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望脸是她前所未见的黑。
夸他是世上最好的爹的词咽在肚子里，莫念直纳闷：“为什么？”
莫望没什么情绪地答：“没有为什么。”
莫念指向周居安，不可思议道：“他一个外人都能跟你学，我是你女儿，我不能？”
“亲传徒弟是半个儿，将来要给我养老送终的。”
“我就不能给你养老送终了？”
莫望面无表情，莫念气成河豚，对峙间眼神如刀谁也不让，还是周居安适时开口：“师父，您腰伤还是少站，我去给您端药，喝完药咱们吃午饭。”
得莫望首肯，就提着药箱，顺路也把莫念捎走。
出了莫望院子，莫念一步三回头，愤怒的布鞋底把砖石小路锉出一层火星子：“我习武一来锻炼身体，二来自保，三来说不定能帮我爹打架。他怎么问也不问，直接拒绝了？”
周居安浅笑答：“我想师父只是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输给了余铎。”
莫念无言：“他本来就要输啊，你可别告诉我他想娶柳知意。”
周居安笑一声：“在师父心里，你和师娘并列第一，其他女人跟男的没区别。我猜，师父是想起师娘遇难你坠崖的过往，心里难受。等你身子恢复到以前那样再跟他提，没准就好了。”
莫念低头看看手掌。
皮肤薄如蝉翼血管清晰可见，骨头随时会破皮而出。
是挺虚的。
只得撇撇嘴：“我又没说立刻学，只是想让他计划一下嘛。”
周居安轻抚她的枯黄长发，安慰道：“慢慢来，都会好的。”
周居安去厨房拿药，莫念左右无事，就跟了过去。看到厨房下人忙活做饭，突然就回过味来。
她好歹爱锻炼，快速养身体的方法她能不懂？排泄恢复正常，就能从饮食着手开始了。
于是吩咐新请的厨师，把药断了，弄点豆腐，炒青菜，鸡丝加在晚餐粥里。语毕不忘感谢周居安，就八百倍速跑回去找婆婆，看衣服的情况了。
衣服全新，及胸襦裙款式不挑身材，莫望只买贵的导致衣料都是绸缎，莫念开始计划怎么卖个高价。
首先把衣服翻新，晒干熨平。
其次根据衣服成色，评估能卖高价的，平价的，赔本促销的。
最后就是去集市贩卖，根据市场给衣服定价。
计划完毕，拜托蒲玲翻新，莫念就带着明思言和萧闲出门了。
在江夏住下四天，还是头一回出门。
宅子是从河东李家租赁的，取名楚园的占地面积三百平，意味着这片地价贵，邻居非富即贵，普通人几乎不会来往，正门出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地图寸步难行。
出行工具变为新入马车，车夫是本地人。于是莫念说了意图，一行三人很快到达集市，车夫等在市场边，他们三人进入商业街。
青天白日，街市人头攒动。
街头建筑不再只有平房，多层小楼像不要钱似的立在两边，六层塔更在原处隐约可见琉璃顶。
沿街叫卖小贩多着粗布麻衣，但穿行其间购物者，着绫罗绸缎的明显多起来。
纵是买卖包子炊饼，常见的交易货币也从却月一文钱拿手提，变成一吊几百枚钱拿筐装。
无论买方卖方，个个面上闲适，买卖交易和气生财。
仔细听去，空中还有隐隐丝竹管弦声，配以香水脂粉气息，在衣食住行生存底线之上抹出一层从容。
形迹之人，言笑晏晏，托出城市藏富于民的底气。
却月跟这比起来，堪称城中村。
莫念观察片刻，询问明思言：“你对江夏知道多少？”
明思言思考片刻答：“回小姐，我知道的都来自蒙学教材：荆国是雍朝建立就被划出的亲王国，初代王虞安邦是开国皇帝虞济世年龄相仿的小叔叔。江夏规模是却月六倍，也因为是行政中心，盖了亲王宫殿，但由于虞安邦修仙也无子嗣，宫殿建了就没人用过。”
宫殿不只住房，还是古代办公场所。
莫念不由得问：“那三世家在哪办公？”
明思言摇头：“教材上没说。”
莫念望向萧闲，后者嘴角一撇：“约莫在江夏郡守府。”
换言之，就是市政府。
莫念前后左右乱望：“实在不知道怎么逛……要是有个地图就好了。”
话音刚落，视线瞟到街市中间三层楼，金字牌匾大书特书：悦文书局。
莫念脑子飞快转起来。
书是知识最浓缩的载体，赵就都写了《珍馐录》指导饮食文化向现代靠拢，应该也会有别的信息。
于是高兴拉住明思言，对萧闲招呼：“走！”
明思言被她连跑带拽地冲进人堆，萧闲没办法只能快速跟上。
踏进书局大门，浓厚的檀香味便扑面而来。饶是外界如何喧哗，书局内部静悄悄，最大的声音来自结算处算盘珠子互敲。
由于造纸术和活字印刷的普及，书册装订成册堆在檀木架上任人翻阅，店员统一穿着青色长袍，与现代无异的装修让莫念一瞬间产生现代人cosplay的错觉。
一回头，萧闲踏进门。
那没事了。
书架之上高悬着经史子集四个毛笔字，没带柳知意赠予的《柳斋名录》，莫念无从下手寻找信息。
步子再往深处走，结账柜台边热销货架上，熟悉的字眼挂在当中：《诗经》、《楚辞》、《庄子》、《道德经》。
再往后看则是一排金庸小说。
“………………”
拳头硬了。
抄袭狗不得house！
冷静点，我是来书店找信息的，人并不能跨越次元执法。
莫念刚要向店员求助，便看到一抹倩影从库房里走出。
韩笑。
一身男子样式黑色长袍，美丽酷似天山雪莲，表情也如冰山冷得生人勿进。
莫念迷之生出要不要躲一躲的念头，刚转身便被叫住：“莫小姐？”
莫念慢慢回头，挤出一个笑：“韩……”
韩笑截断她话音：“书店内不得喧哗，我们出去说。”
一只肩膀搭在她肩头，毋庸置疑地把莫念带出书店，拐向旁边三层酒楼。
许是韩笑在江夏人尽皆知，酒楼小二一见是她，条件反射般带她上了三楼雅间，位置临街却又僻静。莫念刚开口想同她商量安置萧闲明思言，她大手一挥，小二立刻把另外两人请去隔壁。
她只来得及跟萧闲使个眼色，门便被送茶进门的小二关上，腾出两人聊天的空间。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莫念认命似的捧起韩笑倒的茶，把吐槽都咽进肚子里。
仔细想，韩笑是省级财务负责人，对荆国信息了解只多不少，没准熟络之后，对自己更有利呢？
但她已经被别人视为莫望的嘴和脑袋，在外言行举止都得小心。
她抬眼想说几句场面话，又被韩笑抢了话音：“莫大侠身体恢复如何？”
全身淤青，只剩下嘴最硬。
莫念端起得体的笑：“轻微皮外伤，主要是体力消耗，休息三天就好了。”
“那我三日后道府上拜访。期间若有什么困难，可以来城北韩府找我。”
语毕韩笑解下腰间玉坠递给她。
莫念没多看便揣进怀里，嘴上礼貌道：“是。”
韩笑安静凝视她，她就也陪着笑，安安静静等吩咐。
言下之意也是：没事就放我走吧？
于是她喝茶，韩笑倒，她喝几杯，韩笑添几杯。
喝到茶水终于用完，莫念甚至想上厕所。
准备提出解手需求时，韩笑突然开口：“你方才想躲我，为什么？”
呃，她被压在这就是为了这个？
莫念斟酌词语答：“我看到您就想起知意姐姐，想起她离开那天……感觉有些对不住。”
“知意应该同你讲过我们的事，尤其是李斐之退亲的那个预言。”
“……”莫念好容易才想起来，“那个，李斐之如果跟她成亲，两年内必有灾祸？”
韩笑轻轻颔首：“由于开国之君崇尚周易，江夏很重视预言。一开始我们都以为灾祸因李斐之而起，远离他就能避开，现在看来，却是因她而起，李斐之只是附带。”
封建迷信要不得！
什么，你们是古代人，那没事了。
莫念抿抿唇答：“我觉得预言这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只是比武招亲这件事发生在两年内，大家自然而然就觉得是这件事，错在她了。实际上两年还没过完呢，万一李斐之将来也出事呢，两年最后一天也是两年，对吧？谁能想到余铎好好皇帝不当，过来比武招亲呢。”
他明明可以直接用抢的。
韩笑安静看她，片刻后开口：“作为江夏的管理者之一，我会考虑预言实现的各种情况，以做好应对。知意外嫁，甚至外嫁给余铎，是在我意料之中的。”
莫念十分茫然：“为什么？”
韩笑神情颇为意外：“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莫念拉出掉崖背锅，“我昏迷不醒两年，以前的事情不记得了。”
韩笑娓娓道来：“雍朝两年前覆灭，长公主虞丽质有一个女儿，封号长宁，没人知道她父亲是谁。因为虞丽质没有驸马，面首养一堆，还生性沾花捻草，与雍朝很多上层人士私交甚笃……”
莫念不满打断：“那又怎样？”
韩笑眼皮微抬，把话说完：“但据我所知，最可能是虞长宁父亲的人，是余铎。”
“………………”
莫念闭上双眼。
我在原主亲生父亲面前叫另一个男人爹，比武招亲是一场大型NTR。
理智随即回炉：不不不，如果是余铎，篡位称帝好歹得给点面子，史书上没必要不写吧。
退一万步讲，原主生父如果是余铎，如果虞丽质活着的时候为什么没给名分，说不定是男的有问题，她才去父留女的。
再说了，养恩比生恩大，叫莫望为爹有什么问题，原主失踪两年都是莫望照料，期间生父死哪儿去了？怕不是找别的女人哆嗦几秒忙着造儿子去了。
只等着原主醒了摘桃子，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于是开口否认：“不一定吧？那么多面首呢。”
闻言韩笑莞尔，如雪花折射阳光散开一瞬虹彩，升腾又消失不见，开口冷然干练。
“虞丽质与萧露斯并称当世两大美人，有这段情史在，知意美貌在荆国都闻名，余铎求娶的概率几乎达到百分之九十。剩下的百分之十，来自于不知道他会通过什么手段。比武招亲前两天，江夏周遭发现不明探子，还是莫大侠告知我们，那是金陵皇室培养的死士……
“好在，这件事安全地解决了。”
柳知意那么憧憬成为的人，居然只把她当作一步交换边境安定的棋。
莫念低下头努力压抑情绪，却听到对面人轻笑。
“你把什么都写在脸上。”
莫念干脆直视韩笑，放飞自我：“知意姐姐是被迫离开的，人不能这样对待朋友。”
“人得学会判别敌友，才知如何生存。”韩笑平静开口，“楚轩年会在明天上门拜访，如果我是你，我不会为他开门。”
莫念这才听明白话音：“这才是你找我来的真正目的？让我爹作为武将，站在你和李修明的阵营，保卫江夏？”
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韩笑慈祥地望着她：“战争很快就会结束，让最多人安全地活到那时候，是我唯一的使命。也是执政三世家传承三百年，唯一该坚持的事情。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柳知意，只是最轻的一个。”
她语带朝圣者的平静，听得莫念脊背发凉。
手申到怀里想把信物交还，却在手指刚抬起瞬间，被对面看穿似的开口提醒。
“拿着玉佩，江夏所有商行都会为你开放，初来乍到，妹妹最好想清楚再做决定。”
短短几句，先礼后兵，硬是把她和莫望绑在江夏利益之上。
虽然年轻，城府深厚，手段非凡。
莫念不得不给出评价：了不起的政治家。
她手攥着信物，拿出手也不是，放下手也不是，直直呆坐着像是被定了身。
韩笑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放在茶盏自顾自地说：“还是奶茶好喝，我推荐沁青坊的，记得加黑糖熬的珍珠。每天限量贩售，如果你现在去排，应该买得到。”
话题怎么又跳到这了。
莫念悄悄把拿着信物的手收回身侧，韩笑眼眸灵动掠来。
“《江夏旅行指南》给明思言了，想尽情游览的话，腊月正是好时候。荆国初代王受赵丞相影响，将每年腊月钦定为美食博物月，南北行商会特意赶来兜售商品，想买想卖都容易。”
视线交融，韩笑万年不变的表情，硬是被她看出一丝笑意。
好崩溃。
她才见过多少人，怎么个个都是老狐狸!
韩笑今年才二十六，她二十六的时候只会骂老板！
收集一堆这个级别的人放在朝堂，然后当女帝玩权术平衡？
玩个屁，摆了！
心情豁然开朗，莫念笑容就真情实感起来：“韩笑姐姐拦住我就是为了这些吗？我一定把话带到。”
韩笑却轻轻摇头：“我拦住你是想问，金庸《倚天屠龙记》什么时候出版？悦文书局上新已经很及时了，今天也没到呢。”
“………………”
我怎么会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印！又不是我抄的！
你不是去体察民情的吗！原来是在溜号！
莫念迅速转移话题：“请问，江夏央行也归你管吗？”
韩笑摇头：“我们只是合作关系。”
莫念纳闷：“那江夏央行归谁管？”
“央行的秘密，只有央行人才知道。”
“那怎么成为央行人？”
韩笑嘴角微勾：“只有一种途径：出生起娘胎里带。娘胎里没有，这辈子也不会有。”
韩笑告辞离开，房门大开，小二得韩笑令就去隔壁屋请明思言和萧闲出来。
莫念独坐桌边，一手撑着额头望向集市发呆。
这趟出行本来是为获取信息，给衣服定价、找买家，这下谜团却更多了。
站队尚且需要找莫望聊清楚，但银行，赵就旧部，居然是这么神秘的机构吗？但这是所剩不多的现代文明的残留，她要再试试跟傅逸通打交道吗？
头好痛，要长脑子了。
明思言很快到她身边，满心满眼都是关切：“小姐？”
莫念勉强挤出一个笑，回头就见到她手里攥着《江夏旅行指南》。
不管怎么说，都得先回家找莫望商量了。
于是开口对萧闲说：“我们可以回去了……不，先去沁青坊买几杯奶茶回去吧。”
沁青坊只一间铺子，如韩笑所说门口早已排起长队。
古代没有塑料，包装竹筒价格高达一杯一两，想选陶瓷碗还要另加一贯钱，自带杯光打奶茶可以降价到每杯五贯，卖完则止。
排到他们只剩十杯竹筒，莫念大手一挥打包全带走，萧闲十两银票就变成中午饭桌上每人一桶。
莫念特意亲手奉上莫望那份，竭尽讨好：“爹！听说这个好喝，我特意买来您尝尝！”
莫望完全没问价格，嘱咐道：“不够零花钱找婆婆要。”
“好。”
红茶加牛奶加糖的热量炸弹，任何时代都能征服人类。
莫望喝下表情果然有些缓和，莫念立刻见缝插针：“爹！习武的事情……”
“想都别想。”
莫念望着空竹筒，心底叹口气。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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