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净水排污”工程,在启动的第三天,就陷入了全面的停滞。
几处新挖的沟渠,无一例外地全部坍塌,变成了几个巨大而混乱的泥坑。浑浊的、散发着恶臭的泥水,从坑壁上不断地滑落、渗出,仿佛大地深处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嘲笑着人类的狂妄。
工程被迫停工。
刚刚被“建设工票”点燃了希望和干劲的工人们,此刻都垂头丧气地聚集在工地旁,议论纷纷。那种熟悉的、名为“绝望”的阴云,似乎又开始在南城的上空聚集。
“我就说吧,这地邪门得很!”
“肯定是咱们动静太大,惹恼了地下的龙王爷!”
陈别驾一党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他们立刻派出说客,混在人群中,趁机散布着各种谣言:“听说了吗?新来的州牧大人,不敬鬼神,触怒了天谴!这南城,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一时间,人心再次浮动,整个工地都笼罩在一种压抑而不安的氛围中。
然而,苏月没有理会这些。
在得到坍塌报告的第一时间,她就换上了一身耐脏的短打,亲自跳进了那个最深的泥坑里。
在无数双惊异的目光注视下,这位州牧大人的千金,竟像个最普通的老农一样,毫不在意地踩在没过脚踝的污泥里。她抓起一把烂泥,放在手心,用手指仔细地感受着它的湿度、粘性和颗粒构成。她又找来几个在南城住了一辈子的老工人,详细地询问此地历年的积水、内涝情况。
勘察完毕,在临时搭建的、四面透风的工棚里,她召集了所有工头开会。
“各位,”她指着脚下的土地,用最简单的比喻,向这些一辈子和泥土打交道的人,解释了问题的根源,“南城这块地,几百年来,一直是云州城的最低洼处。所有的污水、垃圾都往这里堆。久而久之,地下的土,就像一块吸饱了水的巨大豆腐,看着是固体,有模有样,但你只要用手指一戳,它就散了,不成形。”
这个“豆腐”的比喻,让所有工头都瞬间恍然大悟。
“所以,”苏月继续道,“我们不能再用寻常的挖沟方法。那等于是在豆腐上动刀,刀一过,两边的豆腐就自己塌下来了。我们必须,先给这块‘豆腐’穿上一层坚固的‘铠甲’,才能在它身上安安稳稳地动工。”
她将这个方法,称为——“基坑支护”。
当晚,苏月连夜绘制出了新的施工图纸,提出了一个两步走的、全新的解决方案。
第一步,“木板桩支护法”。她解释道:“从今天起,所有木工房的工匠,暂时停下手中的活。我需要你们,将我们所有的木材储备,都加工成这种一头削尖、边缘带有卡槽的厚木板。然后,在挖沟之前,我们先用重锤,将这些木板桩,沿着沟渠的规划线,一块挨着一块,密密麻麻地打入地下至少一丈深。用这些木桩,在地下,先形成两道坚固的‘木墙’。有了这层‘铠甲’,两边的‘烂豆腐’,自然就不会向内坍塌了。”
第二步,“碎石垫层法”。她接着说:“挖好沟后,也不能直接铺设我们烧好的陶管。沟底同样是软的。我们必须先在沟底,铺上一层厚厚的、由大到小的碎石和砂砾。这层‘垫层’,就像我们盖房子要打地基一样,可以有效分散上面陶管和未来路面的压力,并能起到过滤、排出多余地下水的作用,确保整个排污管道,能百年无忧。”
这方案一出,环环相扣,逻辑缜密,让在场的老工匠们都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但新的问题立刻随之而来。李二牛,这位新提拔的营造总队长,兴奋的脸涨得通红,但很快又垮了下来。他挠着头,愁眉苦脸地提出了一个最现实的难题:“小姐,这法子俺们都听懂了!可……可这成千上万根木桩子和堆成山的石头,咱上哪儿弄去?把全城的木头都拆了,怕也凑不齐啊!”
面对这个巨大的资源瓶颈,苏月却笑了。
她将目光投向了地图上,那片代表着南城棚户区的、密密麻麻的墨点。
“木材和石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二天,一项由州牧苏建国亲自颁布的新政策,在整个南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告示上写着:凡自愿拆除自家危房窝棚、并将拆下的所有可用木料(梁、柱、门板等)上交工程队的家庭,不仅能立刻获得双倍的“云州建设工票”,更能在未来“南城新村”建成后,拥有第一优先选房权!
这个政策,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巨石,瞬间引爆了所有棚户区居民的热情!
那些低矮、潮湿、漏雨、甚至随时可能倒塌的窝棚,早已是他们痛苦的根源。如今,这些“不动产”,竟能变成换取未来新家和更多工分的“动产”!
“拆!必须拆!”
“反正早晚也要住新房,现在拆了还能多拿工票,傻子才不干!”
“我家那根顶梁柱最结实,能换多少工分?”
整个南城,都陷入了一种“拆迁致富”的狂热之中。人们欢天喜地地拆掉自己的旧窝棚,小心翼翼地将每一根可用的木料清理出来,上交到指定的收集点。人们拆掉的,是那困住一代代人的贫穷与绝望;他们亲手送走的每一根朽木,都像是为未来的美好家园,投下了一张沉甸甸的选票。
木材的问题,就这样被创造性地解决了。
而面对石料短缺,苏阳则提出了一个同样绝妙的主意。
他将目光,投向了那条穿城而过、早已被两岸的淤泥和生活垃圾堵塞得不成样子的护城河。
他向父亲提议,以“疏浚河道,美化云州”的名义,组织另一支队伍,对护城河进行彻底的清淤。
这个提议,一箭双雕!
清理出来的淤泥,经过处理,可以作为新开垦田地的上好肥料。而河底沉积了百余年的、数之不尽的鹅卵石和砂砾,正是苏月方案中,“碎石垫层”最完美的、取之不尽的材料!
一个看似无解的资源危机,就这样被苏家,四两拨千斤地,化为一场席卷全城的“城市更新”与“环境治理”运动,变废为宝,一举数得。
几天后,南城的主街上,一幕壮观的、充满了力量与节奏感的景象,拉开了序幕。
在平整好的施工线上,数百名精壮的汉子,分列两旁,喊着整齐的、如同战歌般的号子。
“一、二,打!”
他们手中,是苏阳工程院最新赶制出的、重达百斤的巨大木槌。随着号子声,他们将木槌高高举过头顶,再狠狠地砸下!
“咚!咚!咚!”
那沉闷而有力的撞击声,响彻云霄。一根根削尖的、厚重的木板桩,就在这原始而又充满协作之美的力量下,一寸一寸地,被深深地打入地下。
在他们身后,用新方法挖出的沟渠,两壁如同刀削斧凿,壁立千仞,稳如磐石。
当第一段铺设了厚厚碎石垫层的沟底完成,苏月亲自下去验收。她用脚跟用力碾了碾,脚下坚实、干燥的碎石层纹丝不动。她对身边的父亲和弟弟,露出了一个尽在掌握的微笑。
然而,就在此时,街角的茶楼二楼,一直冷眼旁观的陈别驾呷了口茶,滚烫的茶水似乎也化不开他嘴角的半分阴冷。他看着那番火热的场面,露出了一个无声的、仿佛毒蛇吐信般的笑容。
他对身边的亲信,也是州府的户曹参军,低声说道:“随他们折腾。这家人,确实有几分通天的本事。可惜啊,他们不懂云州的‘规矩’。”
他的亲信不解地问:“大人,看样子他们好像要成功了。这南城的工程一旦做成,苏建国的声望,怕是无人能及了。”
陈别驾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成功?你以为,这云州城里,只有我们不希望他们成功吗?”
他用下巴,朝远处那条正在被无数人热火朝天地清理着的护城河,指了指。
“清了河道,染坊的毒水往哪儿排?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家人不懂‘规矩’,坏了别人的‘风水’……哼,等着瞧吧。他们很快就会撞上一堵真正的‘铁墙’,那背后,可是云州城里真正的‘靠山’。”
“真正的大麻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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