫里森?”
“墨菲,罗杰先生。”他平静地纠正道。
“我管你叫什么!”
都说愤怒最让人盲目,加雷都没意识到,自己正说着自己最讨厌的那类角色台词:“你向我保证过,这个唤魂法器绝对安全!”
墨菲手指微顿,他轻声叹气:“它的确安全,且不需要任何代价。但前提是你得给它正确的导向。”
他画完最后一笔,用手帕擦拭着手指。加雷才注意到他用来涂涂画画的东西质感特殊,看上去像融化的黄金。
“您应该是摆错了戒指的位置,所以它才不清楚您想让它叫来谁。”
他慢条斯理地解释着,朝加雷身后勾勾手指,“但它已经接受了指令,它必须得完成工作,所以才将与你有关的幽魂都喊来了。它是位努力的雇员,这可不能怪它。”
听了这通话,加雷更想发作了。他手指颤抖,指向墨菲眉心,却被人拍拍肩膀,吓得一抖。
他暴躁回头,对上一对满怀歉意的眼睛。
“请你放心。”维里尔眨眨眼,放低声音,“我们的服务也包括意外处理,绝对会帮您达成目的的。”
加雷崩溃地举起右手:“那我的手呢?你们管不管这个啊?!”
*
“这就是你帮蒂娜订新涂料的原因?”
“我不擅长治人嘛……”
“你只是不喜欢这类法术吧……真可惜。”
“可惜什——噢……我懂了,蒂娜白费力气了。”
*
得到保证之后,加雷姑且接受了他们的提议:先包扎一下手,再回来解决房间里这群鬼魂。
墨菲在门边画下了闭锁法阵,经由维里尔注入魔力后,那群鬼魂就暂时被封锁在房间内。
而这跟加雷无关,他也不关心。他只需要确定自己现在绝对安全,不会再有鬼魂在他耳边嘻嘻直笑。他只关心这个。
在问出肯定答案后,他用衣柜里某条意产领带包裹住手掌,又拿这只伤痕累累的手去开酒瓶。
两口顶级霞多丽入口,疲惫才缓缓涌上来。加雷放下酒杯,捂住半脸,越想越气,猛地给了地上的冰柜一脚。
该死,他一定要从那女人嘴里问出点什么来。沉没成本超出预料,加雷可不想血本无归。
“嘿,你俩!”
大演员猛地扭头,越过半间客厅,望向鱼缸旁的二人,“别傻站着啊!告诉我,现在我得干什么才能把她叫过来?”
维里尔瞥向墨菲,又迅速移开视线。这是今天的第十九次。
他将额角靠到玻璃上,看向鱼缸里的热带鱼。艳丽的鱼尾从眼前掠过,半透明的红印在墨绿上。它又很快游走,只留下水波的纹路。
“你是说特蕾莎·罗杰女士吗?”
墨菲似乎对针对自己的窥探毫无察觉,他语调平淡,像在阐述常识真理。
“她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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