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饭毕,陈家递来邀帖,请容恪到府品茗对弈,容恪欣然规往。
卫琳琅一直送至大门外,顾盼生辉,巧笑嫣然:“我在家等侯爷。”
容恪言语上不理会,却不露痕迹地回望她一眼,随即跨上马背,驰向十里长街。
奉容老太太之令,早起上普救寺布施的吴嬷嬷碰巧返回,吴嬷嬷先挥手叫几个办差的小厮回避,方才上前同卫琳琅见面问好:“时辰还早,小娘子吃过饭了不曾?”
住入此处小半个月,没少照拂受到老太太照拂,卫琳琅分析,可能是因为她同为江陵人,一方水土一乡人,老太太才多加关照于她。不论何种因由,她都挺感念老太太的。吴嬷嬷为容老太太的臂膀,自当敬重。
卫琳琅笑答吃过了,想着一问一答过于死板,不免冷场,便关心起吴嬷嬷早早出门这茬子来活跃气氛:“我观嬷嬷面覆薄汗,可是老太太吩咐了什么要紧事,劳动嬷嬷起个大早忙活?”
吴嬷嬷不避讳,直言相告:“明儿十五,按照惯例,每月逢这个时候,老太太都要给普救寺布施的。往年老太太尚能行走,必亲力亲为,去年开始老太太的腿越发酸疼,不便行动,只得由我这老婆子代办。”
卫琳琅感慨道:“老太太独居此处,多有不便,倘若上京,颐养天年……”
吴嬷嬷道:“京城好归好,只是人各有归宿,强求不得。”
卫琳琅忙替自己的失言抱歉道:“嬷嬷说得甚是,是我鲁莽多言了。”
吴嬷嬷回头看看敞开的侧门,笑道:“我还紧着回禀老太太,就不陪小娘子了,小娘子请自便。”
卫琳琅以目相送。
*
陈修宜故技重施,藏身屏风后,紧张窥听。
对弈过半,未见胜负,陈老爷按捺不住,举棋道:“贤侄可知今日为何邀你而来?”
是明知故问无疑,容恪因顾惜伯父的颜面,故意看破不戳破,摇头请示:“请伯父明言。”
陈老爷吸上一缕气,明亮光滑的棋子在指尖捻了又捻,迟迟不肯落子:“贤侄诚心,那我便不拐弯抹角了。多年前陈、容两家定下婚约,有道是待儿女长大成人,一娶一嫁。贤侄可有耳闻?”
容恪道:“略有耳闻。”
“如此,贤侄意下如何?”陈老爷无心下棋,搁了棋子,审视的目光打向容恪。
“既是家父家母许下婚约,按理我不当推诿,”遇事回避并不是容恪的处世之道,况为人十九年来,但有人不敢面对他的份儿,却无他躲闪人的道理,“只是不巧,家父家母在世时就做不得我的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惯例,我不赞成。”
幸而陈老爷天生面皮黑,方不公然表露气恼引起的青黑之色。神色可藏,语调委实不好掩饰,陈老爷的声音整整几近低到了谷底:“贤侄此意,莫非嫌我陈家门户小,够不上你侯府?”
容恪了然一切,全然不显山不露水,笑面虎般道:“绝无轻视之意,然则毕竟牵涉终身大事,有些话不中听,但不得不表明——我尊伯父为长,怜陈三小姐为幼,除此以外,别无他情。婚约,恕不能从。”
老侯爷在时,容恪便为解除娃娃亲大闹一场,气得老侯爷直骂他不孝竖子,当即撵他出侯府,兼放狠话今后再不认这个逆子,偏容恪本事大,结交甚广,多少勋贵子弟上赶着收留他。横竖有处可去,他不急,更谈不上低头认错,最后急的还是老侯爷,搬动侯夫人说情,软磨硬泡才把人请动。
至于毀约上,因忽逢边陲来犯,父子领兵齐上阵,便一时搁置,后来再提起,已没机会了——老侯爷身中敌人毒箭,为国捐躯,侯夫人难以接受丈夫死讯,心绞痛旧疾复发,医治无效。
那年容恪刚满十五。
对峙以外,有一人攥紧了手,黯然垂泪。
“这么说,你想毁了这门亲?”长辈的慈爱消散殆尽,陈老爷凛若冰霜道。
料想女儿定伤心欲绝,陈老爷忍不住朝屏风处望一望,但见山青水美之像精妙地嵌在蜀锦底布上,再不见其他。
陈老爷大觉揪心,为容恪挑动而起的愤怒火焰遽然熄灭,现下他满心装着生怕女儿钻牛角尖而寻死觅活的担忧。
陈老爷不自然的举动引起了容恪的注意,略一思量,容恪成竹在胸,招手唤逐尘进来说:“毁不是白毁。这里有江陵三家典当行的地契,已过到陈三小姐名下,姑且算作赔礼。如有不足,伯父请提,我竭尽所能补偿。”
陈老爷心下冷笑,手续都办齐全了,这是有备而来啊!罢,先不同他纠缠,抓紧寻女儿要紧。
“我陈家不缺钱,你收了吧!”陈老爷怒然挥袖,“婚约就此作废,你往后再别踏足我陈家半步。来人,送客!”
走是要走的,钱也是要留的,这是容恪的作风——从不占人便宜。
逐尘心领神会,仗着眼疾手快,把盛地契的匣子一撂,一阵风似的追上容恪。
陈老爷心里安着另一桩事,顾不上这头,忙差人四处找寻陈俢宜了。
漫漫找了一圈,一无所获。
陈夫人哭成个泪人,帕子在眼睑揉了又揉,活活把眼睛揉搓成两个玛瑙珠子。
陈老爷也没了主意,忽记起三丫头和后街李员外家的次女经常戏耍,匆匆差人去李家打听。
若问惊动一大家子人的罪魁祸首在何处?不在后街李家,也不在对街王家,原在照雪楼吃酒买醉。
自斟自饮,叹气连连。
美人醉酒,浑然佳景,勾动多少人垂涎。
赵锦安应约赴会,怜香惜玉,又恐吓着人,自掏腰包拜托楼内舞姬,把人叫醒,问清楚家住何处,或通知家人来接,或跑一趟送人回。
举手之劳,耽搁不住赵锦安推杯弄盏的脚步,他如约上了二楼雅间。
*
一刻以前,乌云蔽日,疾风四起,迅猛落雨。雨势猛烈,似瓢泼。
卫琳琅挨着窗户眺望雨势,不免烦忧:“侯爷出门前没带伞,也没坐车子,这会儿若在道上,怕是浇透了。”
宝凝考虑周全,提建议:”娘子不若打发个小厮给侯爷送蓑衣,兴许侯爷还在陈家,没有出来,赶得上呢?”
卫琳琅点头道:“对,得送。”
陈三小姐那边不知进展,万一没谈拢,自己这时候漏出敷衍,容恪再反悔,那真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送,且要亲自出马。
古有雪中送炭,今有雨中送伞,定能打动他一颗冰块似的心。
“取伞,取蓑衣,我亲去送。”越深想,越觉可行,往年最不喜的雷雨天也看顺眼了。
宝格急急劝阻:“这怎么行?雨下得跟刀子似的,娘子您体质弱,哪禁得起一场淋!不行,绝对不行!”
宝凝只抱来两套蓑衣,跟着苦劝:“是啊,让小厮去就好了,您何必受罪冒雨!”
“你们不懂,侯爷一旦看见我不畏暴雨坚持送遮风挡雨的东西给他,准对我刮目相看,那日后我的日子就有盼头了。”卫琳琅潦草簪了头,不致轻易被雨打湿,方便出行,“快,取伞来,打这儿去陈家有一段路呢,莫误了正事。”
规劝不住,宝凝宝格唯好顺从,她们另外带了两把伞给自己用,以陪同卫琳琅“俘获”容恪之心。
刚套好车,小厮就喊说侯爷回来了,卫琳琅举高伞把儿一瞧,两马两人从雨幕中驰骋而来,从头到脚全湿透了。
卫琳琅高声说:“你们怎么不在陈家多等等,急着走做什么?”
逐尘有劲儿的声音冲破漫天雨幕:“半路上下的雨,没处躲!”
卫琳琅“啧”一声,对出师不利上有些遗憾。
抱憾之际,小厮接了容恪的马绳牵马回府,而落汤鸡般的容恪一把扯她到门廊下,夺了伞,冷脸责问:“你要出门见谁?”
扯动间,伞上的雨点子甩了卫琳琅满脸满身,她拧着眉头拂净,没好气道:“我能见谁,自然怕你淋雨,给你送蓑衣啊。”
雨水流过的容恪的脸,慢慢浮现出一丝意外。半晌,他说:“添什么乱?就你这柔若无骨的模样,就不怕叫风吹死叫雨浇死在半路?”
卫琳琅气笑了:”我好心好意关心你,你怎么反过来咒我死呢?纵你是侯爷,亦不能肆意糟践人真心!”
末了,将怀里的蓑衣重重丢给他,转身走开。
宝格烫手一样将蓑衣胡乱塞给逐尘,旋即小跑着去追卫琳琅。
宝凝谨守礼数,临去前仍不忘向容恪行礼。
逐尘抹了把又湿又黏的头发丝,唏嘘着和容恪进言:“侯爷,卫娘子一番苦心……这次的确是您的毛病……”
容恪一记眼风飞出来,直逼逐尘闭嘴,逐尘举手投降,打着哈哈躲远。
一道惊雷震响云霄,容恪游离的神思回笼,把混杂着淡香同雨气的蓑衣掂在手心,他自言自语道:“真错怪了她?……即便真是错怪,她怎敢丢下我而潇洒走人?”
此时此刻,卫琳琅的罪行在容恪心底又增了一笔——花言巧语且恃宠而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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