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至丰隆十一年,也是当今陛下的及冠之年。
春日多雨,今儿却是个难得的晴日。
柳枝泛着柔嫩的绿意,燕子也早已飞回了长安。而桃李开得正艳,满城弥漫着馥郁的花香。
阳光不似冬日温吞、也不似夏日热烈。万物生机勃勃,正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候。
沈溪知一早答应了沈溪渔等二三月的时候就一起去城外踏青、放风筝,可他这几日都待在刑部处理事务,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
他将刑部侍郎苏勉苏子衡提交上来的死囚名册都重新整理判决过,卷宗堆积如山,修修剪剪、删删改改过后,死囚的人数也就急剧下降了:“你说苏子衡怎么这么幼稚?
还真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沈溪知将卷宗分门别类:“这几个是王公宗亲,这几个是白执的人,这个是周逊之的小舅子。
按着律法即便是犯了死罪又如何?他们明日就能改了这律法。
苏子衡还讲什么是非对错、讲什么公道无私。
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今日他处死了这些人,明日死的就是他了。”
沈溪知无奈摇头轻叹:“到底是年轻,不知天高地厚。”
书桌上的茶水凉了,沈兰换了盏来:“可苏大人也是老爷您一手提拔起来的。”
“若不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我又怎么会在这里替他收拾这些烂摊子。
只怕他不理解还要指着我的鼻子骂。”沈溪知没说的是,苏子衡太幼稚,幼稚得就像年轻时的自己一样。
“怎么会?”沈兰正欲替老爷不平之时,沈竹闯了进来。
沈竹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粗喘着好像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一般:“老爷,您不管管小公子?他今日去醉梦楼同那个西域来的舞姬跳舞了!”
沈溪知提笔的手微顿,沉吟片刻后才道:“无妨,随他罢。”
“啊?”沈竹缓了半晌心绪才稍稍平复,“随他去?可是老爷您不怕小公子被欺负吗?”
沈竹掰着手指开始如数家珍:“小公子十一岁的时候被拐子拐走反将拐子卖进了青楼。
十二岁的时候在上元诗会上夺得魁首。
十三岁的时候考中院试头名案首。
再然后呢?
小公子从十四岁的时候开始着女装假称是您的妻妾通房,将意图上门与您说亲的人家都吓走了。
他不仅着女装,还易容缩骨着女装,老爷您凭空冒出来十几房妻妾也就罢了。
他还说您的后院中有这么多女人,却至今仍无子嗣是有着不为人道的隐疾。
他还说您因为不为人道,所以喜欢用特殊手段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他还说您的十几个妻妾通房的长相之所以有相似之处,是因为您心中有个求而不得的女子,而您的十几个妻妾通房都与那个女子相似。
他还说您时常流连花丛,因此患上了不可名状的病症,所以身体才这般孱弱的!”
沈竹不知道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小孩怎么就长成这般顽劣的模样了,明明小时候那样乖巧,他恨铁不成钢道:“老爷,您管管小公子吧。
自小公子十岁起,您就亲自教导他,教他骑射书数,教他权谋兵法,教他为人处世,怎么就教成这样了呢?
身为男儿当有青云之志,他却不思进取还整日里想着怎么败坏老爷您的名声……”
沈溪知搁下笔,抬眸看向沈竹:“你是说我教得不好?”
沈竹自知失言,连忙否认道:“不是不是。老爷教出来的,定然是这天底下最优秀的。”
当年沈溪知在世人眼中有多风光霁月,如今就有多声名狼藉。但这些都是他的私事,无关乎在官场上的民心所向。更何况他家阿渔着女装的模样甚美:“无妨,阿渔有分寸。
更何况我也少了许多麻烦。”
当年的沈溪渔十三岁上便成了院试头名案首,是何等的惊才绝艳。所有人都说沈家要出第二个“沈溪知”了,直至他后来的“泯然众人”,世人只剩唏嘘。
只有沈溪知知道自家小孩成长为了多优秀的模样,至于他喜欢胡闹,便由着他胡闹就是了。相较于幼年时过分的乖巧,如今的胡作非为都是自己给他的底气,已经把人惯成这样子了,也就只能继续宠下去了。
更何况他的胡闹也并非没有收获,至少先帝为沈溪知定下的亲事也总算是有个了结了。
长乐郡主被白执养成了一副骄纵的性子,属于她的东西即便她不喜欢又岂能被旁人抢了去。
在得知沈溪知的后院突然多了那么些女人,白书莹当即带着一群人闹上门来。
当年沈溪知在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怕小孩被欺负,紧赶慢赶地赶回了家,瞧见的便是那样一副场景。
沈府正厅中,沈溪渔着一身粉色袄裙,装束是自上而下的素雅,他上了浅妆,用罗扇遮面莞尔一笑的模样倒真像是个豆蔻年华的姑娘。
眼中水光盈盈,行动弱柳扶风。
吐气如兰,宜喜宜嗔。
只见他敛下眉来,唇瓣微张,声音婉转:“自古男子三妻四妾,更何况夫君位极人臣,平日里处理政务已是劳心劳力,回到家中不过是想有个温柔小意的女子陪着而已。
妾自是知晓郡主与夫君的亲事是先帝定下的,更何况妾出身卑微,又怎敢妄想主母的位置。只要能陪着夫君,妾就心满意足了。
更何况郡主并未嫁入沈府,便还不是当家主母,又何必逼死妾身呢……”
十五六岁的沈溪渔不仅会缩骨易容,还会模仿他人的声音,莺声燕语般动听说到后来便低声啜泣起来,当真是我见犹怜。
那时的沈溪知总算是明白了林琋的小娘到底是怎样骗过林琋他爹的,哪怕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可见人这般委屈的模样,心便偏的厉害,也不愿再去辨事实真相如何了。
白书莹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她当即站起身一盏热茶往沈溪渔脸上泼去。
沈溪渔来不及躲避便被浇了个透,沈溪知立时便慌了神,也看不下去这场戏了,连忙行至沈溪渔的身侧用帕子替他擦拭着身上的茶水,神情言语间难掩关切:“烫伤了没有?沈兰,去拿烫伤膏来。”
沈溪渔双目含泪,他深深地看着沈溪知,最后一头钻进了沈溪知的怀里:“夫君,妾身没事。
郡主是未来的当家主母,教训妾身也是应该的,夫君不要怪郡主了好不好?”
沈溪知隐隐是有些气的,气小孩万不该拿自身安危作戏,可又不忍揭穿对方,只好陪着他演下去:“好好好,我不怪她。”
与自己有婚姻之约的人在这里同其他女子旁若无人地你侬我侬,白书莹哪里还忍得下去:“你不怪我?那我还要谢谢你的大发慈悲了?
原先我还以为你洁身自好,还算是有点可取之处,如今看来竟是我看错了人。
这般的眼盲心瞎、偏听偏信。
你真以为你怀里抱着的小妾是什么柔弱无害的玩意儿?
迟早有一日你会被他害死。
若不是先帝赐婚,你以为我想嫁给你?
一个注定会早死的病秧子而已,这沈府我要再来一次我就不得好死。”
白书莹从未遭受过如此大辱,当即带着她的人气呼呼地跑了。
沈溪渔恢复了男儿打扮,与此同时,沈兰也取了烫伤膏过来。
沈溪知接过烫伤膏,坐在少年的对面亲自为他上药,见少年一副神色未明的模样不由得出声道:“怎么了这是,把人家气走了还委屈上了?疼得厉害吗?”
“她凭什么不喜欢哥哥?”沈溪渔还是如幼年时一般爱哭,眼底蓄满了泪水,“她凭什么这么说哥哥?”
“她凭什么要喜欢我呢?”这是在替自己鸣不平啊,沈溪知失笑,他言语温柔地哄着对方,“更何况我也不喜欢她啊。
我又不是黄金白银,一定要所有人都喜欢我。
更何况我与她父亲是各自为营,若真的喜欢了才是这世间难得的悲剧。”
沈溪渔不仅听不进去,还有些不讲理了起来:“我不管,我就是讨厌她。”
“没必要去讨厌一个不相干的人对不对?”沈溪知仍是耐心地同对方解释着,“郡主只是嚣张跋扈了些,那也是因为父母教导不当的结果,其实本性并不坏。
岁岁以后见了她绕着她走就好了。”
沈溪渔不情不愿地应声:“那好吧,我知道了。”
“倒是你。”沈溪知无奈抬手敲了对方一记,“无论再怎么胡闹都不能让自己受伤,知道了没?”
沈溪渔讪讪:“知道了。”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世间有许多教条其实是不对的,你要靠自己去判断。”沈溪知想起沈溪渔方才的一番言语,又见当年的那个软糯稚气的小孩长成了风度翩翩的少年,或许有一日也会有他自己的心上人,“所谓的男子三妻四妾,无关乎世人是如何做的,如何看待的。
不论男女,不论何种理由,都不是花心滥情的借口。”
“我知道的哦,我只是气她的。”沈溪渔狡黠一笑,“这个就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若我的心上人嫁娶了七八个,我肯定会伤心欲绝而死的。”
这是什么歪理?沈溪知失笑:“什么死不死的,也不怕晦气。”
那之后,白书莹闹到了皇宫里去,为了退婚竟以死相逼,还说沈家耽误了她要赔偿她黄金千两。
长乐郡主以死相逼,这桩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只是听说白执发了好大的脾气,大概是指责白书莹不顾大局、肆意妄为,责令其闭门自省数月。
而沈溪渔这般荒唐也并非藏拙,其实沈家早已是众矢之的,再加一个沈溪渔又何妨。只是沈溪渔无心功名利禄,也懒得应付那些蝇营狗苟。
这些年来小孩变了许多,唯一不变的还是那般粘自己。
等此间事宜处理妥当已是黄昏时分,沈溪知这才吩咐沈兰道:“回家罢。”
也顺便看看阿渔在做些什么。
沈兰应声,伺候着沈溪知上了马车,而回去的路上沈溪知小憩了片刻,这才缓和了两分精神。
夕阳染红了半天云霞,少年就坐在墙头,橘暖色的光芒洒落其上,暗红的发色显得更加热烈。
少年着一身鸦青色劲装,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晦暗不明,几缕青丝编成了辫子向后束起,缀以简单的发饰。
戴一对银质镶红玛瑙耳饰,颈处挂着的则是当年沈朝送的长命锁,腰间系银链。微风过处,隐约可闻少年身上清脆的铃铛的声响。
少年微微后仰,一只手支撑着上身的重量,另一只手持玉笛转动着,一条腿腾空摇晃,另一条腿屈起踩在墙头,那是一个极为散漫风流的姿势。
都道少年疏狂,但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这样好的年纪不应该如此吗?
沈溪知看得出神更不忍打破这幅画面,是沈溪渔先注意到了来人,少年轻盈地跳下墙头朝沈溪知跑来,他蹲在了沈溪知面前,低头用面颊去蹭沈溪知的手:“哥哥回来了?我好想哥哥啊。”
“都多大了。”沈溪知抽回了手,无奈道,“又撒娇……”
沈溪知言语未毕,颊边又落下了一片柔软的湿润,见少年狡黠的模样好似只偷了腥的小猫。
沈溪知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斥责道:“我有没有说过日后不可如此了。”
“可是以前我也是这样亲亲哥哥的啊,哥哥都不会这样凶我的。”沈溪渔越说越委屈,“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孩子长大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