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正在操作仪器的中年学者,没有人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瞬间,像是有什么被撞碎了。
伴随着轻微的爆破声,莫凕消失在了最中央的监控屏幕上。负责记录数据的学生惶恐的转移视线,终于,在右下角的另一个银幕上,纤细的身影再度显现。
在高速移动的人型靶子旁,少年轻巧的回身,指尖虚晃过靶子的脖颈。
头颅落地。
标靶断面上的一抹霜色甚至还未散去,塞满柔性填充物的头颅就弹跳着滚远。然后,扑通扑通的声音不绝于耳的响起,人偶被撕裂的肢体与碎块宛若累累硕果砸在了地上。
对于初阶法师来说堪称噩梦的战斗强度一路拔升。褪去了安静和沉稳的表象后,少年便迅猛如一头饥肠辘辘的妖魔,扑入人群大快朵颐。
不用看也知道,那些仪器上所记录的数据绝对飙升到了一个恐怖的数值。
在整整五分钟后,那足以让初阶风系法师当场失业的高速才渐渐放缓。中年学者挥手,指挥着那些魂不守舍的学生准备其他的测试。
而在接下来的其他测试里,有关魔法释放速度、魔能波动峰值以及魔法威力的一系列数据虽然依旧远超其他同阶级法师,可至少在所能理解的范畴之内,并没有一开始的综合测试那么离谱。
哪怕在测试结束后,不死心的学生们依旧挤在屏幕之前,一遍又一遍的慢放其中的细节。
麻木的见习研究员们甚至能看到有几次莫凕连魔法都懒得释放,直接伸手,靠蛮力硬生生扯下了标靶的脑袋。
“别看了,都说了这小子是个例外。正常罹灾者可不会有这么夸张的身体素质,不然我估计魔能暴乱个五六七八次都够呛能杀死这种怪物。”
中年学者嗤笑着,细长的双眸睨着那些挤在银幕前的学生们,不客气道:
“只不过是看起来唬人而已,可碰上了空间系或者暗影系的法师也是抓瞎。而且,单论爆发力,比某些精通毁灭的法师还要差上一截,更不要说那些已经结束了自己发育期的罹灾者了。”
“虽然都是实话,但听到了果然还是会不开心啊。”
做完测试的莫凕靠在沙发上,嘬着一袋补充体力的菠萝味儿合剂,表情平静如初,惹来了中年学者戏谑的眼神:
“真的?”
“假的,我又不会因为实话生气。”莫凕将干瘪的塑料袋扔进了垃圾桶,面无表情道:
“但我还是会对某些缺乏情商的大人感到不爽。”
面对如此直白的嫌弃,学者反而爆发出了愉快的笑声。名为何梦存的阴柔男人击掌赞道:“你果然是最棒的学生人选了,莫凕同学。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脱离帝都学府那种不入流的垃圾学府。像你这样的天才,明珠学府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不知第多少次,来做体检的莫凕忍不住捂脸,深深的叹息。
从他十二岁开始就是这位学者负责他的体检,比起对方在学术界如雷贯耳的名号,他倒是对那恶劣的性格更加深有体会。
第一次见面就不遗余力地想要把他拐到明珠学院,面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PUA 话术和大饼层出不穷。偏偏那时候的莫凕就已经充分展现了他的事儿逼体质,对于这种无缘无故套近乎的大人自然是敬而远之。
但倒霉催的是,可能是这位在钦天监任职的大佬在事业上过于顺风顺水,突尝滑铁卢还觉得欲罢不能,反而开始变本加厉的诱拐小孩……
要不是被穆宁雪严厉投诉过,说不定连骚扰电话都会打到家里。
就连当时明珠学府的招生官都是这位的学生,这也是为什么莫凕在填志愿的时候毫不犹豫的选了帝都学府。
单单看他身边那些挂着浓重黑眼圈但是又极度亢奋的学生们就知道了,当这家伙的学生搞不好还不如去当审判会的实习生。虽然都是每天被996压榨还满身职业病,连法定节假日都要惨遭调休,但人家再怎么说也是正义的伙伴,至少每个月的通勤和食宿补贴从来不少。逢年过节走亲戚的时候,都能骄傲的挺起胸膛,说自己是个吃公家饭的公务员。
和这种导师的便宜包身工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对每个罹灾者都用相同的话术,这种行为在新时代可是会被叫成渣男的啊,存老师。”莫凕抬眼,认真的看向对方的眼睛,纠正道:
“而且,我并不认为我有什么优点能让我被称为天才——我已经初阶三级了,直到现在都没能结束自己的发育期,也并没有与我伴生的灵种。说实话,大家还愿意把我当成罹灾者,并给我罹灾者的优待,我已经非常不安了。”
作为罹灾者,莫凕能远远甩开同龄人不假,毕竟他仅用了一年的时间就达到了初阶三级,并且随时可以晋级中阶。但比起其他的罹灾者来说,这个进度已经可以说是相当缓慢了。
同时,从罹灾者的角度来看,他显得有些过于“稳定”了。
先天就不具备与罹灾者伴生的灵种或者魂种,因此缺少那得天独厚的恐怖爆发力,取而代之的是体内魔能的极端稳定。而发育期的成长也显得不温不火,哪怕莫凕已经准备晋升中阶,他的发育期也并没有结束的迹象。
再加上他的天生天赋是提升对于魔能的利用率,如果莫凕决定靠近身战压制对手,那么他对魔能的损耗甚至赶不上他恢复的速度。这让他在稳扎稳打的拉锯战上更具有优势。
可一旦对上爆发力强或者擅长广域魔法的对手就会束手无策,而他在身体素质上的优势在进入中阶后也会被迅速追平。
如此阐述着自己的缺陷,莫凕一如为客人讲解货物性价比的导购员那般无微不至。可何梦存嘴角的笑意却愈发浓厚:
“是吗?可谦卑到极致反而是一种傲慢啊,莫凕同学……自然而然的把自己假定在敌人的位置上去揣摩自己的弱点,这不就像是在说‘所有与我为敌之人全都不值一提’一样吗?我简直想不出能比这更傲慢的主意了!”
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多得的瑰宝,何梦存眼神热切的鼓励着:
“相信我,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走在这条道路上了。帝都学府那种暮气沉沉的学府、那群早已沉沦在过往辉煌里的法师不适合你。唯有明珠学府才能给你你想要的、惊心动魄的大冒险——”
“谢谢您,但我还是想过平静的生活。更何况,存老师您现在看起来实在有点变态,所以,请容我拒绝。”莫凕轻声道。停顿片刻,他的表情渐渐肃穆:
“而且,再怎么说,我也算是帝都学府的学生。当着我的面对我未来的母校指指点点,这会让我很不高兴。”
“啊,那请接受我的道歉。当然,只是对你个人的。”毫无歉疚之意的何梦存耸了耸肩,将报告单递给莫凕:
“和以前一样,你的状态正常到了不正常的地步,魔能的波形图也比一般的法师更加健康。给你开了 1.5g 的雪晶和 15g 的苍石。如果你在三个月内有进阶中阶的打算,那么就停止服用暗石,另外去开一药用单位的银石心,这可以让你体内的魔能时刻处于巅峰状态,进阶会更加顺利。”
“我暂时倒是没有进阶的打算,不过这次也麻烦您了。”从何梦存手中接过那张写满不可辨文字的处方单,莫凕真诚的道谢。
别的不说,何梦存的专业性毋庸置疑。不知是不是出于自负,由他负责的那些罹灾者们就算有个头疼脑热,他都会火速杀过去帮人治好。
虽然人是变态了一点……不过当法师的,哪里有不变态的呢?
像莫凕他舅舅就非常喜欢弄些奇怪的东西给他舅父食补,看赵满延满脸扭曲的吃下去,还会露出由衷喜悦的笑容。而他爹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很正常,但莫凕总觉得从头到脚都透出一股子变态味儿。
据说,还有些禁咒法师还喜欢把自己伪装成萌新,臭不要脸的去和年轻人同台竞技。虽然不用想也知道他们会被同僚狠狠鄙视,但比起二十年前某些动辄就要整个灭世大活儿的精神病来说,这已经相当温和了。
如果说变强需要付出代价的话,可能变得越来越变态就是法师们所付出的代价吧。
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是一名法师的莫凕在心里腹诽着,前往了下一个体检的科室。
…………
与此同时,仁济医院的某间病房里。
“要死啦!天天加班还不给加班费,连通勤补贴都发不齐,人都要活不下去啦……”
“……”
“呜呜呜……转正的通知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我妈这个月都问了我三次什么时候能入审判会的正式编制了,过年的时候我肯定要被那些亲戚狠狠拷打了……”
“……”
盯着在病床上浑身缠满绷带、声嘶力竭哀嚎的实习审判员,林迪将信将疑的看向医生:
“他没事儿吧?”
“你看他叫得多开心,能有什么事儿?”
医生的脸上写满了冷漠。他面无表情地摘下了沾满血污的一次性手套,丢进了明黄色的废料桶:“我看抓只发情期的幽狼兽来都不一定嚎得有他厉害。”
“呃,不,我的意思是……”林迪有些不好意思的合握双手,一本正经道:
“都受这么严重的伤了,这么大喊大叫真的不要紧吗?要不,我现在把他打晕过去,还能让他少受点罪。既然如此,我看下一疗程的麻醉药也可以不用了,直接换成别的应急药品给我吧。说不定我们之后还能用得上。”
这下不止是实习审判员,连医生都震惊的看向林迪。
像是在疑惑36度的嘴唇到底要怎样才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语。
“……先生,我对贵方的狼性文化不感兴趣。但这里是病房,还请您克制一下。”医生很快恢复了先前的漠然,道:
“既然在仁济医院,那就还请您遵守医院的规则——您只有三十分钟的时间和患者交流。他体内的毒素尚未彻底拔除,为了下一阶段的治疗能够顺利进行,他还需要静养。我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祝你们交流愉快。”
望着被重重关上的病房大门,实习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小声道:“沿海地区的治愈系法师都这么彪悍的吗?”
“一般也不是。不过,仁济医院的人文关怀一向是重灾区。这可是飞鸟市的特色,不得不品尝。”林迪随手扯来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来,小徐,学长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林迪和蔼的微笑着,俯视着那团在病床上瑟瑟发抖的人型绷带,歪过脑袋,柔声道:
“——告诉我,身为一名中阶风系法师,你是怎么做到连风轨的施法方向都弄错了的?这几天我横竖是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你能再给我演示一遍你是怎么直接撞到那个猎脏者脸上的吗?”
“……那是个意外啊,学长。”实习生哆嗦着,小声辩解道:
“下水道那地方本来就看不清,谁能想到那里的猎脏者这么阴,还会看我施法前摇,蹲在我的必经之路上守着我。这一挠,好悬没把我肠子掏出来……”
“不,这不是你犯这种低级错误原因。别给我打岔。”林迪毫不留情的打断了那段酷似脱口秀的辩白。
他低下头,嘴角笑容微敛,凝视着后辈闪躲的眼神,疑惑道:
“这段时间你状态一直不对,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
实习生默然盯向了病房角落的仪器,好像代表他心率的绿色波形图会是另一种答案的密码。林迪却只是把左腿翘在右腿上,单手托腮,平淡的注视着病床上的患者。
二人之间唯余沉默。
如此,在沉默中,过了许久、许久。
“……我还以为,学长你多少会留点情面呢。”
枯燥无声的拉锯战中,年轻人率先举起了白旗。他又把头扭了过来,咽了口唾沫,声音显得异常干涩:
“我们三个,”他说,“我和另外那两个家伙,是同一期的学生。在进入灵隐寺后,我就一直在一起工作。负责带我们的前辈也非常体贴,总是尽量把我们分配到同一个团队中……
但我知道,这并不是因为什么我们关系好的原因。”实习生用近乎气音的语调呢喃着,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林迪,道:
“而是因为,那两个笨蛋实在是过于脱线了。要是没我担待着,说不定哪天被当枪使了,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审判会除名……就好像,虹华大厦的案子那样。不是么,学长?”
回想起他们找到“凶手”的场景,实习生忍不住颤栗了一下。
在虹华大厦案件被害人的家中,他们见到了另一名死者。
女人的尸体和证据像是被熨烫整齐的衣物一样被叠得明明白白,陈列在客厅,无比安详。她的身份昭然若揭,在这个场景同时扮演着四种身份:妻子、被害人、加害人,以及黑教廷成员。
现场妥帖得像一本烂尾了的通俗小说,告诉他们一名黑教廷成员是如何在黑教廷消亡后洗白上岸,又如何成为了一名妻子。在平淡无奇的二十年后,怀疑丈夫察觉到自己的身份而将其杀害,成为了加害人,可在这之后又因为巨大的愧疚自裁,最终蜕变为自我的受害人。
那时候,林迪站在案发现场的角落,他半跪在地上,戴着一次性手套,检查着死者的遗书。在那些来回穿梭的审判员之间,安静的像另一件被摆放好的遗物。
林迪仅花了三天时间就完成了对虹华大厦案的报告。
这件事就这么快捷而简单的解决了。
在如山的铁证面前,没有人再去纠结目击者的证词与真实凶手的微妙出入。凶手为何而死,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也不得而知。
就好像南熙山默认了证据自己长出了脚,排着队等审判员们前来签收,然后对他们说,看,这是凶手,这是证据,案件就这么结束了。现在你们可以滚蛋了吗?
在心照不宣的了然中,二人长久的对视着。实习生艰难道:
“虹华大厦的案子不就是这样么?我们找到的那个凶手,和目击者的证词一点也对不上……明明是个毫无头绪的案子,可线索、证据还有凶手,都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那样摆在了我们的面前,于是,这个案件就这么皆大欢喜地宣告结束了。学长,你难道觉得,这是合理的吗?”
实习生抬起头,凝视着微笑的林迪。自共事以来,对方不论何时都带着那副标志而完美的微笑,付出了十二万倍的耐心和二十万倍的努力去处理那些令人焦头烂额的事务,犹如审判会那些宣传片里“审判法师”这一符号的缩影。
笑容如同审判会的制服一样,被他穿在了自己的脸上。
少顷,林迪微微俯下了身。
随着他的动作,一片阴影覆盖在了实习生僵硬的面孔上。一只手摁住了他的肩膀,令人动弹不得,让年轻人忍不住绷紧了还在隐隐作痛的肌肉,任由对方审视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打量
如同在丈量案板上的鱼肉是否肥美。
终于,林迪开口了:
“小徐,我本来不想把话说这么明白的——”那微笑变得刻薄而残忍。林迪摁着后辈的肩膀,投下了怜悯的视线:
“——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呀?”
小徐:“……?”
“虽然不知道你刚刚在叨叨什么,但总觉得你的内心戏很丰富啊。是不是最近给的压力太大,让你开始胡思乱想了?”
林迪拍着小徐的肩膀,用关爱的眼神注视着一脸懵逼的后辈,想了想,轻声叹息道:
“我明白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这样。有段时间我的右眼受了伤,戴了眼罩,还时常在没人的地方幻想自己的眼睛里封印着图腾兽什么的。现在想来,还真是令人万分羞耻啊……”
“不,这才不是重点啊!”实习生激动的叫了起来,险些从病床上滚了下来:
“谁家凶手会像是烤鸭外卖一样这么明显的送到脸上啊!连证据都整理得井井有条,这明显是转移我们注意力的手段吧,这怎么看都别有用心啊!”
“这一点也不奇怪吧,临终忏悔的人渣多了去了,在死前做一件好事就沾沾自喜的以为能上天堂。但他们恐怕连自己杀了多少个人都懒得去数吧。”林迪理所当然道:
“我还见过比这更不可理喻的疯子呢,那种‘潘然醒悟’后把自己的同伙全部杀光的渣滓。为了所谓的赎罪,开始以极其残忍的手段去虐杀其他的人渣。可杀了那么多人,他就是不愿意来自首,甚至将那些前去逮捕他的审判员也屠戮一空——他反倒是觉得审判会的手段太温和了,完全不能让罪犯得到应有的惩罚。所以他才亲身上阵,给予了那些人渣一个圆满的结局。”
实习生一时哑然,气势也弱了几分:“可是……可是这是个黑教廷的成员啊。自从黑教廷灭亡后,这些能幸存下来的教徒也绝非等闲之辈。那种以屠戮取乐的神经病,怎么可能会因为愧疚感就自杀——”
“你都知道黑教廷是神经病了,还想去跟神经病共情?”林迪乐了,不由得双手一摊:
“咱们这些‘黄金一代’是没什么机会见到货真价实的黑教廷成员的。我跟你说,我早几年跟着我老师实习的时候有幸逮到了一个,你猜那玩意儿是怎么想的?他觉得这个世界是个虚拟的故事,人只有在死亡后才能拥抱真实。而他,只不过是让那些人提前得到了解脱而已。
还有啊,咱们教科书上说的‘黑教廷消亡”这一事件是作为历史事件来讨论的。但你真要说的话,正是因为黑教廷灭亡了,各种层出不穷的新极端组织才有机会登上了历史的舞台。神圣血脉同盟、全视之眼、真理灵修会……哪个不是在黑教廷消亡之后才冒头的?”
“那……目击证人的证词呢。”小徐忍不住嗫嚅道:“凶手有着将近三米的身高……这一点怎么看都和我们发现的那个‘凶手’不符合吧?这又该如何解释?”
“小徐,我要是你老师我铁定得抽你了。”林迪没好气道:
“你的历史课怎么学的?你知道黑教廷,总该知道他们有制作黑畜妖的手段吧?有的黑畜妖体型能达到三米也不奇怪,需要我带你去审判会的内部博物馆看看吗?”
小徐被林迪辩得哑口无言。他踌躇半晌,盯着青年的面孔,鼓起勇气,道:
“那……那前辈你怎么总是笑得跟心里有鬼似的。电视剧里那些当卧底的反派,简直和你笑得一模一样……”
“我天生爱笑不行吗?还有,小孩子会不会说话。什么反派,我这是标准的微笑唇!微笑唇懂不懂?”林迪狠狠敲了敲后辈的脑壳,肃声训斥:
“不要小看了审判员啊,小鬼!就算每天加班时间超过十五小时、在节假日帮上司跑腿写报告、调解猎人矛盾被人指着鼻子骂、在凌晨三点的出勤里被妖魔打到肠子流得遍地都是,也要给我挤出灿烂幸福的笑脸,对围观的市民说‘情况已得到控制感谢您的配合’。这就是我们身为公务员的职责所在啊!”
“……不,这完全不是公务员,这明明是被黑心企业压榨的牲口吧。”小徐目瞪口呆,已然无法吐槽林迪的问题发言:
“黑教廷都没这么黑吧?”
林迪又笑了起来:
“这不就是了么?如果我们的下限连黑教廷都比不过,那我们又如何去制裁恶人?放轻松,小徐,没你想得那么夸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林迪的嘴角重新挂起了温和的微笑。那只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沉稳有力,令人倍感安心。小徐闭上眼,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点头:
“您说得对,可能是我这段时间压力太大,想多了。我以后会注意的。”
“不,作为审判员,怀疑是一种美德。”林迪温和道:“说实话,我十分感激你和你的两位伙伴的帮助。说实话,在我看来,你们已经是相当优秀的审判员了。”林迪顿了顿,补充道:
“你要记住,那些真正严重的案件,都是悄无声息的发生的。如此明显的违和之处,说不准只是一个疯子在死前想要再膈应我们一下呢?”
——此乃谎言。
仁济医院的公共厕所里,林迪关掉了水龙头,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双眼爬满血丝,碎发混着自来水和冷汗狼狈的黏在额头上。林迪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面前这个不体面的男人正是自己。于是,他深呼吸三下,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缓缓扯平了制服上被自己无意中抓出来的褶皱,解开了歪斜的纽扣。
“白痴也能看出来,他们另有所图。”
不久之前,才与他对话过的中年人的声音犹如幻觉,在林迪的耳边冷酷的重播:
“那可不是什么自杀啊,林迪。有人提前杀死了那个女人,不惜暴露她是黑教廷的事实,去掩盖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情。你知道黑教廷这帮神经病什么时候最危险吗?那就是他们开始自相残杀的时候。就像是自杀的旅鼠一样,那并非内讧,而是心甘情愿的献祭。他们清楚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并且在奔向毁灭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不,不要想太多,林迪。把思维还给身体,深呼吸,不要去想,深呼吸……
“这种案件不是那帮灵隐寺的实习生能牵涉的了。如果你真的关心他们,就让他们远离这场漩涡,甚至是飞鸟市。”年长的审判使古板的叙说着,他的语调平淡到如述说真理:
“飞鸟市身处危机的中心,军部与监察委员会即将入场。是时候让这些年轻人从这场祸端里抽身了。我已上报此事,虹华大厦的案件就此结束,但是,关于黑教廷的调查不会中断。既然第一个被害者是医生,那就从飞鸟市的医院调查起吧。林迪,你将依然跟进这项任务。”
林迪艰难的将手中的扣子对准了扣眼。他抬起头,想要从镜中找到些许参考。可他只在镜中看见了那个愕然的自己,正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
“……老师,以我的资历,调查黑教廷的案件没有问题吗?”
在办公桌后,鬓角早生华发的中年男人转动眼珠:“真稀奇,你很少会对自己这么不自信。”
“毕竟那可是黑教廷啊。”在自己苦涩的声音里,林迪颤抖的指尖将第一枚扣子塞进了扣眼,然后,是第二颗:“这种活儿我做不来的,老师。还是交给别的更有资历的审判使吧,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害怕了?”
“那当然啊。”镜中的青年诚恳道:
“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啊。谁不知道这帮王八蛋毫无下限,万一牵涉到我的家人怎么办?老师你也是知道的,我当审判员只是为了给自己镀个金而已。就算不干这一行,回族里啃老,说不定比现在拼生拼死的还舒坦——”
如此坦然自若地承认了自己的胆怯,就像是确认了自己的心意那样,林迪的呼吸渐渐平稳。他扣好了扣子,系好了领带,教导了他七年的长辈在镜中确认道:
“真的?”
“当然是真的啊。”
“是吗?”幻影中,审判使的声音带上些许戏谑:
“你或许确实在害怕吧。可我怎么觉得,你不是在害怕黑教廷——你只是在害怕不能履行自己的职责、不能把那些渣滓赶尽杀绝而已,不是吗?”
林迪悚然惊醒。
水池里的水快要溢了出来。林迪匆忙拧上了水龙头,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制服一如既往,整洁得没有一丝褶皱。眼睛里也没有血丝,只有漆黑的眼珠闪闪发光。一如熊熊燃烧的木炭,透出不详的光亮。
无从辨别是恐惧还是兴奋。
林迪湿漉漉的手掌盖在了镜子上,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哈……职责吗?”
许久,镜子里的自己似乎笑了起来。
林迪松开手掌,看到了那张被水痕模糊的面庞,轻声啐骂着:
“妈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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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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