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
贺招招看着镜中的自己。远山眉,横波目,鼻梁细直,三庭周正。左眼角下方有颗泪痣,更衬得眸色潋滟,灼灼生辉。
这是张无可争议的美人皮,只是皮下心肠浊恶、五脏扭曲,真真是造物弄人。
铜镜中,她身后浮出一张长着齐刘海的鹅蛋脸。
“殿下今日真是有如天仙下凡,神女再世呢。”阿遮笑盈盈地道。
阿遮胆子大,行事稳重而不古板,贺招招打心眼里喜欢这丫头。今日素宴险象环伺,恐不平静,若没个知情人从旁提点,她这才当了几天的长公主怕是要露馅。
她拉过阿遮的手,诚恳地道:“往日我行事跋扈,常有得罪人之处,但几日前,我梦到已故的母……母后,声泪俱下地劝我多行善事,广积福德,死后方不至于堕入阿鼻地狱,受油煎火烤之苦。我打算自今日起,改头换面,再不作恶。你可愿从旁督促我?”
阿遮受宠若惊地看着贺招招握着自己的手。这双手素白干净,玉甲莹润,不染铅华。从前的长公主极好朱紫之色,十指蔻丹艳如鲜血,笑语盈盈之间夺人性命,仿佛玉面阎罗。
贺招招看她发愣,笑着提醒她:“我同你说话,你发什么呆呢?”
阿遮斗胆迎上她充满善意的清澈眼神,又迅速低下头去:“既是殿下吩咐,奴婢自当尽心竭力为殿下分忧。”
长公主性情阴晴不定,酷好使折磨人的阴狠法子,或许是心情好,一时心血来潮,过后又恢复原样了。但无论如何,她都更喜欢眼前这个长公主。
虽然……
她看着眼前双手捧脸、琢磨出神的贺招招,有些困惑。
熙宁公主办这素宴便是摆明了要给殿下使绊子呢,有什么值得心情好的呢?
贺招招不知身边婢女的心思,只为自己这几日绞尽脑汁想出的法子而高兴。系统给的任务很简单,就是要在剧情正常发展的前提下改变原身必死的命运,苟到这本书的大结局,就算成功。只要成功了,她就能回家了!
没理清思绪之前,她是想寻死来着,但现在她想明白了,该死的另有其人。
那个最后灭了北梁、挖了她眼睛的燕人奴隶,霍戎。
她禁不住洋洋得意起来。是,霍戎最后杀了她,还灭了她的国,但他现在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奴隶,而她是北梁最尊贵的长公主,只要她一声令下,是生是死还不是她说了算吗?
哪怕她不忍心亲手杀了他,只要不管他,不和他发生任何交集,往后滔天的大祸也不会落到她头上。
冤有头债有主,他霍戎哪怕睚眦必报,总不能虚空索敌吧?
这下她赴宴的目的可就单纯多了:救出裴晋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诚恳承认错误,再去皇帝那求个情,让裴家官复原职,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想到这,她不禁嘿嘿笑出声。
殿外跪着的两个小婢子对视一眼,小声交谈:
“长公主这是怎么了?自从那日赐死宫婢之后,就一直不太正常。怕不是得了离魂症?”
“何止啊,悬梁未遂后,眼瞧的是越发痴傻了。”
……
光慧寺在皇城郊外的不鹫山上,贺招招坐着舆辇,和一众仆从走了一个时辰方抵达山门。慧觉方丈和一众高僧早已在山门外恭候多时,此刻见到皇家的九凤金舆,便分列两旁以让开道路。
阿遮扶着贺招招从金舆上下来,慧觉方丈上前一步,双手合十,恭敬道:“恭迎文若公主鸾驾莅临光慧寺。公主玉趾亲临,正如佛光加被,顿增祥瑞。愿公主慈佑四方,共沾法喜,同沐佛恩。”
这马屁拍得怪好嘞。
“方丈何必客气,咱们进去吧。”诘屈聱牙的场面话她说不来,为了避免露馅,她干脆直奔主题。
方才在来的路上,她就从阿遮嘴里问清了这素宴同席者几何、各是什么来头、和原身的关系亲疏,心里有了八成把握。
素宴设在光慧寺的后院,这里早已布置得井然有序。院中摆放着几张长桌,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上面摆放着各色精致的小食和应季的新鲜水果,围坐着十来个人,皆衣着华丽,容态端方,想来非富即贵。正对面坐着一个盛气凌人、鼻孔朝天的年轻贵女,正是熙宁郡主。
“哟,有些人成日寻死觅活的,还以为今日怯场,不来了呢。”
一开口就是顶级阴阳怪气。
这攻击性才哪到哪。贺招招笑笑:“郡主能来得,我为何不能来?”
“长公主不是在家闹着要寻死吗?听说脖子上还有伤呢,不如给大伙瞧瞧?啧啧,这裴二公子如此深得长公主芳心,不知是诗词作的好,还是有别的过人之处呢?”
她这话说的暧昧不清,在场的人都掩口而笑。乱世本就礼崩乐坏,北梁皇室又是一个赛一个的荒唐,她拿床笫之事当面调笑,虽嫌粗鄙,但也是常态。
贺招招正色道:“郡主这话就见外了。若是不好,你能千方百计地把人带走?可怜裴公子的手我还没摸上呢。郡主为了裴公子不惜得罪于我,恐怕他的好,没人比郡主更清楚了。”
祁纾宁见调侃的眼光从赫连昭那落回自己身上,有些气闷,语气也夹枪带棒起来:“论身份权位,我是万不敢与长公主殿下叫板的,不过是气不过殿下仗势欺人,恃强凌弱,才强为出头罢了。听闻圣上查没了裴家的府邸,把裴老尚书几乎贬为庶人。殿下就为了一个男子,网罗罪名,栽赃陷害,不知令前朝多少官员寒心啊。”
她这话一出,席上数位年轻公子都变了脸色,有的面色愤愤,有的自斟自饮。细碎的耳语声在贺招招耳边嗡嗡作响。
“裴尚书为官清廉,不想晚年竟因怀璧而得罪。”
“听闻他的长子早年战死沙场,先帝特追封为定远将军,那是何等哀荣,现如今……唉,裴二公子一身文人清骨,怎堪受此大辱啊。”
一蓝衣男子重重放下酒杯,冷哼一声道:“为官为将者奔波劳苦,为国捐躯,亲眷却因莫须有之罪而受尽凌辱,此是天道不存,妖孽乱国之征。长公主乃是北梁明珠,莫要行妖孽之举,小心反噬己身,不得善终。”
“放肆!”阿遮全身紧绷,唇齿生寒,“少将军这是当众咒长公主是妖孽吗?”
蓝衣男子眼眸一凛,语气森冷:“萧某早已脱离将军府,如今不过是一个小小校尉而已,少将军之名实不敢当。不过是好心提醒,请姑娘莫作小人之测。”
贺招招看着眼前之人,欲哭无泪。萧隽,骠骑大将军庶子,年方弱冠,丰神俊朗。
赫连昭看上的上一个面首。
要不是人家背靠将军府,又是武将,动不得,也早被她掳进府中了。
这说没点私仇谁信哪?
她扫了一眼宴席上的人,或多或少都是和她有些龃龉的。刚刚还抱了一丝侥幸心理,以为只要夹着尾巴做人,把裴晋之救出来就算完事。没想到这是专门给她摆的鸿门宴啊。万一到时候哪句话说的不好,冲出来个人当场把她砍了……
她一个激灵。不行不行,得想个法子逃出生天。
但是长公主的架子她是拿不出来的,她胆子小啊,可别把素宴变成修罗场了。
怎么办,怎么办?
有了,真诚就是必杀技。
她鼓起勇气,对着面色忿忿的众人和一脸看好戏的祁纾宁,用尽最大的诚恳说道:“我不过是倾慕裴公子的琴艺,想召他来府上共同切磋一番,却不想被他误会我心怀不轨。至于裴尚书降职……我一个小女子,如何能干涉前朝政事,诸君未免太高看我了。
萧隽嗤笑一声:“长公主在我们面前就不必演戏了,您所谓这‘琴艺’怕不是在勾栏瓦舍向那些粉面小倌学的吧?”
这话说的粗鲁又直接,有人忍不住笑出声,又意识到不妥,及时止住。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期待赫连昭的反应。敢当面和长公主叫板,萧隽怕是要横着出光慧寺了。
但贺招招只是认真地看着萧隽的眼睛解释道:“从前是我荒唐,现在我改悔了。今日来此,并非为和郡主争人,而是赎我先前之罪,带走裴公子,给他自由。”
萧隽面色轻蔑地把玩手中酒杯,显然对她的话完全不信。
贺招招上前几步走到他面前,向他鞠了一躬。他手上动作一顿,不自觉挺了挺身,从后仰的散漫坐姿变为正襟危坐。
“萧公子,从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仗着权势威逼于你。你可愿原谅我?当然,原不原谅是你的自由,这歉我却是得道的。”
萧隽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向来嚣张残暴、视人命如草芥的女子。此刻她神色真挚,面色柔和,眼含歉意,无半分勉强就辱之意。
她这是什么意思?莫非真是转性了?还是有什么别的阴谋?实在反常得诡异。
正在他举棋不定时,贺招招又直起身,面向其他人道:“我之前于诸位多有得罪,不论是何原因,都在此聊表歉意。若诸位还是觉得不痛快,可去长公主府领取赔偿。凡是我的过错,我皆认下,绝不推诿。”
众人面面相觑,席间一时鸦雀无声。
片刻后,一位身着对襟短襦、作妇人装扮的年轻女子站起身来,对贺招招行了个礼:“长公主言重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何须如此?”
贺招招亦回了个礼:“魏夫人,魏侍郎的官贬因我而起,我即日便禀明圣上,着大理寺重申此案,还他个清白。”
魏夫人惊喜道:“那便再好不过了。”
一着玄色罗衫的中年男子也起身拱手道:“殿下,那今年的秋闱,小儿……”
贺招招含笑道:“江太傅请放心,届时江公子必不会被贡院拒之门外。”
更多的声音纷纷响起:
“殿下,我父亲的流刑是不是能免除了?”
“那我与李家姑娘的婚事是不是也不作数了?”
“长公主,我那些充公的家私……”
对于他们的要求,贺招招都应允了下来。本来都是原身一手搞出来的祸,她乐得消灾纾困。
只有两个人面色有异。祁纾宁的脸色黑得像锅底,萧隽神情复杂,思量出神,面色变幻不定。
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厌恶这跋扈嚣张的文若长公主已久,好不容易凑齐了这些和她有怨在先的官员和他们的家属,打算借这次尚书府之祸联名上书皇帝,要求严惩妖孽,为国除患。
可她看着似乎真有悔改之意。所谓网开三面,危疑者许以自新,既然她有心改过,这次便算了吧。
至于她和郡主的矛盾,就交由她们自己解决,反正他是决心不趟这趟浑水了。
他站起身,双手持酒杯对贺招招笑道:“前疑殿下所言不过敷衍搪塞,并非发自肺腑,如今看来小人正是我自己。这杯酒敬殿下,咱们之间的恩怨便就此勾销。”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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