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
别墅浴室里水声停了。韩棠赤着脚走到淋浴间外,吃饱了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莹润的亮白色,乌黑的发丝不住往下滴水,流过线条优美的脖颈、瘦削的肩膀、最后凝在深陷的锁骨里。
他顺着水流落下的方向看向自己的手臂,伤口被水泡的惨白,但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边缘正朝中间收拢,短短半个小时,这条去医院也要缝上七八针的伤,已经有快要愈合的迹象。
韩棠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种快速复原的特殊体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绝对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印象里在六岁以前,他还经常因为没人照料磕磕碰碰受伤大哭,最严重的一次,是被那个他喊“妈妈”的女人拿装了大半开水的热水瓶砸伤。
他躲得快,只被烫到小腿,小孩子皮肤生嫩,那个女人又没耐心,草草拿剪刀剪开裤子就是一扯,结果生揭下一整片皮肉。
这种事经历的多,太细节的他也想不起来,但他明明记得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四年?还是五年,他腿上都带着红蜈蚣似的狰狞交错的疤痕。
可是现在……
浴巾下的两条腿干干净净的,不要说疤痕,连个毛孔都找不到。
韩棠恍惚了一瞬,记忆似乎出现了断层,有一段时间好像被人偷走了。他才想了一会儿,脑子里就一阵刺痛,连带着耳膜也鼓噪起来。
在刺痛彻底蔓延开以前,他飞快从浴室小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兜头浇下,刺骨的冷迫使思绪顿止,混乱导致的痛苦随之慢慢平息下来。
算了。他连做了几个深呼吸,盯着镜子里那个朦胧的影子对自己说,不是什么愉快回忆,忘了也好。
浴巾擦过手臂时蹭出了几缕血丝,带来一点微乎其微的痛,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不知道疼一样,用手胡乱撕扯着伤口边缘,直到那里再次撕裂、流血,恢复狰狞,随后他用手机拍下受伤的照片,一番操作过后,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上一次生病还是两年前,好像也是因为类似的事惹恼了陆衍,陆衍一晚上没理他,他忧思过度,半夜就发烧了。虽然只病了两天,但那之后长达一个月予求予给的时光,让他回味至今。
陆衍见不得他受伤,这是他的筹码,也是仰仗。
用浴巾把模糊的镜面擦干净,明亮的光圈中映出一张秀美的脸。任何示弱的表情出现在这张脸上,都不会显得违和。
陆衍虽然只是个普通商人,但心思细腻的程度,超过以往他见到的所有人,任何一点细微的异常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自己在他面前装了这么久没被揭穿,除了仰仗这张脸,还靠着无数次快要成为肌肉记忆的事前演习。
睫毛轻颤时投射在眼底的阴影、看着人时眼底凝着的水雾,不自觉咬紧的嘴唇……
他一丝不苟地重复着陆衍看到伤口时该有的表情。
直到手机铃声再次响起,他才从这种病态的沉浸里抽离。先前的脆弱无助的情绪潮水一般褪了个干净,打开浴室门时,他又恢复了往日里那副矜贵冷淡的陆家小少爷姿态。
此时周家主宅的大门已经关上,用以欢迎的室内演奏也进入尾声,算算时间,开头致辞的部分已经开始,按照流程,会有一场各个家族用来寒暄的舞会——时间不会太久,短暂寒暄过后,就是今晚的重头戏,由周家家主周荣芳以个人藏品操办的小型慈善拍卖晚会。
别墅东侧二楼的房间里,周成透过窗户频频看向花园外的山路,他攥着手机的手青筋暴起,脸上满是焦虑到了极致但又不能不忍的表情。
两天前他因为食物中毒引发肠胃炎,不算太严重,不过上吐下泻的折腾了十几次,体力透支得厉害。周成一向身体健康,虽然感觉这次中毒是被人下了黑手,但家里这阵子上上下下都在忙,一时半会腾不出空档去查验。
得益的当然是他的二弟。原定今晚由他出席的晚宴自然是没法到场,陪周荣芳接待这些重要宾客的任务,全都落在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周祈身上——这他妈也就算了。
可这对母子不知道给老头子吹了什么耳旁风,居然说动他拿出他妈妈仅剩的那颗蓝钻,作为拍卖会第一件藏品。
这是他妈妈专门买下,预备送给未来二媳妇的见面礼。
周成得到信的时候,消息已经放出去了。
周荣芳是重利轻义的商人做派,本来就对亡妻没有多少感情,不然也不会纵容续弦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把家里那些价值不菲的遗物送的送、卖的卖。
这是周成费尽心思保住的最后一件。
可二十年来稳居苏富比拍卖行成交价第一的蓝钻重现,能给这个私人慈善活动带来的荣耀,显然比大儿子的心情重要。
周成求也求了,闹也闹了,周荣芳怕他意气用事惹出乱子,强行把他手底下那些人都召了回来。周成参与家族事务不久,还没来得及培养出专属自己的亲信,老头子一招釜底抽薪,他就成了孤家寡人,实在没办法才求到韩棠面前。
韩棠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不要帮手,不用支应,唯一的要求就是一切得按他的方法来,至于报酬,则是一副不知名的藏品油画。
那画不值什么,周成从他外公手里拿过来后就一直放在收藏室吃灰,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其实他没搞清韩棠到底有多少本事,“实在不行事后再找人买回来”的念头也不是没想过。但他万万没料到,病急乱投医的结果,居然是关键时刻正主压根不到场。
妈的,他是疯了才会相信那个只会躲在陆衍后头撒娇的小少爷,能帮他从布防严密的保险库里顺走东西……
轰隆隆。
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响打断了他的思绪,周成惊愕地抬起头,只见一架直升机从夜空中呼啸而来,几次对暗号般的低空盘旋过后,缓缓朝停机坪的方向而去。距离太远,天也太黑,看不清坐在驾驶室里是谁,但忽然之间,周成想到韩棠之前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
“你家里有停机坪么?”
周成大笑起来。
跌坐回沙发上时才发现自己因为过于紧张忘了呼吸,他连舒了几次气,充盈的氧分让他的思绪逐渐恢复。沉思片刻,他下定决心般猛然起身,把那副擦拭一新、包装齐整的从柜子里拿出来,提在手上,大步走了出去。
突变同样打破了礼堂里和谐愉悦的气氛。晚会已经开始了好一会儿,就算来的是客人,迟到这么久,也实在很失礼,何况宴会开始前周家确认过接待方式,没听说有谁要用这个排场。
周荣芳毕竟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不至于在这种小事面前乱了阵脚。比了个手势叫周祈带着保镖过去看看,自己则留下来继续招待宾客,骚乱仅持续了几分钟,大厅里又恢复到觥筹交错、笑语欢声的景象。只是好奇一旦铸下,总归藏不住,虽然谁也没多说,但时不时就有人朝门口的方向看看。
差不多过了十来分钟,周家派去“接人”的黑色轿车停在了门口。周祈怕来者不善,领过去的人多,现下这十来个保镖分站两旁,反而形成了一个极其隆重的欢迎姿态。
车门打开,周祈先一步下来。他也算仪表堂堂了,但跟在后面的那个气质太好,硬是把他衬的像开路保镖一样。
离得远时看不清模样,只能看见一袭裹在黑色双排扣的高定西装里的人影,衣服舒展挺括,身影高挑峻拔,是打眼一望就能感受到好看的类型。
随着他们缓步走近,大厅里鼎沸的喧嚣渐渐变低、变少,最后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定格在周祈后面的那个人的脸上。
他的皮相生得太好,是那种近乎冰雪质地的透白色,眉眼亦是深邃出挑,满屋子水晶灯比在上面,居然都盖不过他眼睛里那股顾盼生辉的神采。
短暂沉默过后,更低的私语声响起来。
“这是谁家的小少爷?以前没见过啊。”
“就是,看着面生,不像咱们这个圈子里的。”
“哎!我怎么看着像陆总家的那个……”
在这些或是惊艳或是审度的目光中,夹杂着一道惊讶到了极点,显出有些恐惧的目光。韩家下一任当家人韩长远看着缓步走过的那个身影,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水晶杯。
韩棠对这些议论声恍若不闻,到陆衍身边的第一年,他江山未稳,时不时就有些交际应酬,怕韩棠离不开人,总是把他带在身边,基本的社交礼仪也手把手教过。他跟着周祈来到周荣芳面前,周祈先一步上前交代了他的身份:“父亲,陆家派来的。”
周荣芳脸上是加深了的和善笑容。他是知道韩棠的。
三年前陆家年会上,他就跟这个传言中陆家小少爷就见过一面。
小少爷的身份是陆衍定下的。但一个姓陆,一个姓韩,任谁一听都知道两人亲不到哪里去。因而除了“陆家私生子”之类的闲言碎语外,还有些更不堪的传言,说这个是陆总养在身边的小情人。
但传言再怎么也是传言,陆衍对他的宠爱却是半点不掺假,仅年会那么短短几个小时,关注他的次数能有几百次,那眼神真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当着外人面都不避嫌,年会一结束,就拉着弟弟走了,恨不能抓紧每分每秒疼爱似的。
当时还有人偷偷打趣,说陆在外头总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原来是为了攒着劲儿疼弟弟呢。
这几年陆衍大权尽握,不常在人前露面,连带把这个“弟弟”也藏得很好,年轻一辈知道他的不多。长时间没有新料,这些声音也慢慢平息下来。
可抛开这位小少爷的模样不提,就算只见过一次他们兄弟相处的场面,就不可能忘了他。
商人没有白给的慈善,今晚的拍卖自然也有门道。本来嘉宾名单第一个就是陆衍,不过陆家一早派人回了礼来,理由与先前无二:“陆总身体抱恙,不便出席。”
周荣芳不无遗憾,万没想到,这个“陆家小少爷”会露面,这可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韩棠是陆衍一手调教出来的,举手投足风度翩翩,最难得的是道歉的态度也格外诚恳:“晚上被别的事耽误了,来得动静大了些,扰了周总的晚会,还请您多多包涵。”
“哪里。”周荣芳对这个长得漂亮、气质也和煦的年轻人很满意,只字不提先前已经被陆衍拒过一次的事,故作亲近地笑道:“我跟你哥哥是故交,叫周先生太见外了,叫我伯父就行。”
韩棠从善如流,颔首道:“伯父。”
周祈对他所知不多,但周荣芳的态度就明白,这绝对是个重要角色。他在家不怎么得人心,大哥却是外公家得力,本人能干,一向受父亲器重,这次他妈用了点手段,好不容易帮他争取来在人前露面的机会,正需要多拉拢一些能在他父亲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于是他立刻道:“父亲,我带韩少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
待会儿还有几个难得一见的商界大佬要单独招待,周荣芳的确分身乏术,他和蔼道:“也好,你们年轻人说话也自在。”又转向周祈,亮出十足的重视态度:“韩少头一回来我们家,你要尽好地主之谊。”
周祈认真点头:“是。父亲。”
乐队上了演奏台,舞会开始。年轻人大多拉上合意的伴儿进入舞池,年纪大些的不爱凑这个热闹,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但这些或动或静的人群,时不时便会把目光投向香槟台前的身影。
韩棠站在那里,璀璨的灯光落在酒杯中,又折射进他眼底,使他抬眸时眼底多了些许粼粼的水波。
周祈绕开人群给他递上他要的苏打水,韩棠接过来道了声谢,但脸上明显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周祈敏锐地问:“怎么了?”
韩棠侧了侧肩膀,那件全手工高定西服的衣袖上,多了一片明显氲湿的痕迹:“刚才有个佣人不小心,把酒水翻到我身上了。”
周祈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他没想到自己才离开一会儿,就出现这种乱子,他第一个反应就是绝对不能让周荣芳知道,他恳切地说:“是我的过失,楼上有给客人用的更衣间,我带韩少去换一下衣服。”
韩棠维持着那副春风和煦的笑容:“好啊,那麻烦周少了。”
站在角落里的韩长远一直死死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不会错的,这就是十几年前被他送走的那个野种!可当年他还不到八岁,在那种吃人的鬼地方,怎么能活得下来?还成了……陆家的小少爷?
想起这几年韩家鬼打墙一样处处碰壁的境况,韩长远恨的几乎咬碎了后槽牙,心想,一定是这个野种唆使陆衍干的!
礼堂二楼就是周家专门划给宾客使用的休息区,周祈原本要带韩棠上去,走到楼梯旁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头又把人往别墅南向的内宅领。
周祈解释说:“客用更衣室东西不全,我那里有几套刚送过来的高定礼服,韩棠不建议的话可以先换上。”
“客随主便,周少看着安排就好。”
为了今晚的宴会,周家内外装点一新。习习凉风穿过喷泉,吹向路旁修剪得宜的灌木丛,珍珠大小的随着风轻轻摆动。
周祈把步子放得很慢,因为不知何时,韩棠主动从后面走到他身旁,成了个并肩而行、算得上亲密的姿态。两人朋友般叙了会儿闲话,不知不觉间,周祈说话的语气,已经从最初的殷勤变成了试探般的亲近。
穿过长长的草坪上了楼梯,那些推杯换盏的笑语声彻底远去了。绝大部分佣人都在前厅,内宅上下格外寂静。在连接了卧室的更衣间里,周祈打开衣柜,拿出几套熨烫得体的西装出来:“韩少,你要不要来选……”
他的声音猛然刹住了——韩棠已经脱了弄湿的上衣,正站在他的配饰柜前认真打量着什么。衬衫的下摆被整整齐齐塞进裤子里。
平直的肩线、挺拔的脊背、柔韧的后腰、剥开那件充满禁欲感的西装,贴合的衬衫将这些隐藏着的细节一一勾勒分明。
周祈看得眼睛发直。
或许是舞会前那杯香槟作祟,他感觉浑身血液都热了起来。他提着衣架,不动声色地走到韩棠后面,身体微微贴近道:“韩少喜欢哪件,尽管开口,或者,找个时间我们去欧洲逛逛,选你喜欢的。”
韩棠像是没有觉察到他的小心思,说:“这恐怕不行,我哥管得严,不让我到处乱跑。”
提到陆衍,周祈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顿时一敛,讪讪着推开了一点,说:“韩少年纪小,陆总难免多关心,这些就以后再说好了,以后再说。”
韩棠一笑:“不过我可以把手机号码给你,有机会一起喝个咖啡。”他从西裤口袋里拿出一张写了号码的名片,递到他手上。
周祈受宠若惊:“好,那我的……”他手里拿着衣服架子,找东西不方便,何况名片盒还在宴会厅的助理手上,韩棠看出他的窘迫,笑着说:“不急。”而后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周祈连连点头:“好,回头我打给韩少,衣服我拿来了,你看看喜欢哪件?”
韩棠随手点了一件,也不急着穿,半倚在展览柜边,摆出了闲聊的姿势。一路走来他脸上都带着笑,这会儿笑容更深了点:“对了,周少,听说你们家的拍品里,有一颗巨型蓝钻?”
提起这个,周祈神色明显有些不自然:“是,那是我大哥怕这些凡品入不了今晚贵客的眼,特意送过来充场面的。”
韩棠嘴角微微挑起,找到什么新鲜玩具一般,用手指勾着他的领带,把人往眼前带了带:“听说这是苏富比二十年来最大的一颗,还是罕见的天鹅绒蓝,周少能带我去先睹为快么?”
距离越近,就越能感受到这张脸的精致明艳,漂亮到了一定程度,简直有种蛊惑人心的味道。周祈直愣愣地看着他道:“韩少喜欢,我去拍下送你。”话一出口就知道这么做不合规矩,哪有东道主跟客人争东西的道理。
好在韩棠知道他是意气之言,没有顺着他的话应下:“那可不行,我跟周少才第一次见面,不能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要是方便,带我去看看就好,等过了今晚,就不容易见到了吧?”
周祈面露难色:“这个恐怕有些困难,用来拍卖的藏品都放在我父亲的私人金库里,只有配备安全识别卡的人才能进入,时间太紧,临时叫人去做安全卡也来不及了。”
韩棠歪着头,用一种又是期待又是审视的目光望着他:“周少也没这个权限么?”不待周祈回答,他恍然大悟般道:“我忘了,听说周家管事的是周大少。”
韩棠还是维持着那副矜贵和善的笑容,但看着他的眼神明显有点兴趣缺缺,勾着领带的手也放下了,声音懒洋洋的:“拍卖会快开始了吧,我们回去吧。”
像是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一晚上人前人后人后的称赞和器重打造出的假面,被人一句话就撕下来了。而且这个人不仅是陆家最受宠的小少爷,还是个难得一见的温柔美人。一晚上说近也近的相处下来,周祈很难不对他生出点别样心思。
“你等等。”他一把拉过韩棠的手,也不管自己的动作是不是太粗暴:“我能带你去。”
韩棠的态度说不上热切:“算了吧,太为难你了。”
周祈毕竟不是被当做继承人教养大的,经历少,也没什么手腕,三言两语就被韩棠激怒了,热血一上头,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说出口的话有多大胆:“我带韩少去,韩少陪我约会怎么样?”
韩棠原本低着头,闻言,轻轻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脸上还带着没有褪尽的笑容,遮掩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寒意。
“行啊,周少带我去长长见识,我就陪你玩玩。”
攻受印象
陆衍:离开我就没法照顾好自己的柔弱小宝贝
韩棠:细心城府深但总会被我骗到的普通商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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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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