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夹杂着三分嘲弄、七分懒散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滚油的冰珠,瞬间在县衙前炸开了锅。
沸腾的人声、绝望的议论、压抑的啜泣……所有嘈杂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数以百计的目光,齐刷刷地越过人群,聚焦在了县衙对面那棵老槐树下。
只见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通道,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驱使。那个倚靠在树干上的年轻男子,将嘴里叼着的草根不紧不慢地吐掉,迈开长腿,缓步走了过来。
他步伐不大,却透着一种闲庭信步般的从容,与周围紧张到凝固的空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行商服饰沾满了尘土,下摆甚至还有几处磨损的破口,腰间挎着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长刀,刀鞘古旧,看不出任何来历。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这乱世中最常见的那种、为了生计四处奔波的行脚商人。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来时,没人敢与他对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锐利如鹰,沉静如渊。仿佛能轻易看穿你内心所有的怯懦与盘算。他的脸上带着旅途的风尘与疲惫,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迷茫与畏缩,只有一种洞悉世事后的漠然,以及深藏于漠然之下的……一丝兴味。
他无视了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径直走到了那张悬赏令前,像是逛集市看货物一般,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口中还发出了“啧啧”的轻响。
都尉王虎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他好歹也是一城武官之首,何时受过这等轻视?他排开众人,大步上前,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胆敢在此大放厥词,扰乱人心!”
夜风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布告上的“黄金百两”四个字,懒洋洋地开口问道:“我就问问,这钱,是现付,还是等我死了之后烧给我?”
“你!”王虎被他这句混不吝的话噎得险些背过气去。
周围的百姓们也炸开了锅,议论声再次响起。
“这人疯了吧?这时候还想着钱?” “看着就不像好人,油腔滑调的……” “就是,全城人性命攸关,他还在这儿讨价还价,真是没心没肺!”
夜风对周遭的议论充耳不闻,他终于抬起眼,目光越过暴怒的王虎,直接落在了刚刚从县衙内走出来的苏建国和苏月身上。
“一百两,买一条命,去闯一个必死的局。这笔买卖听起来可不怎么划算。”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更何况,田地是水田还是旱地?位置在哪?还有,万一我侥幸没死,你们拿什么保证这承诺能够兑现?一张纸?还是县尊大人您的一句话?”
他顿了顿,眼神在苏月那张冷静得过分的脸上停顿了一瞬,继续加码:“我还需要城里最好的快马,配上全新的马具。五十丈长的结实麻绳,一把军中用的□□,外加二十支弩箭。哦,对了,还得有足够支撑我来回三天的干粮和清水。这些,你们出吗?”
这一连串精明到骨子里的要求,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不是在应征,他是在谈一笔生意。一笔用自己的命作为本钱,和全城人的绝望做对赌的生意。
苏建国一生饱读诗书,此刻也被这番言论冲击得有些发懵。他见过忠臣义士,见过奸佞小人,却从未见过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能将交易的细节算计得如此清晰透彻的人。
“放肆!”王虎终于找到了发作的由头,他怒吼道,“现在是全城共御外敌之时,岂容你在此斤斤计较,谈论这些……这些阿堵物!你要是怕死就滚远点,别在这儿妖言惑众!”
“怕死?”夜风闻言,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中满是轻蔑,“将军,你搞错了一件事。正因为怕死,所以才要算得清清楚楚。命,只有一条,当然得卖个好价。不像各位,好像随时准备着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慷慨赴死。”
就在王虎气得要拔刀的时候,一个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这场对峙。
“给他。”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竟是那位一直站在县尊身后的年轻少女,苏月。
她排开众人,走到夜风面前,平静地迎上他那双探究的目光。
“你提的条件,我们都答应。”苏月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黄金五十两,现在就可以去库房支取。剩下的五十两,等你带着情报回来,当场结清。城南向阳的十亩上等水田,还有城东最靠近粮仓的那座三进宅院,地契现在就可以给你立好,由我父亲亲自用印。马匹、绳索、□□、干粮,你可以亲自去挑选,只要县衙有,任你取用。”
她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条理分明,瞬间就将夜风提出的所有问题一一作答,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王虎和苏建国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苏月会答应得如此干脆。
夜风眼中的嘲讽也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真正的惊讶。他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少女,发现她的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无论外界如何喧嚣,井底始终平静无波。
“有意思。”夜风低声笑了笑,“看来,这黑水县,还是有个明白人。带路吧,先看货,货好了,价钱好说。”
县衙正堂,那张粗糙的堪舆图再次被铺开。
苏建国等人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而地图前,则只剩下了苏月和夜风两个人,形成了一个奇异的对峙气场。
“这是我们目前能找到的,最详细的地图。”苏月没有一句废话,直接指着地图上的黑水河,“我推断,敌人最有可能的筑坝地点,在这里,‘一线天’峡谷口。”
夜风的目光落在地图上,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便摇了摇头:“这个位置太想当然了。‘一线天’峡谷入口处水流最急,土石方需求太大,他们没那么多人手和时间。”
他伸出手指,在地图上“一线天”上游约五里的一个拐弯处点了点:“应该在这里。这里有个天然的U型弯,水流在此处会减速。而且,拐弯的内侧有一片巨大的冲积扇,全是松软的泥沙和石块,取料方便。更重要的是,这里地势隐蔽,从外面很难发现。”
他寥寥数语,就推翻了苏月基于理论的推断,给出了一个充满了一线实践经验的答案。
苏月并没有因为被反驳而动怒,她的眼睛反而亮了起来。她知道,她找对人了。
“很好。”她点了点头,立刻接受了新的可能性,然后,真正的“交锋”开始了。
苏月:“从这里到你说的U型弯,沿途有几处适合攀爬的岩壁?岩体是花岗岩还是砂岩?”
夜风闻言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多为砂岩,风化严重,雨后湿滑,不适合作为主要受力点。”他心中暗自惊奇,这姑娘问的不是路,而是地质结构?
苏.月仿佛没看到他的惊讶,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出:“沿途植被情况如何?以灌木为主还是乔木为主?林间视野最开阔地段有多长?最适合伏击的地点有几处?”
夜风的表情彻底变了,如果说之前是惊讶,现在则是凝重。这些问题,根本不像一个闺阁少女能问出来的,这分明是经验最老到的斥候或者刺客才会关心的问题。
他收起了所有的轻视,沉声回答:“山南坡多为灌木,便于藏身,但行动声响大。山北坡是松林,地面铺满松针,是最好的潜行路线。从出城十五里处开始,有一段约三百步的裸露山脊,无任何遮蔽,是必经之路,也是最危险的伏击点。”
苏月听得极为认真,甚至在地图上用指甲轻轻划下了几个记号。
“U型弯附近的风向有何规律?”
“午后起北风,风过峡谷声如呜咽,能传出数里,可以掩盖大部分声音。但子夜时分,风会停,万籁俱寂,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水源呢?除了黑水河,沿途有无可以取用的山泉?”
“有三处。一处在山腰的破庙旁,但水质不好。另外两处在山北的密林深处,水质甘甜,但常有野兽出没。”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问答,而是一场高效率、高强度的技术质询会。苏月的问题精准、专业,每一个都直指任务的核心难点,仿佛她已经将整个侦察行动在脑海中预演了无数遍。而夜风的回答言简意赅,充满了一手经验带来的绝对自信,他没有描述任何无关的情感和景象,只提供最关键、最有效的情报。
一番问答下来,苏建国和苏阳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他们发现自己完全插不上话,这两个年轻人所讨论的世界,是他们从未接触过的领域。
终于,苏月问完了最后一个问题。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夜风一眼,第一次,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丝情绪,那是一种近乎于赞叹的认可。
“你的价值,远不止一百两。”她平静地陈述道。
夜风闻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现在知道,晚了。买定离手,概不反悔。”
县衙的马厩里,夜风仔细地检查着那匹被牵来的黑色骏马。他掰开马嘴查看牙口,又弯下腰检查马蹄和关节,动作熟练而挑剔,确认是全城最好的一匹马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将苏月让人送来的弓弩、麻绳和干粮一一检查,打包,挂在马鞍的一侧,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他正准备上马,苏月却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用油布仔细包好的小包。
“这是什么?定金的另一半?”夜风挑了挑眉,伸手接过。
包裹入手微沉,打开一看,里面并非金银,而是几块被烤得焦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肉干,还有一个小巧却坚实的水囊,里面装满了清水。
“高热量,能快速补充体力。水是烧开后晾凉的,比山泉干净。”苏月面无表情地解释道。
夜风掂了掂手里的肉干,又看了看她,眼中那丝玩世不恭的笑意再次浮现:“这么好心?怕我死在半路,你的一百两打水漂?”
他在试探她。
苏月却看也没看他,目光落在远方那片乌云密布的天空,声音依旧清冷:“你的命,现在和全城人的命绑在一起。”
她顿了顿,转过头来,目光清澈地迎上他的视线。
“我只是在保护我的投资。”
夜风凝视着她,几秒钟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爽朗而肆意,驱散了马厩中的沉闷。
“好一个‘保护投资’!”他大笑着,将油布包仔细地塞进怀里,动作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郑重。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力量感。
他勒住缰绳,黑马在原地不安地刨着蹄。临行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站在屋檐下,身形单薄却眼神坚定的少女。
这一次,他收起了所有的玩笑和嘲讽,神色变得异常认真。
“我走了。”
他沉声说道:“但记住,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更复杂。就算我带回了消息,能不能活,还得看你们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说罢,他不再停留,双腿猛地一夹马腹,那匹黑色骏马嘶鸣一声,如一支离弦的黑箭,决绝地冲向了紧闭的城门。
城门在吱呀声中为他打开一道缝隙,又在他冲出后迅速关闭,将那一人一骑的背影,隔绝在了城外的风雨飘摇之中。
苏月站在那里,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直到苏阳快步走到她身边,担忧地问:“姐,他……能行吗?”
苏月收回目光,眼神中的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她转身,快步向后院走去。
“他行不行,我们决定不了。我们能决定的,只有我们自己行不行。”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苏阳,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现在开始,按最坏的打算,准备‘那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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