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是附近村镇的人,知道这处庄子是京城内大户人家的私产。
他以前听说过,那些大户人家道貌岸然,私底下总有些腌臜事,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颇为正气的少年年岁不大,下手却狠辣。
薛璟一看就知道他误会了,气得一口老血堵在胸口,却也不好对着人发作,只好压着火大声问南星:“你家少爷刚才不是只被踹了一脚吗?身上这些伤哪来的?杨锦逸干的?!”
南星不知道杨锦逸是谁,他抹了把眼泪,摇摇头说道:“是老爷和二夫人罚的。”
薛璟不明所以:“他不是你们家大少爷吗?犯了什么事,能罚成这样?”
南星这会儿终于缓过来了,抹干脸上剩余的泪,吸了吸鼻子,期期艾艾地诉起苦。
南星五六岁时就被柳常安母亲乔氏养在柳常安身边当玩伴。
当时商贾出身的乔氏处处被世家出身的平妻二夫人针对,但因母家财力确实了得,她也善于打理,府里有不少进项还得仰仗她,在柳府过得倒也不算差。
可前两年,乔氏突然暴毙,此后二夫人便将矛头指向了大少爷柳常安。
一开始她只是找些借口小作惩戒,少他一两顿饭食或月钱。柳老爷一心扑在朝堂上,也不太在意这些内宅琐事。
而后惩罚的借口层出不穷,惩罚手段也越来越过分,二娘甚至还频频让不问琐事的柳老爷因长子大怒,动用了家法。
前些日子,柳常安难得出门去参加寿宴,回来后灰头土脸。二少爷污蔑他偷了东西,柳父不问青红皂白便抽了他一顿鞭子。
有一日,柳常安回府晚了,也不知二夫人跟柳老爷说了什么,竟让他气得打了柳常安好些板子。
原本鞭伤就还没好,伤上加伤。柳老爷打完甩手走了,二娘也不给喊大夫,只能托人买了些伤药敷上,有些伤口现在还能渗出血来。
还不容易好了些,没想到今日又遇上那几个悍匪,若没有遇见薛璟,两人下场不堪设想。
南星越说越委屈,没一会儿又抽噎起来。
大夫听完,原本对薛璟谴责的眼神变成了怜悯,转向柳常安,摇头叹了口气。
而薛璟听完则震惊得说不出话。
他原本以为,柳常安和自己一样是个官家大少爷,必然生活优渥,在家中更是众星捧月,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境况。
他突然想起那日,他将柳常安送到柳府大门前,他问的那句“能不能收留”。
要让这个满脑子礼义忠孝之乎者也的柳常安问得如此逾矩,必然是事出有因,而他当时竟毫无察觉。
他皱眉问道:“你们家老爷用家法时,都不先问清缘由吗?祝寿那日他被污偷香囊本就是无稽之谈,他不查清便家法伺候了?还是说柳常安偷了其他什么物件?”
南星听他这么说,怒得杏眼圆瞪看着他:“怎么可能!我家少爷光风霁月,绝不会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他又抹了一把沁出的泪,忿忿说道:“老爷如今对二娘言听计从,听二房母子说他偷了东西,也不听少爷解释,便先给一顿好打!
“二娘和二少爷当着老爷的面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但背地里却编排了我家少爷不知多少脏污的谣言。如今,连家里的奴才都敢当着少爷的面甩脸色了。”
“我劝少爷离开柳家,投奔舅父,少爷碍于柳家名声一直不愿。可柳家也不把他当回事,他还顾及些什么呢?再这么下去,也不知道要被二房这两个给祸害成什么样了!”
他越说越激动,言语间也没了对家中二房主子的敬重,看得出是恨得入骨了。
薛璟紧皱眉头,阴沉着脸,无形中露出一股肃杀之感,看得屋内几人都瑟缩了一下。
那大夫极有眼色地悄声退到门边,问掌事的要来笔墨,开了一张药方,又悄声嘱咐掌事一些要注意的事情,就先跑回去抓药了。
大户人家果然不一样,一个少年都看上去像个活阎王,那眼神,被看上一眼就好像要被活剐了似的,让他实在不敢再待下去。
庄子掌事是个憨厚人,和福伯沾点亲故,做事老成,这会儿赶紧差遣众人忙活,弄来了热水、吃食和换洗衣物等。
等这些刚送进屋子,那大夫也取药回来了。他本就离得近,又是坐着庄子的马车来回,花不了多少时间。
薛璟示意书言给了大夫一把银子。那大夫也讲究,从里头挑出几个,把剩下的还了回去:“这些就够诊金和药费了,多的小老儿也要不来,还请公子收好。”
薛璟见他如此,也不强求,让他带书言去煎药,顺便让掌事把浑身脏污、满是擦伤的南星带去清理。
屋内就剩他和柳常安了。
他手里把玩着老大夫顺手开的一罐金疮药,在房里踱步了一会儿,慢慢走到床边站定,随即将床幔轻轻撩出一条缝,往里看去。
一个清瘦的身影静静蜷缩地趴在那里,身上只盖着一条薄被。那些青紫伤痕被掩藏在单薄的布料之下,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情况。
薛璟在军营待了这么久,武夫们之间不那么讲究,比试是时**上阵很正常,相互清理伤口更是家常便饭。
柳常安长得再清俊,那也是个男人,没什么看不得的。
这样想着,薛璟从床头的铜盆里捞起浸了水的帕子,随后尽量轻手轻脚地掀开了柳常安的衣服,准备给他的伤口上药。
衣服被渐渐掀起,藏在里面的白皙皮肤和错落伤痕毫无隐藏地暴露在了薛璟面前,青青紫紫,纵横交错,显得十分无辜可怜。
薛璟看着那些堪比刑罚痕迹的伤,眉头一皱。这哪是家法,这是给仇人上刑吧。
他叹了口气。
他之前觉得柳常安是前世仇敌,想杀之后快,但前几日见他尚且无辜,便觉得只需提防他不走歪路便可。
现下,他心中虽然还是恨前世的柳常安,但对着眼前这个少年,却满是怜悯,恨不太起来。
他赶紧打开金创药,忍着那股浓烈的药味儿,剐起一大块药膏,涂在柳常安肩背的伤痕上。
浓郁的膏药抹在背上,很快就化开。薛璟的指尖不小心擦过柳常安背上的光洁无瑕处,指尖一片滑腻。
这触感和他在军营里见的那些大老爷们儿都不一样,就像是触到了一块温热平滑的美玉一般。
也不知是不是药渗了进去,薛璟只觉指尖发烫,惹得他耳尖都跟着热了起来。
他有些窘迫地赶紧收回手,想把剩下的活儿交给南星,可又觉得,涂到一半停下似乎更奇怪,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柳常安的伤痕从肩背蔓延向下,他也抹着药膏一路向下,直到那一段不盈一握的窄腰,再往下就让人觉得非礼勿视了。
薛璟掀薄被的手停在半空,犹豫再三,还是给盖了回去,脑子里有点浑。
他在军营里天天看着那群膀大腰圆的莽夫们倘胸露乳,皮肤黝黑粗糙,个个带着汗臭。因此他一直不明白,怎么会有男人喜欢养男宠。
而今见了柳常安,才知道男人间也是不一样的。
具体怎么不一样,他一时说不清楚,只觉得不应该再往下看,若再往下就唐突了。
他用巾子擦了手上残留的药膏,用薄被将柳常安裸露的肩背盖好,又将药罐子盖好了扔在床头,起身继续在房里踱步。
走了好几圈,南星终于换洗好,走了进来。
薛璟抬着下巴指了指床头的金创药,示意南星给他主子上药,未发一言便冷着脸匆匆出了门。
南星有些疑惑,但他一路都看着薛璟的冷脸,以为这位公子就是如此性格,便也没再多想,安心照顾他家公子。
另一边,薛璟快步走到后院,四处踱步,但总觉得心里有种说不明白的奇怪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挠他,挠得他发痒发热,又说不出口堵得慌,最后干脆在院里练了一套拳,让自己消耗精力来排解。
柳常安这一睡就睡了两日。
他偶尔醒一会儿,被南星喂些药或稀粥,很快又昏迷不醒。
薛璟早差人给家里送了信,在庄子里住下。期间他闲着无事,在庄子周围观看务农,还去那个大夫的小医馆多要了几瓶金创药。
这药虽然味道极重,但效果却是不错,不过两日,柳常安身上的外伤虽未痊愈,但也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直到第三日上午,柳常安才醒了过来。
在田埂边叼着草看着田中劳作的薛璟接到信,赶紧跑了回去。
他刚一进屋,就看见柳常安正坐在床上喝粥。
少年虽然依旧虚弱,但还是尽力将脊背挺得直直的,看上去脆弱又倔强。
薛璟看得皱了下眉。
他最初认识的柳常安就是这样,小小的一个糯米团子,被排挤的时候直直站着看他们,咬着唇不肯哭,倔强地拉着他要他背完书。
后来的柳常安,到底是经过了什么样的折磨,才会被彻底磨碎了脊梁?
他的心脏没来由地抽紧,说话也不自觉放软了声音:
“你醒了?”
柳常安自听见有人进屋时就往门口看了过去。
他刚醒不久,南星给他稍作洗漱后,一边给他喂粥,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两日的事情。
自他母亲去世后,他原本还算顺遂的命途就到头了。这两年变故从生,如今再次遭难,他都习惯得近乎麻木了,只在听到是薛璟出手救了他时,眼神流露出复杂。
薛昭行这人就像是太阳一样,热烈灿烂,远看着炫目温暖,可靠得近了,却扎人得很。
这会儿听见他的问话,柳常安扯了扯嘴角,“嗯”了一声。
之后两人便相对无言,屋内寂静得有些尴尬。
薛璟也知道,两人关系本就不融洽,前两日自己又不分青红皂白指责于他,略有些理亏,于是也不多纠结,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他喝粥,打算等他喝完了再说。
柳常安见了他本就紧张,这下被他盯着,更是不知所措,两手用力抓着粥碗,指尖都微微泛白。
不过他尽量让自己面上不显,故作镇定,脑子转了好几圈,找了个话头:“多谢……薛公子救命之恩。”
他心中想喊昭行,但对方似乎厌恶自己,便只好改口。
薛璟听他喊自己“薛公子”,眉头一皱,总觉得心里那种又痒又堵的感觉又隐隐浮现,可他不愿细想,于是摆手道:“小事。”
随后两人又陷入沉默。
正侍候柳常安用膳的南星也觉察到这尴尬,眼神偷偷在两人间来回扫着,硬是替两人接下了话茬:“这次可真是多亏了薛公子!若没有薛公子相助,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薛璟:“嗯。”
柳常安:“嗯……”
这下,南星的笑卡在嘴角,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两位主子间弥漫着一股即相熟又生份的微妙气氛,两人似乎都想说些什么,却又都不知如何开口。
他想来想去,觉得大概是自己碍了事,赶紧拿过柳常安手上已经喝完的空碗道:“我先去给少爷熬药!”
说完,便赶紧跑走了。
这下柳常安更紧张了,手紧抓着被沿,不自在地摩挲着。
而薛璟反倒是自在了一些。
他自知自己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于是干脆直接一些。
他起身走到床边,从怀中掏出那个瘪了吧唧的香囊套,递了过去:“这是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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