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哨兵的惊叫声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刚刚燃起的熊熊炉火之上。
前一刻还因领到“工资”而沸腾的县衙大院,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脸上那份因希望而生的红润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源于未知的恐惧。
兵变,他们见过;流寇,他们听过。但河水变黑、水位暴涨,这种近乎于神鬼之说的异象,彻底超出了这些边陲军民的认知范畴。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比刚才的“震天雷”还要迅猛地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胡说八道什么!”城防都尉王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把揪住那名哨兵的衣领,粗暴地将他提了起来,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什么河水变黑?你敢在此妖言惑众,扰乱军心!”
“没、没有啊大人!”那哨兵吓得魂飞魄散,指着北城墙的方向,语无伦次地哭喊道,“是真的!小的亲眼所见!那河水……那河水就跟墨汁一样,咕嘟咕嘟地往上涨,快……快要漫上河滩了!”
“带我去看看!”
苏月的声音清冷如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她没有丝毫的犹豫,拨开人群,第一个冲向了城墙。
苏建国、李淑芬和苏阳紧随其后,脸上都带着凝重。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女儿在城墙上的“异常”发现,恐怕要应验了。
当苏月踩着简陋的石阶,登上北城墙的瞬间,一股夹杂着泥土腥气的潮湿水风便扑面而来。她快步走到垛口,向下望去,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原本虽显浑浊但还算正常的黑水河,此刻真的像一条被墨汁浸染过的巨蟒。浑浊、发黑的河水翻涌着,卷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断木甚至动物的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往日里宽阔的河滩地,此刻已经被吞噬了大半,那汹涌的水头,仿佛随时都能越过脆弱的河堤,扑向县城。
“天……天罚啊!这一定是老天爷发怒了!”
“河神爷显灵了!是我们得罪了河神爷!”
城墙上本就人心惶惶的守军们,在看到这等恐怖景象后,彻底崩溃了。不少人丢下兵器,跪在地上朝着河的方向拼命磕头,祈求神明宽恕。刚刚靠着“工分制”凝聚起来的一点点士气,在真正的“天威”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妈,你看河水的颜色。”苏月却异常冷静,她侧头对同样面色凝重的母亲说道。
李淑芬作为医生,观察得比谁都仔细,她立刻点头:“不是颜料,是大量的泥土和腐殖质被冲刷下来的结果。上游……肯定出事了。”
“爸,苏阳。”苏月又转向了父亲和弟弟,“还记得我说的,那支往上游去的小队吗?”
苏建国脸色煞白,扶着墙垛的手都在颤抖。他饱读史书,一个可怕的词汇瞬间从脑海深处翻涌上来:“筑……筑坝……决堤?!”
苏月重重地点了点头,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她转过身,面对着身后那些面如死灰的士兵和刚刚赶上来的王虎,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不是天罚。”
“是**。”
“是有人,在黑水河上游筑坝蓄水。他们堵住了河道,用整个黑水河的力量,在为我们准备一场滔天洪水。等到水位到达顶点,他们再一举摧毁堤坝,形成的人造山洪,能在短短一瞬间,将我们脚下这座黑水县……彻底夷为平地!”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
连哭喊和祈祷都停止了。如果说天灾还让人心存一丝侥幸,那么来自敌人的处心积虑,则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绝望。
“这……这怎么可能?!”王虎结结巴巴地反驳,与其说是不信,不如说是不敢相信,“谁有这么大的本事……那可是黑水河啊!”
“对于一个结构工程师来说,这不难。”苏月淡淡地回答,随即快步走下城墙,“回县衙,看地图!”
县衙正堂,那张粗糙的、绘制着黑水县及周边地形的堪舆图被迅速铺开。
苏月的手指,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落在了地图上那条蜿蜒的黑水河之上。
“河流在这里,有一个天然的收窄口,两侧是陡峭的峡谷,这里,我们称之为‘黑水峡’。”她的指尖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这是最理想的筑坝地点。利用峡谷地形,可以用最少的土石方,在最短的时间内形成一个有效的堰塞湖。”
她的手指继续向上游移动:“从我们这里到黑水峡,直线距离大约三十里,全是崎岖山路。敌人从昨天开始行动,到现在已经超过一天。以他们的效率,恐怕堤坝已经基本成型,正在蓄水。”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包括她的家人和已经彻底没了主意的王虎。
“现在,我们面临三个致命的未知。”
“第一,敌人筑坝的具体位置,是不是就在我推测的黑水峡?有没有备用地点?”
“第二,堤坝的规模有多大?用的是什么材料?结构稳不稳定?根据这些,我们才能推算出它还能支撑多久,以及溃堤后洪水的规模有多大。”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黑水峡附近,有没有可以用来分洪的洼地或者支流?如果我们能提前掘开另一处缺口,引导洪水改道,或许能为县城争取一线生机。”
苏月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她将一个看似无法抵抗的灭顶之灾,解构成了一道复杂的、但有解的工程题。
“我这就派人去!”王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吼道,“我派我最得力的斥候,一百个人!总能跑回来一个!”
“没用的。”苏月直接摇头,否定了他的提议,语气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普通士兵不熟悉山地地形,三十里山路,他们要走多久?敌人既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筑坝,沿途必然设有暗哨和埋伏。你派一百个人去,在不清楚敌人部署的情况下,等于派一百个人去白白送死。就算有人能侥幸摸到堤坝附近,他也来不及把准确的情报带回来。”
苏月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残酷的现实:“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一百个士兵。而是一个人。一个既精通山地、又身手高强、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完成侦察,并且……活着回来的人。”
正堂内,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个这样的人,在这小小的、已经被围困多日的黑水县里,上哪儿去找?
刚刚升起的希望,似乎又要被掐灭了。
“写悬赏令。”苏建国在短暂的沉默后,突然开口,他看向女儿,眼神中带着询问和决断,“重赏之下,或有勇夫。”
苏月看着父亲,缓缓点了点头。
这或许是他们目前唯一的办法了。
一纸悬赏令,很快就出现在了县衙门口的布告栏上。
由苏建国亲笔书写,字迹苍劲有力,内容却简单直白得令人心惊。
县衙的亲信站在高处,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外面越聚越多、闻讯赶来的百姓高声诵读着:
“告黑水县全城父老!流寇阴狠,筑坝于上游,欲水淹全城!今悬赏勇士一名,孤身前往黑水峡,探明敌情!此去九死一生,然若功成,则全城百姓皆可得救!为酬义士,县尊大人许诺,赏金……一百两!其家人,可入县衙庇护,待危机解除,分全县最好的田地、最好的住所!”
悬赏令一出,全城轰动。
一百两黄金!最好的田地和住所!
这在平时,是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人疯狂的价码。无数双眼睛里都迸射出贪婪与渴望的光芒,但在听到“九死一生”和“孤身闯敌营”之后,那份光芒又迅速被恐惧所取代。
人群议论纷纷,窃窃私语,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拿命去换富贵。可命没了,再多的富贵又有什么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场面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亲信念了一遍又一遍,嗓子都快喊哑了,应者却寥寥。
苏家人的心,也随着这份沉默,一点点地往下沉。
就在这死寂般的氛围中,一个略带磁性、又夹杂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声,忽然从人群的边缘悠悠地传了过来。
“呵,去黑水峡送死,只值一百两?你们县令的命,未免也太不值钱了。”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湖面,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众人闻声,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
只见人群边缘,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一个身材高大修长的年轻男子正斜斜地靠在那里。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行商服饰,满是风尘,腰间挎着一把看似普通的长刀,嘴角叼着一根不知名的草根,正用一双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布告栏前的这场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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