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苦短,生气可真是傻到外婆家了。
可即使这道理吃透嚼烂在肚里,遇上那样的情况,理智也得通通作废,时弋这回,真是正正经经跟人置上气了。
可他的气却别出心裁,并不致人茶饭无心、萎靡不振,竟是叫他气精神了,腿脚都更利索了些。这不,从吴贺自行车后座下来之后,堪称行步如飞,让人在后头都追不上。
生气好啊,气饱了午饭也省了,提前半小时就能进了店,还让倪老板见了高兴!
可他在推门之前又停下动作,这雨几个意思,只小雨点落得人心烦气躁,他算是明白了,这雨并不图个轰轰烈烈,也专是影响他心情来的。
时弋头顶冒着的三丈火,倪老板自然瞧得见。他可不想成个遭人厌的絮叨老头子,再说了,青少年的心思休想猜透。
时弋同店里的冷空气较了会劲,屁股还没坐热吴贺就推门进来了,还扔过来一个三明治。
时弋将这个明晃晃的侵略者推到一旁,好像他若咬下去,赌的气就不完整了似的。
不吃拉倒。吴贺可没有劝的心思,他知道烧得时弋心旌摇曳、魂不守舍的这把火,是由谁亲手点燃的。
池溆的本事不小。
他看不过时弋的傻眉愣眼,尽抛了隐晦曲折,直言道:“有些人的心,是捂不热的。”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如果这句话的末尾再缀上一个比如,池溆的名字必赫然在列。
时弋木头似的不置一词,气得吴贺从货架上挑了两瓶最贵的饮料,才足以泄愤。
一个小时过去,时弋决定就算苦了自己的心,也不能苦了自己的胃。
再一个小时过去,时弋故作漫不经意,头却已伸成了鹅颈子,暗淡的玻璃门都叫人的目光望得透亮,仍未能在“叮铃”声里看见那个熟悉身影。
时弋抑心闭意,掏出手机来:【今晚不回家吃饭奥】
黎女士秒回:【那敢情好】
时弋心如止水:【晚上吃海鲜好不,鲜味来,请您赏脸】
黎女士光速回复:【那敢情也好】
感谢池溆的忽近忽远、意味难明,让时弋解锁崭新人格,成为死缠烂打的头号人物。
你到底什么意思。时弋应该问出口的。
可连绵冷雨扑面、旁人视线灼热,以及自己思绪的纷乱如麻,让时弋断了追问的念头,只抛下一句“我就不要”。
他也不是什么没主意的贱骨头,让人唤一声就来,呵一声就走。
你不稀罕我,那我也不稀罕你。
当晚坐在鲜味来里,时弋收获了啃螃蟹、扒皮皮虾、嗦钉螺的快乐,得到黎女士惜字如金的夸奖,但还是美中不足,因为他是找人来的,却扑了个空。
下午李长铭在微信上询问过他,知道今晚鲜味来聚餐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时弋却忘了一件事,池溆与合群二字无缘,这样的聚餐也许他并不会参加。
果不其然,时弋手里端着玻璃瓶可乐,牙齿蹂躏着吸管,将小店的里里外外都看了,热热闹闹的人群里,就是少了一个池溆。
人的气不顺了,看什么都成眼里的刺。时弋将可乐吸了个空,与立地广告牌上耀武扬威的小龙虾横眉怒对。
“这么巧啊。”
时弋闻声回过头,见是推门出来的李长铭,便点了点头。
这个店说小也不小,容得下十几个大桌小桌。他和黎女士挑了个边角的小桌,同长跑队隔了还挺远。
时弋也不拐弯抹角,“他怎么没来?”
李长铭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谁,“池溆不爱吃海鲜,而且他对这种聚餐活动是能躲则躲。”
“你们挺熟的。”时弋想,不熟的人怎么记得爱不爱吃海鲜这事。
“还行吧,不过我是从小学就认识他的,前后桌过,谁想到兜兜转转,现在竟然又做上队友了呢。”
时弋陡然生了兴趣,“他从小到大都这样?不苟言笑、生人勿进的样子?”
“哈哈哈你想多了,我小学时候坐他前排,还受他捉弄呢。”李长铭顿了顿,若有所思,“有些事情我也只是道听途说,而且我的立场也不好说太多。”
时弋“哦”了声,止住了追问的念头。
“感觉你们可以做朋友。”李长铭碰了碰时弋的肩膀,“不过他的心墙很高很坚固,几乎没人可以打破走进去。”
我也不能。这句话李长铭只在心里说。
时弋听见前半句话,本要反驳你的眼光可真差,可当他听见了后半句,就得感叹你的眼光可真毒辣。
心墙是什么模样,当天夜里时弋就琢磨得辗转反侧。在两点十二分,窗外的风疯长的时候,时弋得出结论,应当是透明的。
胸膛里装着一颗红色的心,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它没办法避人耳目,可柔软还是坚硬,冰冷还是滚烫,它以墙作隔,不让人靠近,不让人触摸。
时弋的失眠由着一个人展开,又被分成很多段落。结束心墙的揣摩,“浮蝶儿”又钻进时弋的脑海里。
浮蝶儿,这场台风被赋予了这样一个颇不正经的怪名字。
可时弋浮想联翩,让浮蝶儿从台风脱胎而去,成了会振翅的蝴蝶。而蝴蝶极有规律的振翅,和数羊的效果是类似的。
因而时弋获得了三个小时的珍贵睡眠,直到一个微信电话让其戛然而止。
时弋极不情愿地从透明的梦里抽身,连来电人都没看清,“喂。”
“我,李长铭。”
窗帘将明暗隔绝,却挡不住外头呼啸而过的风声,时弋因这突兀的叫喊清醒了几分,问道:“怎么了,要我推荐特色早餐吗?”
“哪有闲情吃早餐啊,”那头李长铭的语气似乎有些急促,“其实也没多大事,我跟池溆一屋的,他平时6点不到就回来了,今天都要7点了,还没见他人呢,手机也不接。”
“那么大人了,应该没啥事吧。”时弋看了眼时间,6点43分。
八到九级大风的字眼,突然蹿到时弋眼前,随之而来的还有那条他未曾发出去的短信。
【后天台风要来,你出门跑步注意点,可别吹海里去】
时弋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心脏已经是捂不住的狂跳,完蛋,不会和那条不吉利话有关吧。
可根本没发出去啊,只是稍纵即逝的一句玩笑话啊。
时弋强装镇定,“你别担心啦,现在凉快我正好出门溜溜,也许能碰见他呢。”
从岛那么大,上哪碰去啊。
这拙劣的安抚,恐怕既对李长铭无效,也对自己无效。
时弋刚走出房门,就让黎女士碰个正好。
“要出去?脸不洗牙不刷,你怎么好意思出门。”
时弋呆头鹅似的,洗漱得牙不对牙、脸不对脸。又惊醒似的,急急忙忙出门去,将“记得买早饭”的嘱托毫不留情地关进门里。
池溆会在哪里出没,时弋只能从和池溆的几次短暂相遇来推测,古玩街、小广场、海滨浴场还是滨海大道?
吹海里去,这四个字在时弋脑海里拂之不去,他便拼了命往海边走,起初还是走,走着走着就跑起来,顾不得脚上隐隐约约的疼。
可这风是来做拦路虎的,时弋哪里跑得动,狼狈地在风里左摇右摆。他气喘吁吁、筋疲力尽,浮起的汗转瞬就被风舔了干净。
时弋走上滨海大道,一口匀和气没来得及喘,就被汹涌的海浪震得滞住了呼吸。
哇哇哇,时弋在心里大叫了三声。
可这不能叫他打退堂鼓,在池溆没接电话之前,他还不能停止寻找。
时弋恨死自己这张破嘴。
终于走到熟悉的海滨浴场,今天台风,冷饮店歇业,也意味着他偷了一天闲日。
可从大清早开始,迎接他的就是兵荒马乱。
他突然停住脚步,海边好像有个人,等等,海里怎么好像也有个人。
恐怕这辈子最快的速度都用在此刻了,时弋跑下台阶,脚底擦火,顶着风往海边去。
他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绝望。待他靠近,确定此刻站在海边的,是让他担惊受怕的池溆无疑。可就在他要喊出名字的时候,一个浪头急不可耐,将池溆裹了进去。
时弋扔掉了兜里的手机,刚跑几步就听见了后头的脚步声。
他转过头,居然是前几天见过的从岛车神。
这声神的尊称果然没有白叫,两个人相视过后,都不管不顾地冲进了海里。
时弋同这位车神,自然不能打破“从岛人人皆为浪里白条”的积极印象,好在这浪也是虚张声势,二人不费什么力气就将人救上了岸。
还救了俩,一个池溆,还有一个,时弋瞥了眼皱巴巴的易拉宝,连霖。他听过,是个当红演员。
可救这人无用,池溆还躺地上没声没响呢。
时弋先趴在耳边喊了几声,唯恐效力不够,又极冒犯地将人的脸拍得“啪啪”响。
这算不得冒犯,时弋又心安理得,他是在救人哪。
还是没有反应,时弋无可奈何,自顾自道:“得人工呼吸吧。”
这事时弋算不上在行,尚且有点经验傍身。初二的暑假,他就在海边救了个小姑娘,情急之下做了人工呼吸。
时弋是个行动派,语毕便一只手捏住鼻孔,一只手托住下巴,还不忘向蹲在一旁的车神询问,“动作对的吧。”
“这嘴巴抿得太紧了。”时弋不算满意,手在下巴上使力,扯开了细缝。
他俯下身去,起初还有灼热的鼻息喷在侧脸,近到似乎可以感受到嘴唇温度的时候,一切都停止了。
时弋也应该停止。
可他深埋的坏心眼冒了头,教唆他眼前的这个人值得冒犯。
而不停止,是眼下最合时宜的冒犯方式。
几乎是在嘴唇相触的瞬间,时弋被一把推开。
而池溆因为起得太猛,险些磕着了时弋的脑袋。
“天,你醒的啊。”时弋先发制人,故作惊讶地倒坐在地,却还是因为心虚偷看了一眼在旁的车神。
时弋见了池溆脸微微涨红的窘迫样子,竟是说不上来的得意。
他早探到池溆的呼吸心跳正常,人工呼吸的提议纯粹是戏弄人玩的。
至于池溆为什么赖地不起,大概是觉得此情此境着实狼狈难堪,需要悄咪咪做点心理建设。
“你故意的吧。”池溆未曾预料到,说话时的细微颤动,让悬垂在发尾的水滴,不偏不倚地坠落在唇上,将他后续的质问阻拦。
“那不可能,”时弋矢口否认,漫不经心递过指腹,将那滴若有似无的水抹了,“这海水咸得很。”
或许不是时弋的眼力太好,而是他的视线压根就没从池溆的嘴唇离开过。
“你确实没有啥想不开吧。”时弋见池溆站起了身,忍不住确认。
池溆却只将目光对准似要吞噬一切的海浪,“没有”。
时弋吃了定心丸,便开始关心起这位同自己联合施救的从岛车神。
他先套上近乎,“你家包子老香了,上回让我香迷糊摔了个狗啃地。”又“嘿嘿”一笑,“今天真是太感谢了,要是就我自个,我可没把握将人捞上来,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话池溆听得奇怪,搞得他的命和时弋的命是一体的似的。明明时弋还有别的选项,就是视而不见、半点不用将自己置于险境。
他在说话前习惯性地舔了嘴唇,却让微微的咸扎得浑身一激灵。
可他却不能深究这咸味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大海,也许是因为时弋。
车神闻言只摆摆手,捡起自己先前扔在沙滩上的手机,头也不回地走了。
氛围有点奇怪,但是时弋也说不明白哪里奇怪。他便也装模作样捡起手机,“我要给李长铭回个信息,告诉他你一切安好。”
他俩浑身湿透,安好这个词太没有说服力。
时弋发完信息便抬起头,见池溆的视线飞快地闪了过去,刚才望向的地方,是自己的嘴唇。
哎呦这人,没必要吧。他之前想着池溆这人不喜欢或不熟悉人的靠近,情感的接近以及身体的接近。
他刚才碰的那一下,其实就是以身体接近的一种冒犯方式,仅此而已。
不懂,嘴唇是什么很神圣、很稀罕的东西么。
人全须全尾找到了,也逞心如意地冒犯了一回,时弋本该欢欢喜喜地蹦着离开。
可他贪心不足,又重换上那副再真挚不过的模样,“黎女士,也就是我奶奶,喊你明天去我家吃饭,你去不去?”
“寺破僧丑,也看佛面哦。”
“奥。”池溆打了个喷嚏,自己领前头走了。
“‘奥’是什么意思,是知道了我考虑,还是知道了我会去,不清不楚叫个什么事。”时弋的话叫风裁得断断续续,可有心人自然能听得见。
池溆顿了步子,转过身,郑重其事道:“我知道了,我会去。”
果然搬出他家黎女士这尊大佛有用。
时弋乐在心里头,在风里走得摇摇晃晃。
“你都不会游泳。”时弋突然想到,池溆刚才在水里就是一通瞎扑腾。
池溆压根不要搭理他。对,就是因为他不会游泳,才要人救,才被人捉弄得毫无反抗的余地。
他确信,时弋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
可坏蛋时弋呢,也咎由自取,生了做坏蛋的烦恼。
嘴唇是什么很神圣、很稀罕的东西么。
台风“浮蝶儿”声势浩大地经过,理应将一切都痛痛快快地捎走,可偏偏将这个芝麻粒大的问题留给时弋,在他的心头盘桓不去,不疼不痒,就是要让人在意。
这个问题要是独立没有牵连地存在,那也罢了。但是与这个问题相依的,有海风的湿润与海水的咸涩。
最可恨的是,还有鼻息的烫,还有嘴唇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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