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前，黒水市借着势头正好的重工业发家，从居民两百的小镇摇身一变，一度成了全州举足轻重的经济命脉。
虽然时至今日，这儿已经从光鲜亮丽的大都市变成了臭水沟，连路边的老鼠都嫌空气难闻。
但瘦死的骆驼大过马，不少生根于此的产业仍在苟延残喘，将半死的都市向前拖行，偶尔还能吸引点没长眼的资本流进来。
他们父亲的家族就是那没长眼的资本之一。
迈克和米娅的母亲，坎贝尔女士，肯尼亚家族产业的拥有者，黒水市制造业的实际掌舵人。
如果说黒水市是拜占庭帝国，坎贝尔女士就是阿莱克修斯一世。*
两百年前，坎贝尔家就在黒水市建起第一座炼钢厂起，这片土地的黑烟就全部属于坎贝尔。
而在约三十年前，现代化的滚滚浪潮冲击黒水时，坎贝尔女士十六岁。在钢铁产业一度濒临破裂时，她与她的丈夫结了婚——一位资产不可估量的、老钱家族的独子。
这位年轻的女士拿着对方家族的资产和一些个人资产，强行保下了险遭破产拍卖的钢铁厂，一手推行了产业改革，分散责任简化结构，开发了诸多下游产业线。
以制造业为绳索，她套回了整座城市。没了她，黒水就是铁锈带上又一个环。*
自五岁起，迈克就对母亲的伟业倒背如流，他会抓住任何一个机会，向同学宣扬自己母亲的伟大。
相对的，米娅对此则态度平平。她从不在外人面前讨论母亲，甚至会阻止弟弟无止尽的炫耀。
“没什么好炫耀的。”她总这么说，用对一个五岁女孩来说太过成熟的语调。
“妈妈只是运气太好。”
而到了十岁那年，迈克才知道她这句话的含义。
坎贝尔女士的确是万里挑一的企业家，但三十年前的她不过是坎贝尔家最不受待见的幼女，被排挤出核心决策层，手上最值钱的东西是与长姐共享的半条生产线。
就算是换了乔〇斯来，也要骂一句这种局面没法玩。
而仔细想想，力挽狂澜的核心要素也很明了——丈夫家族的资金。
认识半个月就做出的结婚决定，宾客寥寥的婚礼，姐弟印象中几乎隐形的父亲，存在感甚至不如家中小狗的坎贝尔家亲戚。
谁说电影里的线索板除了帅以外别无他用？当所有线条被展示出来，密集红线汇于一点，就算是十岁的迈克也能意识到不对劲。
十六岁的坎贝尔女士有头脑、有能力、有野心——她所需要的只是一些运气。
让素昧平生的富家少爷对自己一见钟情的运气。
让得以运作一切的资本来到自己手中的运气。
向恶魔献祭血亲换来的运气。
*
在迈克忙着对镜整理领结时，许久没有出声的维里尔冷不丁地出声。
他听上去有些疑惑：“你们为什么要还要换衣服？”
跑到自己房间里，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中世纪少爷的迈克有些羞耻，他压低声音，防止一墙之隔的米娅听见：“仪式要求，你们恶魔不都有些恶趣味的要求吗？”
虚空中的恶魔沉默片刻，选择肯定他的说法：“的确，让未成年姐弟自相残杀就很恶趣味了。”
迈克不想跟他继续废话，他现在被烦躁与不安包裹着，连扯长筒袜的动作都粗暴起来。
虽然那个叫欧狄斯的魅魔保证过，迈克仍旧对他给出的方案将信将疑。但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至少他这里还有个维里尔。
交易所得来的东西紧紧贴在后腰，冷得吓人，迈克希望它最好有用。
“噢——我突然想起来。”
在迈克放下裤腿时，维里尔提起：“‘靛青之眼’？你们母亲做交易的恶魔叫这个名字？”
迈克摇头：“我不清楚，但米娅是那么叫它的。”
“一次交易绑三代，”维里尔嘟囔着，“真缺德。”
没错，那个名字傻里傻气的家伙给出的交换条件，不是“你要亲手弑亲”，而是“自此开始，三代血脉必将重叠交缠，而交缠者都将染血”。
说人话，从他们母亲开始数，往下坎贝尔家出现的三代血亲都得试着把彼此谋杀掉。
坎贝尔女士跟不知道哪位倒霉亲戚是第一代，迈克和米娅是第二代，他们其中某一人的后代则是第三代。
还不能不生孩子，不生甚至只生一个都是违背契约的，照样交罚金。
“真缺德。”维里尔再次感叹，“有段时间没听过这么缺德的契约了。”
迈克有些恼怒：“麻烦你——能不能别拿这种语气评价这种事？我俩马上就要对着彼此开枪了耶？！你在干嘛，看热闹吗？”
骂完这一通，迈克似乎看见那双绿眼睛无辜地眨了眨，流露出一些真挚的抱歉：“这样吗？抱歉……但你已经跟欧狄斯做过交易了，放心，不会有事的。”
“……最好是这样。”迈克嘟囔着，最后撇向镜子。
他深呼吸，将那口气堵在胸腔里，走向房间门。
出乎意料，一向利落的米娅竟然还没有出门。迈克有些疑惑，他看向眼前这扇紧闭的门扉，打算站在门口等一会。
可此时，身侧的空气微微扭曲了一瞬。
迈克没有看过去，潜意识告诉他不要看过去，不要窥视恶魔是如何现身的。但他仍旧瞥到一些光影，一些色泽扭曲混沌的、无法言喻的幻彩眩光。
“——开门。”
突然出现的维里尔这么说，口吻是前所未有的命令式。
迈克一愣，扭头看向他。银发恶魔年轻英俊的面庞上，严肃的神情好似把开刃的利剑。迈克不由得一愣，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维里尔上前一步，一脚踹开了米娅的房间门。
巨响强行拉回他的神智，坎贝尔小少爷瞳孔一震，大喊出声。
“——维里尔！你在干什——”
尾音被切断，半截落了地。
在大脑反应过来前，迈克只来得及看见月光。
一片冷冽的，锋锐的月光，直冲他眉心而来。
随后，一声尖锐嗡鸣，像是金属震响，在他耳边猛然炸开。
一把短刃截下了那片月光，一把向后弯曲、紧贴小臂线条的锋刃，透着现实金属不可能拥有的鲜红，活像血液流进了原子缝隙。
弹开这一击后，维里尔毫不犹豫，侧身一脚把迈克踹回屋内，又顺势转身，将另一柄武器甩至脸前。两把小臂长短的弯刃在眼前交叉，缺口恰好接下下一次斩击。
“……有段时间没见。”
与对方角力时，维里尔重新笑起来，轻快地打着招呼：“说起来，我刚刚才见过欧狄斯。”
月光沉默着，血钻般的双目微微眯起。
被踹飞的迈克重新爬起来，看清了月光的真面目。
黑发红眼的女人，面无表情，手持长剑，她从月光中而来，衣摆还沾着月色。
“——Rita？”
迈克喃喃自语，“冷月双子里的女性？”
名字被呼唤，那双血钻瞥向他。
而维里尔趁机向前一推，将那柄长剑震开。女性恶魔毫不迟疑，转腕反手再斩，直冲维里尔侧胸。
驱魔者未退半步，他仅是收手，用小臂侧面的锋刃挡下这一击。
“打招呼的方式这么奇特？”他无辜地眨眼，“明明好几年没见了？”
冷月双子中的一翼开口，冷漠且倨傲：“而你还是在用这对除了极近身战以外，毫无用处的东西。”
说完，她就收剑后撤，躲开维里尔另一柄弯刃的攻击。跟它的搭档比起来，这柄武器要低调许多，稍短、却更锐，墨蓝的刀刃深得类黑。
“这个是感情问题。”维里尔轻巧地回答。
一波攻防结束，维里尔兴致缺缺，月光中来的恶魔却仍紧握长剑。她重心前移，正要在狭窄的走廊上进行突刺，就被身后的女声打断。
“——莉塔！”
熟悉的声音让茫然的迈克侧目，他看到自己的姐姐从门框边闪出，已经穿好了仪式的马装，但长发仍散着：“我说过，你只需要在结束后——”
在看到维里尔时，命令语句被打断。坎贝尔小姐停住脚步，惊愕地看向突然出现的银发男人，又接着看向他手里的双刃。
向来比弟弟灵光的大脑运作起来，两秒后得出了答案。
“……迈克。”
她皱起眉，看向自己的胞弟：“你去雇佣了V.V？”
迈克下意识激烈反驳：“你指责我？你不也召唤了Rita？”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姐弟争吵如春日暴雨般爆发，而二人之间，黑发的恶魔瞥向维里尔：“你被雇佣了？”
“嗯哼。”维里尔哼歌般回应，“感觉出来是我了？”
“混着点欧狄斯的味道。”她轻声说。
“……这就是你用剑跟我打招呼的理由？怀疑我对他干了什么？”
“你？你不会对他做什么。”
“……怎么都这么说。”维里尔不满地嘟囔。
“谁都知道你选择性性无能。”女人冷淡地回答，“全地狱唯一不对他感兴趣的人就是你。”
闲聊结束，角力也结束。既然雇主没有相互攻击（除了语言方面）的意思，两位受人所托的恶魔也都收起了武器。
“你很少响应交易的召唤，”维里尔拍拍手，“今天心情很好？”
莉塔不置可否：“她的交易很有意思。”
“我能听吗？”
“不能。”
“……怎么这样？为什么啊。”
月光与血腥的恶魔嫌恶地看向他，显然对撒娇的口吻很不耐烦：“因为你是个以金钱跟人类缔结契约的异类蠢货。”
维里尔沉默片刻：“……你要容许差异性存在。”
“同时，你还是个猎魔的恶魔。”
“……包容，莉塔，包容。”
莉塔不再跟这个怪胎搭话，她拂去衣摆的荧光，看向陷入争吵的姐弟二人。
目前看来，迈克占着上风。
他仗着对方对自己刚才召唤出魅魔一无所知，紧握着姐姐的把柄不放：“你说我雇佣维里尔不对，但好歹他是个驱魔者！你呢，你可直接趁换衣服召唤了个血腥恶魔出来！”
“月光与血腥恶魔。”米娅皱眉纠正，“在契约作用下她很安全。”
“是吗？那她为什么名字里带bloody？Bloody h*ll吗？！”
“……我有我自己的解决方法，你不需要操心。”
“——哈，是我不需要操心，还是到时候我已经没命操心了？”
迈克深吸口气，瞪视自己的双胞胎姐姐。
和许多亲密无间的姐弟不同，他们从小关系就不好，或许是为了争夺母亲本就不多的爱意，又或许是过度相像所带来的相斥。
这样满含敌意的对峙绝不是第一次，可之前的每一次，迈克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满含怨恨地直视米娅的眼睛。
这双和他自己的别无二致的蓝眼睛。
“……你叫她出来，所需的祭品莫非就是我吧？
“真聪明啊，米娅，你一直都这么聪明——不亲自动手就能解决问题。糟糕的弟弟消失了，弑亲的交易完成了，你自己还干干净净的，是吗？”
迈克质问着，竭尽所能地让自己听上去没那么难过，但他做得很失败。他太难过了，心脏抽痛得几乎无法跳动。
于是，就连最后一件能保住他颜面的事，迈克也当做尖刀扔了出去。
“……我来的时候，打开了‘妈妈的抽屉’。
“遗嘱……遗产分配书，公司股份、董事职位，就他*连这栋房子，全都写的是你的名字。”
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他看不清米娅的神情。迈克深吸口气，像要把肺压进腹腔一样，嘴唇颤抖着问出最后一句。
“……你也好，妈妈也好，为什么都这么无情？”
“……”
他的胞姐没有回答，只是缓慢地、更用力地皱起了眉毛。
注：
*阿莱克修斯一世：评价很复杂的一位中兴之主，简单理解为他给东罗马续了两百年的命就行。也没更多隐喻。
*铁锈带：阿美五大湖中西部的工业核心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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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Chap.2 血浓于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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