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的人旋即牵着狗跑进来,看着满地昏厥的狱卒赶忙过去探探死活。
确定人还有气,他愤愤敲击笼身:“死到临头了你还作恶,给我老实点!”
“吵什么。”
司狱脸色阴沉地走进这间临时牢房,看样子方才的中间集议谈的并不愉快。
“司狱大人,这人怕有同伙,方才属下发现西北门的狗窦开了。”
“哦。”司狱满不在乎地坐下,端起下属沏的热茶,悬在唇边吹散热雾,“那狗窦如今连司犬都难过,来救你的不会是不走寻常路的鬼吧?”
江执站在笼边,对上司狱的目光,平静道:“或许是风吹的。”
“胡言乱语!风还能把人迷晕了不成!”
“你话倒是多。”
短短五个字,没有任何情绪就让听到风声来检查的狱卒噤若寒蝉。司狱大人的脸色就像暴风雨前的平静,诡异、幽深,蕴藏着即将爆发的滔天骇浪。
他咽着口水,佝偻起身形直到司狱低声吐一个“滚”字,才颤颤拖着几个晕厥的同行一块逃离。
闲人散尽。司狱闭目叹了口气,放下一口未动的热茶,负手走到江执面前。
“做了司狱后,脾气和从前真是相差万里,这官做的乏味。”他打量着江执真正的面容,才赏眼给角落的齐明,“你把他弄死了?”
“没有。”
“为什么不呢,史书上可说你睚眦必报,杀人不眨眼的。”
“既是史书说的,你自去问它。”
江执回到长椅上,留给司狱一个不愿交谈的侧影。
司狱扶上囚笼的粗杆,望着里面缄口的笼中鸟笑了笑。
“知道他们决定是怎么处置你的吗?”
没兴趣,江执百无聊赖地拿箭头搅动杯中的陈茶。
“碎骨抽筋,法渡炼狱,最后尸骨无存要你不得好死。你若不想死的这么惨,不如同我说说你口中……过去的事。”
半点不溶于水,看来不是砒霜……
“外面的那帮人可是咬定了要你天亮就死,你若肯松口跟我说说旧城的事,我就可以保你晚点死。”
江执道:“多谢,不需要。”
“难道你就不想还自己一个清白,堂堂正正地从这里走出去。还是要永生永世背负这污名,东躲西藏地活在沟渠里吗?”
杯心的漩涡渐渐平缓,黑色的块状毒药浮在水面。
“牢狱的那个小子……”
笼中鸟终于回头,蹙眉深目,被抓住命根很不情愿又不得不回复他的样子。
“说这么多,你想要什么?”
“自然是真相。”
司狱背过身长叹一声,抵靠在笼边,丝毫不惧将后背袒露给江执。
他看着手心的厚茧,喃喃道:“比起刀剑走狗,我果然还是更喜欢拿起秉笔直书的杆子。”
“史馆的那群蠢货对旧城史几乎是一边倒地认同,这种毫无破绽,近乎完美的青史怎么可能是真的。我偏要扳正这歪史,重返庙堂,你助我揭开旧城雾布,也能重获自由和清白,何乐而不为呢?”
乱世中,不乏弃文从军的人,却不想还有逆流而上想要回头的人,竟也真的有人看穿了他堂弟亲撰的澧城假史。
不过清白二字于他,太过虚妄。相隔几百年,推翻谈何容易,他早已经在唾海冷眼中消磨殆尽了想要解释的心。
江执放下毒箭:“你说你曾是史官,可有证明?”
司狱放下手,转过身傲然道:“圣都城的文塔碑,再不济你去书阁看看前朝北琼史,其中定有我的姓名,杜行谦。”
“所以呢,除了这三个字,如何证明过去写史书的杜行谦就是如今舞刀弄剑的鹊城司狱杜行谦,有过往画像?还是同僚人证?”
“没有。”
头一次有人要他证明自己是自己,当初走的决绝。他抹去先前一切存在,假死退身流落鹊城。曾经的同僚也死的死,升的升,哪里有证明自己的办法。杜行谦自食恶果,半晌找不到旁的证明。
杜行谦兀自不快,江执将染了毒的茶水倒掉,缓缓道:“我帮不了你,就像你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一样,我也做不实你想要的真相,没有人会信的。”
杜行谦耻笑道:“不想合作直说,饶什么弯子。懦弱、无能、逃避,这就是你活了两百九十五年加两个多月的结果?”
……
两百九十五加两个多月?
不愧是曾经做过史官的人,江执自己都记不清,但大致是过去这么久了?
江执的沉默换来杜行谦满腔的愤懑,好不容易逮到旧城活人,却不能为自己所用。
他右手化拳猛地敲击笼子,极力压住怒气,冷笑着:“什么都不做,那你就去死吧,亏我以为你还有点用处,不过是个废物。若换作你兄长,定不会同你这般无能。没有你,我一样会找到真相,翻了史馆那群人的臭脸。”
江执颔首:“祝你成功。”
杜行谦:“……”
不是的,他做了的。
能说的也都说了,在旧城的刑台、牢狱、寒窟……他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了。没有人会信的,没有人,留给他的只有一片深深的无望。
头好似一万根长针在扎,旋转着钻透他坚硬的颅骨,冷汗顷刻间落下,视野染上黑边。江执用手按住也于事无补,他忍着疼对晦暗光影中离去的人喊道:“他不是我的人!过去和现在也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病弱的孩子。”
“放心,该死的只有你一人罢了。”
该死的,确确实实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
江执顿时卸力,伏在桌台上急促地小声喘息着。针钻般的痛让他目眦欲裂,反反复复好像非要带着什么东西钻进他脑子里。
他闭上眼,混乱中浮现出一个挥之不去的身影。
他们的重逢不会须臾就要散了吧?
角落的齐明早在迷糊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江执忍着痛就这么无声坐了一宿,在看不到天光的地方等天亮。
天微亮,雾蓝色的光笼罩整个鹊城。
无人问津的告示栏,那幅张贴了月余的通缉令被身穿官服的士兵揭下榜。城角刑场,有几人提着灯在清洗准备,路过的二三百姓好奇地打量着,今日不知道又要处理那个人犯。
询问之下方得知今日要处死的竟然是两百多年前的澧城二殿下。此事一出一传十、十传百,天还未亮透,刑场外就围满了看戏的人。
然白云苍狗。
等到太阳照亮整个刑场,都未见受刑人出现,行刑人的脸色渐渐由青转紫。
双手被束缚,全身不得动弹,被驱邪除晦的符绳和铁链缠绕……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控制住江执。
然而江执在出了笼子的那一刻就发现自己可以唤符了,或许他们应该把笼子做小一点,剩下的做成铁链缚在他身上,这样他就难逃了。
江执本想着在刑场上造场大雾、火海,留点假体残骸再假死脱身,换取短暂的宁静。但没想到,他才出牢狱不过几十步就被人劫走。
若之前千古罪人现世逃窜只是传言,如今就变成了实打实的逃犯。
但他没有办法对好心救了他的人说什么,毕竟他也不知道江执本来的打算。逃犯就逃犯吧,反正也不是第一天当了。
两人躲到一户人家的后院,院外时不时响起奔跑搜寻的脚步声。
“喏,你丢的东西,都给你拿回来了。”
江执接过黄作颜手中的物品,香囊、符纸、铜板、挎包一个不少地从牢狱狱卒的手中拿回来了。
“多谢,你来救我,你家大人知道吗?”江执道。
“知道啊,不是说要一块去旧城吗,毕竟你对旧城熟门熟路,我们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不过大人正在处理林章的后事,便由我来救你了。”黄作颜笑道。
“谢谢你出手相助,但去旧城的事,我们即日就要出发了。到时候若能在城内遇见,有什么要我做的,我定不会袖手旁观。”
比起已经逝去的人,他自私地,更想抓住眼前人的生死。
不知旧城如今困了多少游魂,当初祭天池渡魂好像没有渡走多少人。而这一切的幕后黑手都已经在几百年的刑罚中失去神志、灰飞烟灭,偏偏独留苦主不得安息……等替他们找到救命的药,他就要彻底为这件事做个了结。
可是当下还有一件事让他惶惶不安。
他从牢狱大门被押出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兄妹三人的身影。或许他应该往好的方向去想,兄妹三人已经在客栈收拾行李了,可从昨夜那滩血开始,他的心就乱成一团。
江执神色凝重,转身欲走,被黄作颜一把拉住:“诶,现在外面到处抓你呢,去哪?”
江执道:“回去找他们。”
黄作颜道:“不用去了,现在全天下的人都容不得你,你要做的就是跟我们去旧城,至于他们,你也不用再管了。”
“为什么?”
不安的念头不断放大,被抓住的手忘了抽回,他僵硬地等他下文。
“李长流死了。”
狂风大作,将他话语送至耳畔,江执恍惚一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什么?”
“你不就是想替他们找药吗,现在人死了,他们也不需要你了,说不定还不想看见你呢,何必凑上去讨嫌。”
死了,怎么会……
思绪中反反复复只有李长流三个字,再无法顾及其他。
“我去看看他们。”
江执甩开他的手,彻夜未眠和疼痛的煎熬让他脚步漂浮,险些站不住。
黄作颜在他身后站立,不再劝阻,端着手看他略显疲惫的背影,给他指了一条路。
“城郊北林乱葬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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