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新思想！争做新青年！”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哎应晚舟，你嘀嘀咕咕在那儿念叨什么呢？”
应晚舟使劲搓了搓脸，双手托腮防止脑袋掉下去，紧急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回忆一下大学生活好让自己有点活下去的动力”，苦涩地说：“在念叨一些不让自己睡过去的东西。”
校领导眼中的周一活泼充满朝气，尤其是刚刚送走结束了高考的高三生，按照惯例该要开始重点关照高二生，便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来到高二教学楼，挨个班级视察，还不定时杀个回马枪，可苦了困得灵魂出窍的应晚舟。
放我回去上早八！
我七点钟应该刚被闹钟叫起来！而不是在高中教室里上早读！
宋添成也困得不行，但好歹比应晚舟强一点，跟另一个课代表商量几句，决定再背一篇《逍遥游》应付检查，拖着长音起头：
“北冥有鱼——一二——”
大家很没精神气的声音稀稀拉拉地响起。
比老师先一步到达的席玉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唐挽月会意，挥着手让众人赶紧调高音量。
“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校领导慢悠悠地进来转了一圈，满意地点着头离开了。
好不容易挨到早读结束，班里东倒西歪地睡了一大片。
应晚舟抓紧课间十分钟争分夺秒地做了个短暂的梦。
梦里是宿舍四人自从专业分方向后难得再次一起上早八，偌大的阶梯教室里座无虚席，只留了第一排的位置给他们，而将就着坐下之后，没多久就有人推门进来——
穿着青渝一中校服的戚九霜走到路原大学的讲台上，垂眸与应晚舟对视，有些失真的声音从话筒中传出：“应晚舟，别睡了，把作业交上来。”
他自梦中惊醒猛然坐起身，宋添成拿走一直被他压在胳膊底下的卷子，还顺手扶了一把眩晕状态的人，惊叹道：“哇！你的开机速度打败了全国98%的高中生！”
“……”
还没从戚九霜的眼神里走出来的应晚舟甩了甩头，手伸进口袋里越过校园卡摸出一块糖，趁老师不注意，迅速撕开包装袋塞进嘴里。
青柠味的，酸酸甜甜，还算醒脑。
上午的两节课过后是课间操，夏天做广播体操，冬天跑步，每周一固定升旗，宋添成吊儿郎当地扛着班牌，带着他的团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操场走。
为了照顾新同学应晚舟，他还特意把C位让了出来。
应晚舟实在太熟悉这种众星拱月的队形了，浑身上下的毛都炸起来了，生怕下一秒就会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故意使了力气去揉捏藏在衣服下的淤青。
于是他慌乱地找了个借口：“我……我有事要找戚九霜，你们先走吧。”
“噢，行，那你到时候看班牌找位置啊。”
结果还没等他把气喘顺，职业NPC戚九霜就悄无声息地刷新他在背后：“有事找我？”
“！”
应晚舟被吓了一大跳，本能地继续扯谎，“……对、对，是有……呃有事找你……”
他硬逼着自己集中精力赶快想出个需要跟戚九霜面谈的正经事，可戚九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极轻地牵了一下他的手腕，带着他汇入人流的末尾。
“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先去升旗。”
……他简直就是人形自走安定。应晚舟愣愣地跟在戚九霜身边，躁动的心跳慢慢趋于平和，视线不自觉地黏在人的侧脸上，一时之间忘记了怎么收回来。
好神奇。
大学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组织各种各样的团建，应晚舟因为不好拒绝温雁北和闻远之的盛情邀请，被拉着去参加过不少，刚开始他还有些抗拒这种场合，但跟大家玩得多了，便也逐渐能够融入进去。
然而融入得太过头，女生们时常会忘记他的性别，在群里大聊特聊最近爱看的小说，从言情聊到**，从ABO聊到哨向，等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知识已经歹毒地入侵了他的大脑。
只有脑回路更加异于常人的闻远之才会笑呵呵地说，改天把韩鸣谦和焦子诚抓来，你们喜欢哪对儿CP，就让他俩出什么COS，反正是真情侣，随便怎么亲都行。
所以根据那些歹毒的知识……戚九霜刚才就好像是用精神力安抚了自己一样。
应晚舟顿时汗都流下来了。
这感觉太奇怪了！求大脑格式化教程！
王斌的个子特别高，能够达到鹤立鸡群的效果，以他为参照，应晚舟很容易地就找到了班级的位置，自动补到队尾，摸了一下手腕。
旁边的郑瑜回过头想提醒人下次动作再快一点，发现正好是应晚舟，趁台上的主任还在讲些无关紧要的话，凑过去小声说：“你的饭卡有着落了。”
“今天教职工都上班后查了一下，发现你停……你在家休息这段时间，你的卡竟然存在消费记录，校领导非常重视这件事，正在全力排查食堂和超市的监控，应该很快就能出结果了。”
应晚舟眼前一亮，正想继续追问更多细节，但已经进行到了“升国旗，齐唱国歌”的环节，只好先回归原位，摘下了帽子。
嘿嘿，我的家产就要回来了。
学校相当注重学生的道德教育，向来倡导拾金不昧的优良品质，对于这种偷刷他人校园卡的事情零容忍，再加上有戚九霜参与了一句话，调查结果出得十分迅速，当天下午第八节的班会课时，应晚舟就被班主任通知去了年级组办公室。
宋添成脖子伸得像只大鹅，挨了班主任一下，才悻悻地收起了好奇心。
办公室里气氛严肃，不仅有年级组的几位老师，甚至还有今早刚刚巡视过高二教学楼的校领导，应晚舟在门口喊了声“报告”，意外地看到了那天晚上在食堂遇见的很奇怪的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是应晚舟主动把饭卡借给你，并且你在周六晚上也跟他说过很快就会还给他？”
“是啊老师。”
蒋华看着摆在桌面上的校园卡，尽量装得无辜，还努力凹出一点委屈的腔调，“这张卡可是应晚舟亲口答应让我拿走随便刷的，而我也当面告诉了他马上还给他，总不能因为他失忆了不记得了，就把罪名都堆到我头上吧。”
噢，是那个孙子。应晚舟立刻想起了那天徐景文几人提到蒋华时的厌恶，心说早知道就该用“尖嘴猴腮”这个词给何晏描述，自己只是单纯觉得这么去形容一个陌生人的长相不太礼貌，没曾想这人竟然是相由心生，失策失策。
他叹了口气，直面蒋华对自己散发的恶意，冷静反问：“你也知道我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万一你就是看准了这点，故意编造呢？你要怎么证明我说过类似的话？你就不怕我过几天就能恢复记忆吗？”
蒋华仿佛专门在等应晚舟的这句话似的，露出一个早有预料的古怪笑容：
“当然不怕，你说这话的时候全宿舍的人都听见了，他们可以为我作证。”
应晚舟的第一反应是绝对不可能。
退宿那天何晏还跟着自己一起翻箱倒柜地寻找校园卡，其他几人更表示没什么头绪。况且就舍友之间的关系而言，哪怕他们与自己完全不熟，也丝毫不影响他们不待见蒋华，没道理大费周章共同演这么一出戏骗人玩。
他无意识地单手插兜，摸着戚九霜的卡，抿唇沉思。
所以原主必然是说了什么模棱两可的话，被蒋华偷换概念了。
年级主任李默成掏出手机给15班班主任打电话：“行，那就把人都叫来当面对峙一下。”
何晏四人来的很快，他们每天在班里枯坐，特别喜欢这种突发的意外情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叫去年级组，就在路上互相揭对方的短，甚至进门的前一刻还在争执今天午休时到底是谁先挑起的话题。
“明明就是杨洵！他故意栽赃嫁祸……”“嘘！闭嘴！”
办公室内的气氛异常凝重，吵吵闹闹的四人直接吓得噤了声，终于想起来当初票选的宿舍长是白梓麒，不约而同地把他推到了最前面。
白梓麒的视线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看见单方面同应晚舟剑拔弩张的蒋华，轻轻吸了一口气，试探性地问道：“老师找我们有什么事？”
李默成言简意赅地概括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听得何晏直冒火，从白梓麒背后跳出来，指着蒋华愤然怒骂：“你少在那里无中生有！应晚舟什么时候在宿舍说过这种话？而且他最多只会跟我和白梓麒说话，怎么可能跟你……”
他说着说着忽然顿住了，因为他猛地想起应晚舟确确实实与蒋华有过一次交流。
并且就在应晚舟计划跳楼的那个晚上。
白梓麒显然也想了起来，同何晏对视一眼，脸色有些难看。
当时他们两个都说了什么来着？
“你们又没撞坏脑子，我这么一提，是不是就都想起来了？”
蒋华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挥手拍开何晏几乎戳到自己鼻子上的手指，悠哉地往自己身上贴金，“我可不屑于说谎。”
“行了，别光顾着自己在那儿琢磨。”李默成对这几个学生还算了解，其实他也不是很愿意相信蒋华，但几人迟疑得太明显了，他就必须得问个清楚，“何晏，你具体讲讲当时的情况。”
何晏前不久才仔仔细细给戚九霜复述过一遍，此刻记忆还算清晰，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应晚舟，自己也有些懊恼。
怎么就把这茬儿给忘了呢？
“应晚舟那天……就是他上天台的那天，表现得很奇怪。”何晏皱着眉思考措辞，“他一直都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状态，但那天晚上忽然变得特别兴奋，肉眼可见的那种灿烂，主动问我——”
“天台的风景是不是会很好看？”
应晚舟站在窗边，仰头望着漆黑的夜空，神情有一丝向往，没有得到答复，便转头一错不错地盯着何晏。
他的瞳仁竟比夜色更浓重，何晏恍惚有种被吸入漩涡的错觉，下意识答道：“会的吧……站得高看得远，头顶就是天空，没准儿还能看到星星。”
白梓麒将脸盆收进柜子里，伸手越过应晚舟的肩膀，用力拉上窗帘，隔绝了人的视线，状似无意地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要来了。”
应晚舟垂眸，单手抚上心口，喃喃自语，“我等了他很久，我知道他过得不开心，所以……想给他看看漂亮的景色。”
越到后边应晚舟的声音越低，以至于何晏没怎么听清具体内容，只模糊地记了个大概的发音。
眼前人实在太过反常，他使劲抓住应晚舟的手腕，把人拽到了梯子旁：“天台门上着锁呢，再好看你也进不去，赶快上床睡觉吧，马上要熄灯了。”
“天台？”
一直在宿舍当隐形人的蒋华忽然从上铺探出了头，他非常讨厌应晚舟，此刻似乎正好有一个落井下石的机会，于是他满怀恶意地煽动情绪，“怎么，你想上去玩跳楼啊？”
应晚舟搭在梯子上的手顿住。
“蒋华你他妈给我闭嘴！”何晏狠狠地踢了一脚床柱，转头去看应晚舟的表情，“他……反正你也从来没在乎过他说了什么话，所以你这次也……”
“跳楼吗？”
轻飘飘的三个字令何晏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可是六层楼的高度……跳下去会死的吧。”应晚舟茫然无措地抬起头，迎上蒋华的视线，眼底隐约漫上了一层水汽，仔细去看却又什么都没有，只是显得双眼格外湿润。
蒋华第一次见应晚舟这样一副脆弱无助的模样，仿佛自己说什么他都会无条件听信一般，心中邪念更甚，抢在何晏跳上来制止自己之前吐出最狠毒的一句话：
“那你就去死啊。”
“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白梓麒也怒了，冲杨洵和韩霖使了个眼色，二人即刻会意，蹿上去跟何晏一起把蒋华按着揍。
他拦腰扛起应晚舟，踩着何晏的床沿把人丢到上铺，用被子捂严实，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强硬地命令道：“我关灯了，老实睡觉。”
“他就是个没人愿意要的孤儿！仗着自己身世凄惨就每天拿鼻孔看人，让别人上赶着捧他的臭脚，他难道不该死吗？”
蒋华不顾落在自己身上的拳脚，奋力挣扎着，完全剖开自己那颗阴暗的心，破口大骂，“你们一个两个都像条狗一样围着他转，他给过你们好脸色吗？他领过你们的情吗？他有把你们当回事吗？我都替你们贱得慌！”
应晚舟竭力仰起头想看什么，但被白梓麒用力按住。从蒋华这个角度望过去，似乎见到有颗晶莹的水珠一闪而过，令他诡异地生出了一丝畅快。
杨洵下了死手去捂蒋华的嘴，何晏的小臂横在蒋华的脖颈之上，卡得人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生怕闹出人命的韩霖不得不转而去限制何晏的力度。
混乱间，应晚舟抓住白梓麒的手，让自己获得一点喘息的空当，可怜巴巴地说：“你不要再说了……你这个月的生活费不是花光了吗？我可以把我的饭卡借给你用，你不要继续说了……”
“你越说他们就越要打你，万一被宿管发现了，闹到老师那里去……就不好了。”
郑瑜扯了扯嘴角，好浓的一股茶味儿！
尽管应晚舟的音量不算大，但四个人确实都听见了，只不过当时情绪太激动，都被蒋华气得快失去理智，选择性忽略了而已。
此刻记忆回笼，何晏三人又不得不承认殴打同学的事实，心虚地互相看来看去。
白梓麒倒足够冷静，为应晚舟辩解：“那种情况下应晚舟说的话不能作数，他算是受你胁迫，逼不得已才会提出把卡借给你。”
蒋华反咬一口：“他会说出那样的话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当时在打我？如果你们没打我，他自然就不用把卡借给我！”
“你个傻逼还在这儿装……”“那、你、就、去、死、啊。”
应晚舟忽然念出这句话，咬字极轻，宛若叹息，却震得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眼，虹膜不似其他人那样带着点棕色，而是纯粹的黑，刻意去紧紧盯着什么的时候会显得有些空洞，看上去十分邪乎。
把蒋华盯得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好几步。
“你在怂恿我自杀。”
何晏瞪大了双眼，用手肘碰了碰白梓麒，后者也是一脸意外，不敢确定应晚舟是不是恢复了记忆。
“我……我没有！是你自己先说要去天台的！”蒋华被应晚舟这架势吓得心慌，一手撑着桌角稳住身形，呼吸急促，故作冷静，“我只不过是顺着你说的话而已，跟我没关系！而且你不是也没跳下去吗？你不是还好好的地站在这里吗？你不能……”
“你有。”应晚舟故意压着嗓音，眼神冷酷，营造出鬼魂索命般的假象，一步一步逼近蒋华，“当有人站上天台决定放弃自己的生命时，楼下每一个起哄的看客都有责任。”
李默成担心应晚舟动手，弓起身子随时准备阻拦，结果蒋华自己一个没站稳，狠狠地摔坐在地。
“依据治安管理处罚法，你这种行为是要被罚款加拘留的，并且再严重一点就是教唆他人自杀，那可就是故意杀人罪，你已经年满十六周岁，到了需要负刑事责任的年纪，还好我当时是被戚九霜救下来了，否则——”
仿佛看了一期《今日说法》的何晏头昏脑胀地鼓掌。
蒋华本就没有多好的心理素质，初衷也只是为了占个小便宜，报复一下应晚舟，本以为应晚舟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结果自己反倒被步步紧逼。
他坐在地上不得不仰视应晚舟，心理上便不自觉地有些畏惧，很难再聚起嚣张的气焰，嘴唇颤抖着重复“我没有”、“你胡说”，才想起来找老师求助。
郑瑜观察着校领导的表情变化，暗中跟其他几位同事交换眼神，询问他们怎么办。
这事可大可小，全看应晚舟要不要追究、怎么追究，学校方面肯定是不希望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但是……
但是应晚舟真的只差那一步就终结在了他的17岁。
“那个，你叫晚舟是吧。”校领导见各方都陷入了沉默，终于开了口，“这个事儿呢……”
“只要他能把钱全部还给我，我可以装作没发生过。”
应晚舟闭了闭眼调整情绪，深吸一口气，转向校领导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乖巧的笑容，“毕竟这种事情传出去会影响学校的名声，我也不想让老师们为难，但是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他指着缩成一团的何晏三人，语气诚恳：“他们三个为我打架的事情，要和蒋华怂恿我自杀这件事，一起当做没发生过。”
校领导的脸色顿时一沉：“你把学校想成什么了？我们不怕这点儿影响，只求还给每个学生公正！”
“蒋华要记大过，他们三个也要通报批评！”
何晏赶紧拉住应晚舟，小声劝道：“我们打架这事儿确实是做错了，挨罚也是应该的，你不用为了我们……”
“那好吧。”应晚舟出乎意料地迅速松了口，郑重地向几位老师鞠躬，“本来我跳楼的事情大家已经都忘得差不多了，我也是怕给学校添麻烦才自作主张的，希望老师能原谅我。”
年级组的几位老师全程插不上话，难掩无奈。
你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们是能原谅你，但你却没打算放过我们啊！
最终还是校领导头疼得厉害，打算回去再好好考虑考虑，摆了摆手把人赶走：“行了，这事儿暂时就先这样，你们都回班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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