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窸窸窣窣摇着残枝，青瓦角风铃摆起弧，震得池水层层掀起波涛，凉亭中两人对坐。少年望着残局，黑棋闲敲几声落下，再执白棋左右手厮杀。对面少女把头埋在手臂里，脖间狐毛被风吹出层层涟漪。
在白子落定之后，少女突然抬头，像想到什么好办法似的盯着对面，少年却爱答不理，开口冷淡。
“你打算在这待多久？”
“这是你家吗，这是我家。”少女反驳。
少年冷淡瞧她一眼：“你家？”
莫念深吸气，扭头望向小花园，皮球扎破似的倒在掌心，瘦弱胳膊岌岌可危地支撑着。
搬过来三天了。
傅逸通口中每月十两银，三进六房的好宅子名不虚传，放在现代也是豪华中式别墅：一进客厅餐厅厨房带马厩，二进花园书房带两个独立院落，三进主房几个带仓库。
他们一行七人，最大的院子被莫望分配给莫念，婆婆同明思言住她院子里的偏房，他和周居安住其次的院子，明浩扬跟他们在一块，作为客人的萧闲独居一间。
从挤两间屋子变每人一个院落，需要打理的地方也多起来。莫望到市场买十个奴仆交给婆婆做杂用，明思言升级为贴身丫鬟，每天跟在她身边伺候，像个安静的小尾巴。
莫望布置好一切就躺着养伤，周居安每天陪大夫进进出出换膏药，饭被新买回来的下人按时送去，她只能每天早晚过去看看，什么都做不了。
居住环境前所未有地改善了，婆婆每天都很高兴，在莫望嘱咐下给家里添置着必需品，箱子里衣服也被她翻出来一一晾晒，要规制到衣柜里。不数还好，一数才知道，莫望两年来辗转全中国买的六箱衣服，足足有一百四十八套之多，春夏秋冬一应俱全。
即便有一半不及蜀绣绣工，可最普通的裙子料子都是绸缎，最低也要折合市场价一两，比蜀绣裙子做工好的占一半以上，假设算成二两，总估价二百二十二两。
不管原主公主时生活多奢靡，跟她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她实在不眼馋；绸缎长裙比粗布麻衣洗起来费事，洗完还得仔细悬挂晾干避免褶皱，她实在没心思伺候裙子……
总而言之，莫念想把它们变现。
试着征询婆婆意见，得到对方不解反问：“为什么呢？”
莫念当即闭嘴了。
在婆婆看来，居所定下，生活第一步就稳了，后续计划就是把她身体养好，等一个良辰吉日嫁给周居安，一家人在乱世之中过上平稳幸福生活，展开晾晒的裙子只是美好生活里锦上添花的一支，为什么要破坏呢？
因为我不是她。
婆婆这关都过不了，跟莫望就更开不了口，莫念只能躲到花园找清静，跟终日无所事事的萧闲，看着彼此相顾无言。
秋风一直吹着。
落叶在池面打个旋，被一波浪拍进下层，再也浮不上来。
萧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就这么耗着？”
莫念叹口气：“那怎么办？”
“嗯，周居安挺好的，嫁了吧，我还能给师妹随份礼呢。”
“……”
莫念咬牙，随即把手摊在棋局上方扰乱他的专注，惹得男人凉凉瞅她。
“我要回去，回去要做书，书的目标是成为女帝。偏安一隅叫做王，一统天下才叫帝。就现在这个天下局势，我们口头算算啊。
“按理说，虞氏皇族在雍朝不可能完全没影响力，但余铎你也见过了，武力值跟莫望不相上下，他扬言柳知意保两年太平，假设先不对他们动手……以荆国为中心，北边云中郡，西北吴国，东北赫连，西边信国，西南汉国，再南蜀国，东边雍朝……从哪开始拉扯军队、建立统治？雍朝都困难，其他地方不是纯粹白日做梦吗？”
萧闲露齿一笑：“嗯嗯，你嫁人，让莫望烦恼去吧。我随礼长命金锁如何，生男生女都用得上。”
“……”
跟他说什么都多余。
莫念以手掩面：“我还是找找穿越者组织吧……老头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要我能找到他们，还用着你？”
莫念顿时振作精神：“对了，你说的一次二两还有效吗？”
“跟我已知的信息重复，是没钱拿的。”
“你想知道什么？”
萧闲头也不抬：“火枪的制造方法。”
真好，是她知识盲区。
不是，正常人谁学这啊？得是武器制造专业，枪击游戏熟练工，或者历史爱好者吧？冷门得没边了。
莫念端出假笑，萧闲毫不意外，出口提醒：“你有书库。”
“书库里有吗？”
“老头说有，查查你们明朝时期历史吧。”
“……”
莫念打开书库搜索火枪，果真找到六本，是同一本书的六册，书名《从史前文明到核战争：武器进化史》，打开目录赫然是古今中外的武器史，不只是文字介绍，插画就是武器拆解示意图，贴心地用数字标明如何组装，更是详尽地写了如何制作，看得莫念满头雾水。
不是，这作者是什么武器大师？学这些干什么啊？
翻回封皮，作者：武德。
……是挺充沛的。
离交易成功只剩一步，莫念抬眼看向对面的人，多嘴问一句：“你学这东西干什么啊？”
“制造，贩卖，杀人。”
萧闲答得轻描淡写，莫念立刻让书库滚出视线，微笑道：“我今天就去说服莫望把衣服卖了，嗯，现在就去。”
掉头拔腿就跑。
比起他张口就要为非作歹，她鸠占鹊巢着实无辜到家了。
跑到莫望院子外，莫念又有些迈不进去脚：打柳知意离开那天起，她跟这名义上的爹有些冷战了。
他知道原主是虞丽质女儿，见到余铎立刻派周居安保护她的安全，甚至准备好跑路，却没有告知柳家人。
柳家人那么高兴柳知意能嫁给一个好人，但嫁给余铎，一个荆国执政三世家的亲信，一个雍朝篡位称帝，意味着他们会反目成仇……莫望这么把柳知意推到对立面，多少有点背信弃义。
所以即便晨昏定省，她憋着一股气在，也没什么可问候。
但其实她不配这么想：他接比武招亲的差事是为了赚钱，赚钱是为了给原主养病，给原主找未婚夫，买衣服首饰，搬到江夏养身体，都有利于原主……她没道理因为同情柳知意，立场就要站在柳家。
错的是，醒来的是她。
莫念望着院门喃喃自语：“说不定等我走了你女儿就醒了，我这样对我们都好，对吧？”
衣服没了还能买，人没了才是真的没了。
她想回去是正确的，要为离开做准备。
莫念鼓起勇气正进门，呼唤声音从身后来：“念念？”
回头看，果然是周居安。他穿一身银灰锦衣，提着的药盒散发着浓重的膏药苦酸味，站在五米外都闻得到，见她发愣更是微笑开口：“过来看师父？”
平心而论，周居安人高马大身材好，温柔善良易推倒，是她看小说玩游戏最喜欢的类型……但她要回去。
男人，还是纸片的好。
莫念露出一个微笑：“爹爹醒着吗？”
“就算没醒，也该起来换药，换完吃饭。”
周居安领她进院门。
莫望院子比莫念的小不少，朝南一栋两厢正房，朝东一栋偏房。偏房门紧闭着，正房门口站着明浩扬。
明浩扬不同于极少喜形于色的明思言，心思简单什么都写在脸上，见他俩来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眼睛闪闪亮亮，像是想了想称呼才恭敬开口：“居安哥哥好。”
转头又对她躬身：“念念小姐好。”
莫念好笑道：“谁教你这么称呼的？”
男孩笑着摸摸后脑勺：“是姐姐。”意识到有可能犯错，立刻收敛笑容，站得板板正正，“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小姐见谅。”
眼睛宛若彩色玻璃弹珠，未经艰难世事，反射着璀璨明亮的太阳。
莫念摇头：“就这样吧。”
明浩扬正经起来：“是，小姐。”
还是周居安开口：“师父醒了吗？”
明浩扬答：“我一直守在这，不过老爷没叫我。”
莫念与周居安对视一眼，周居安敲敲门：“师父，我进来了？”
于是房门被莫念推开了。
门一开便是满屋药味，莫念随周居安进门，莫望侧躺床上背对他们，上半身裹着好几圈绷带，没被包裹的皮肤尽数青紫淤痕，看上去没一处好肉。
莫念登时脸色煞白，肩头被身侧周居安拍拍，安慰似的。
听到门口动静，莫望艰难翻身趴在床上，因为疼痛眉头牙关俱是紧着，看到她在立刻不容置喙开口：“念念出去。”
莫念张口要说什么，又被莫望呵斥：“出去！”
只好等在院子里，望向天空。
现代社会谁还没见过男人**，她根本想不到避嫌，只是被莫望的伤吓到了：刚搬来那天他还生龙活虎指挥婆婆布置家用，没想到是强弩之末。
这只是赚钱过程中意外搞的皮外伤，没死人，不是余铎对杀人话题如话家常，也不是萧闲惦记火枪想要成为军火商。
要想推他走上争霸之路，实在……
还是养好身体，说服他教她防身术，找穿越者组织，卡bug回去吧。
等了不知多久，莫望走出房门，脸上是专属于女儿的笑：“念念来找爹爹做什么，有什么事吗？”
一身黑衣严严实实，欲盖弥彰。
莫念故作轻松开口：“婆婆在收拾你给我买的十箱东西，衣服……”
“是有点少，等三天爹爹身体养好，带你出门买新的。”
“不，我想卖掉。”
莫望脸上是跟婆婆同样的困惑：“为什么？”
莫念搬出傅逸通一眼看出她衣着不凡，又点出尾随少女的猥琐男余铎：“……我觉得穿得太显眼，在坏人眼里是活靶子，他们会谋财害命。像普通人家穿粗布麻衣就挺好的，走在路上不显眼，衣服脏了破了就扔，省钱又安全。”
莫望看一眼周居安，郑重道：“念念，爹爹是不会让你独自出门的。其次，我们住到江夏，明年处理完铸剑山庄与神农帮的纠纷回来，应当会与此地人士有往来，像你跟柳小姐那样，应酬会用到它们的。”
到时候她应该养好身体跑路了……所以钱和养身体的事情更紧迫了。
莫念灵机一动：“有些衣服褪色了，穿出去给爹爹丢人。”
附赠低头咬嘴唇委屈哼撒娇三件套，鸡皮疙瘩从灵魂身处发芽。
不管装得像不像，但她这辈子的演技都在这了。
悄悄抬眼，才见莫望不好意思似的：“以前你蒲苓婆婆就跟我说过，当时觉得你不着急穿，就没太在乎。穿那种东西确实不像话，那你看看哪些衣服不想要，去集市卖掉，等爹爹身体好了，带你买新的。”
……居然说服成功，不是，面子能大过天啊？
莫念压下吐槽，试着开口：“那钱能我自己拿着吗？”
莫望想也不想：“你拿着吧，想买什么买什么，爹爹有钱给你买新衣服。”
这怎么不是亲爹呢。
目的达到，莫念长长松口气，笑也十分真心实意：“谢谢爹！”
莫望也笑起来：“爹爹的钱都是你的，花完咱再赚就是了。”
莫念心头忽然一条：可能在他看来，新居所，新衣服，即将到来的新年，代表着新生活，新奔头。
如果醒来的真是她女儿该多好。
趁他心情好，她再次试着提需求：“等爹爹身体恢复了，可以教我习武吗？”
莫望霎时变脸，开口斩钉截铁：“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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