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起你手中的茶，随我一道。”宋知明微掀眼皮，径直吩咐道。
楚湉心跳如鼓，数不清这已是今日第几次从鬼门关擦身而过，而宋知明竟要她一起。
去哪？
楚湉怎么也没想到大理寺狱中竟有这样的地方，昏黄的烛火幽幽地烧着，勉强照亮身前这处狭小的屋子。
说是屋子，却又不太像，四周都是厚重的石块堆砌而成，关上门后，仿佛与世隔绝。
“太傅方才还叫的那么大声，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楚湉还未来得及从眼前的一切反应过来，就听到宋知明清幽的语气缓缓落下。她顺着宋知明的目光望去，顿时便愣在了原地。
屋子的中央，有个人影四肢都被绳索捆住，悬挂在地上一尺的距离。他的衣衫，不，更像是破碎的布条摇摇欲坠地挂在身上，浑身上下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伤痕，汩汩的血水抑制不住地直往外冒，同周围那些青紫肿胀发烂生脓的皮肉一起不堪入目。
更让楚湉崩溃的是，这人她认识。
谢太傅长得儒雅性子随和，楚湉年幼时还曾受过他的两句教诲，所以她几乎是立马认出来了他。但她怎么也想不到，灭门惨案之后谢太傅居然还活着，且被关在了大理寺当中。
但竟是以这样凄惨的面目再次遇见，楚湉不禁去想，这样活着，还不如直接死了会更加解脱。
有那么一刻，楚湉几乎都后悔没有在大理寺少卿面前直接表明自己的身份了，她擅闯大理寺固然应该治罪，怕是免不了责罚。
那也好过落在宋知明手中千百倍不止。
谢太傅失血过多，刚又挨了一顿鞭子，早已是有气无力，那双眼睛在看清是宋知明之后死死地瞪着他，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口沾了血的唾沫，恶狠狠朝宋知明淬过去。
“阉贼，你……不得好死！”
宋知明身形轻挪，便不费力地躲过去了。
谢太傅拿他毫无办法，只能把满腔怒火化成最恶毒的言语，恨不得化成刀子把宋知明身上捅出血窟窿才好。
一连被骂了许久，宋知明都没有吭声，最终谢太傅却是最后一丝力气也无，骂不出来了。
他对谢太傅的辱骂恍若未闻，见他沉默之后却好似不乐意了：“难为谢大人三寸不烂之舌，咱家正洗耳恭听着呢，怎么不骂了？”
谢太傅许久没进过一滴水，嘴唇早已干裂起皮，结成痂块，稍稍用力便往外渗着血珠子。
楚湉不忍再看。
“拿这壶茶，去给谢太傅润润嗓子吧。”宋知明的声线淡漠。
楚湉本就尽力掩饰自己的存在，恨不得把头埋到地上才好，宋知明的声音不大，但在此处清晰可闻。
终究，她是逃不脱。
楚湉救不了谢太傅，也救不了她自己。
可是这时候她却生出些莫名的勇气，至少阴差阳错之下，她想帮谢太傅做些什么。
谢太傅垂下眼睛，却见那名小狱卒用衣袖擦了擦杯壁，迈着细碎的步子朝他走过来。他被折磨了这些日子，身后的伤口总是旧伤未愈就添新伤，宋知明只想留着他的命，并未找人给他治伤。
就算别人不说，他也清晰地明白，那些皮肉散发些难闻的腐臭。
看那小狱卒的动作，只怕是舍不得他那个杯子。谢太傅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竟会被他这样的小人物嫌恶，满目悲怆。
楚湉努力踮起足尖，端起杯盏缓缓靠近他的唇，却又怕弄洒了，动作刻意放慢。
宋知明漫不经心地看着那截细嫩的手腕端着个黑色的陶杯，小心翼翼靠近。
一黑一白，白的那一处晃眼。
衬得那平平无奇的杯子的身价都高了。
终于到了谢太傅的嘴边，他再是傲骨铮铮，在那甘霖的诱惑之下，也弯下了头颅，极力靠近了水源想要大口啜饮。
楚湉感受到了谢太傅的急切，用力把手抬得更高了些。
谢太傅干裂的嘴唇刚要触碰到那抹清凉，忍不住惊喜。
就在这时，静谧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风声，紧接着一道寒芒闪过，楚湉甚至都没看清是何物闪过去，就感觉手指淌下一片温热。
杯子碎裂，留下一手的碎片。
满满当当一杯水，一滴不剩全都顺着楚湉的胳膊流下来。而谢太傅，恐怕是滴水都未沾到。
“死太监，你索性给我个痛快的死法吧，别再折磨我了。”谢太傅明白这是宋知明的作弄，他就是想看他生不如死，跪下来求他。
而很显然，宋知明这招奏效了。
“想死？”宋知明手指顺着衣袖的纹路，轻轻抚平了方才动出来的那丝褶皱，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哪有那么容易。”
“谢大人不是还有个儿子送出去了吗，死之前怎么也要父子团聚见上一面不是？”
谢忠最后一丝心理防线彻底被击溃。他拼命拉扯着手上的链条，想要挣扎出来。铁链摩擦得他的手血肉模糊，他仿佛失去了知觉。
“宋知明，你就该下地狱，就算我死了，也会化作厉鬼来索你的命！”
宋知明不语，只冷笑了声。
楚湉被谢太傅歇斯底里的模样吓到，呆呆地愣在原地，究竟是有什么样的恩怨，宋知明竟要赶尽杀绝做到这个地步，她实在想不明白。
难道就真的只是一句政见不合？
宋知明今日身着楚湉初见他那日所穿的红色袍子，挺拔的身姿下却透着狠厉的气息，楚湉不敢再直视他第二眼。
她也终于明白了谢府门口见到他时，他为什么身上除了甘松和龙涎香，还有其它不协调的气味。
那是长年累月沾血，洗不掉的血腥味。
楚湉忍不住蹙眉，眼里不自觉流露出厌恶之色。
仅剩的烛火快要燃尽，很快用人送上新的来，宋知明接过了那只那点燃的蜡烛，橙黄色的光亮随着他的走动而晃动。
楚湉怕黑，目光紧紧追随着他手中的烛光。
随着宋知明的止步，原本隐匿在黑暗当中的一整面墙被照亮。
刹那间，楚湉的双眸不自觉瞪大了。
那整整一面墙，竟密密麻麻挂着各色的刑具，楚湉从未见过这些，却不妨碍根据它的形状而辨认出来，有带铁刺的鞭子，夹手指的拶子，还有尖锐无比的铁钳……
无一例外的是，上头或多或少沾着或是已经干涸或是新染上的血渍。
单单只是瞧着，楚湉都仿佛切身体会到了那扎心的痛意。
宋知明的手指隔着空气从上头的刑具抚过，“啧”了一声，“不怪谢大人嘴硬，大理寺还是留了情面，咱家这就给谢大人挪个窝，去东厂换点新的花样尝尝。”
“不过大理寺这拶子总还算不错，可惜用在女子手上才更好。”
他的视线轻飘飘的略过楚湉，停留在谢忠身上：“谢大人见多识广，应该听过这物的用法吧？把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指塞进去坚硬的檀木之中，刚开始并不会疼，随着绳索拉紧，才能体会到钻心之疼，到时候便会像那柔软的杨柳枝一般随风摇曳。点点红梅染上去，大抵十分好看。”
楚湉猝不及防对上了宋知明的眼睛，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目露警惕地看着他。
明明并未触碰到那些刑具，却已经有识眼色的太监送上了干净的帕子呈上来：“大人，净手吧。”
宋知明微微抬手，拈住一角接过去，不紧不慢地展开帕子，一根一根擦拭着，动作慢条斯理，连指缝都不放过。
太监恭敬地立在一旁，等着他净手完，把帕子收走。
宋知明爱洁，几乎是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他们这些伺候的下人也不敢催促，只默默地等着。
楚湉真不知道有什么好擦的，他要是真的如此厌恶这些脏东西，何必让别人受刑？但她这些腹诽只敢在心里悄悄说，她到现在还留着条命，自然是要好好活着出去才行。
伺候的太监没等来宋知明伸手，怎么也没想到提督大人手腕轻轻一扬，竟直接把擦完手的帕子朝着角落那名狱卒丢了过去。
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楚湉脸上。
她翕动鼻尖，全是冷冽的甘松气味，她下意识地接住，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擦擦。”宋知明言简意赅。
楚湉不明所以，让她用这狗太监擦过手的帕子，若是放在平时她定然不会多看一眼，眼下到了这样的境况，她依旧不情愿。
方才她全然忘了衣袖被茶打湿的事，若不是宋知明出手，她还不会发觉原本温热的水早就凉透了，湿哒哒地黏在她的手臂上。
然而比起宋知明此刻注视着她的眼神，这显然并算不上什么事。
他的目光冰冷，缓缓地扫过她的手。所到之处，楚湉只觉一阵恶寒，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全身，好似有一条冰冷滑腻的蛇正沿着肌肤蜿蜒爬行。
楚湉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把那帕子收起来，轻声道：“多谢大人。”
小太监却看出了她的不识抬举，提督的赏赐，天大的面子，她迟迟不动是何意，难不成是嫌弃？那可真是不要命了。
被几道目光齐齐注视着，楚湉僵直着背脊，缓缓抬起手，手中的帕子像是有千斤重。
如此简单的擦拭动作，她却仿佛很生疏，只一昧机械地重复着。
饶是如此，雨后嫩笋一般的十根手指却分外吸睛。指甲圆润晶莹，透着粉色的光泽。
纤长的手指轻轻弯曲又伸展，指节微微凸起又平复，一举一动都让人挪不开眼。
小太监的呼吸不自觉一滞，想不到这御卒竟有这么一双妙手。
宋知明嘴角却噙起若有似无一抹笑意：
“这手生得漂亮。”
“真适合尝尝拶子的滋味。”
他缓缓踱步至楚湉跟前，捏住楚湉的下巴，迫使她的视线与他平齐。
楚湉直视着他，竭尽全力保持着镇定，身子却无法克制地紧绷起来。
宋知明手指收紧，明明已经掐出一片红痕，楚湉依旧不动。他倾下身子俯在楚湉耳畔，感受着她隐忍的颤抖。
忽然嗤笑一声，一字一句道。
“还要再演下去吗？”
“楚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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