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南眠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一切的情景都好像在噩梦中才会发生的一样——卡车剧烈的摇晃,颠簸,在先前莫凕与苏苏的战斗里已数次几近侧翻。而现在,锐物刮擦金属的刺耳声响逐渐逼近,直到与叶南眠仅剩下咫尺之遥才堪堪停下。
那个在记忆中熟悉的嗓音,自车窗外含糊又柔和的传来:
“小叶,你在里面吗?”
啊,完全就是噩梦里的声音。
每一个夜晚都是相同的噩梦。在门外,已逝之人以生前的声音呼唤着他,让他将门打开,放她进来。可哪怕叶南眠用尽全身力气尝试去打开那扇门,那扇门也只是纹丝不动。
门后,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响起相同的祈请。
那扇被紧锁的大门成为了叶南眠挥之不去的梦魇。
自妈妈昏迷不醒之后,爸爸便进入了新阳研究所,生活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最开始的时候,还会哭叫着从噩梦中惊醒,连枕头都被眼泪浸得一片濡湿。当他照着爸爸给的电话簿,战战兢兢的给何梦存打电话时,彼端的成年人也只是嗤之以鼻:
“这不是很简单吗?找个心灵系法师,忘掉不就好了?”
这确实是非常简单的解决方案——只需要忘掉噩梦在现实中的原型,就能从根源剪除掉噩梦。但年幼的叶南眠面对电话那头渐渐不耐的男人,却无法遏制内心的恐惧,小声的哽咽道:
“对不起存老师……我、我不想忘记苏苏姐……”
就像所有做了噩梦后找不到家长的小孩那样,叶南眠泪流满面,一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狼狈的擦着眼泪:
“我知道,噩梦很可怕……可是,如果连我都忘记了苏苏姐,那她……不是会很可怜吗?”明明自己的对面空无一人,可叶南眠控制不住的,对着空气惶恐的欠下身,小心翼翼:
“对不起,存老师。我做不到……比起噩梦,我更害怕自己会忘了苏苏姐。我不想忘了她……真的对不起……”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一如此刻。
那个往返于每一晚的梦魇终于在今天如约而至。
可叶南眠已经不会再哭泣了。
时隔十年,他终于得以见到那晚门后的景色。叶南眠扭过头,与窗外那张失去了皮肤的面孔对视。苏苏将脸贴在车窗上,微笑,在玻璃上留下了难以拭去的血渍。
凝视着苏苏,叶南眠轻笑出声:“到头来……结果,现实反而比噩梦还恐怖啊。”
死亡当头,内心却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宁静。而在十年前,那个做了噩梦,拿着手机泣不成声的小孩儿终于在折磨一般的等待里,听到了何梦存缓缓地回复:
“真是个……和你父母一样的犟种。”明明是在责备,可那个一贯严苛的男人却难得的柔和了语气,语气肃然:
“——这不是很勇敢吗,小子?拥有此等勇气,又何必再去畏惧什么噩梦呢?”
真的像何梦存说的那样,从此往后,叶南眠再也不觉得害怕了。
也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叶南眠,确确实实是个犟种。
明明和妈妈约定好了,不要再因为他人去难过,要只为自己而悲喜;明明和苏苏姐约定好了,不要再去管她们家的事情,不要再为她而哭泣;明明和莫凕兄约定好了,如果一个人掉队了,另一个人就要闷头往前赶路……
可等到这些事情一个个排队来到了眼前,叶南眠才明白……做不到,就是他妈的做不到!
叶南眠握紧了方向盘,肾上腺素飙升之间,他似乎又看见银发的少年坐在身边,拧眉怒斥:“蠢货,不是说好了吗?不要停下来!我晚些时候会自己赶上来的!”
“对不起,莫凕兄。”抬起利爪的苏苏顿住了,它疑惑的转动视线,不明白叶南眠在对谁叹息:
“我要违约了。”
叶南眠,将刹车踩到了底。
——他要去找莫凕。
那一刻,卡车的质量与高速尽数化为了惯性,慷慨的施加在每一位乘客身上。不论是险些被安全带勒断肋骨的叶南眠,还是差点被甩下车厢的苏苏……全部,一视同仁!
眨眼间,苏苏一路滑到了车头,楔入车身的利爪几乎撕裂了车门。伪人发出尖啸,双爪死死扒住了车头,可甚至没能来得及摆出攻击的架势,叶南眠已经行云流水一般的拉动手刹,瞬间换挡,控制着这辆庞大的金属怪物完成了掉头!
死死踩着离合器,叶南眠轰响了油门。
原地,烧胎起步。
引擎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回荡于公路之上。而一同响彻的,还有叶南眠的怒吼:
“他妈的莫凕你个王八蛋,不是说好了吗?!要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你倒是给老子注意一下自己啊!!!”
那些迎头撞来的车辆,刻印在驾驭者漆黑的虹膜之上,它们像是不知饱足的鬣狗那样,狂喜的撞向了坠落的断臂少年。
也让叶南眠的双眼烧成了一片猩红。
这一刻,名为《大夏道路交通安全法》的限制,随着燃料、理智和微乎其微的道德感一同被烧得一干二净。金属的凶兽露出獠牙,狰狞毕露。
眨眼间,某辆原本咬着车尾紧追不放的小型轿车,被车头迎面撞飞,轻飘飘的,径直飞出了公路之外,冒出了滚滚浓烟。
发出了爆炸的巨响。
大地震颤!
火光中,几团燃烧的人形尖叫,在不成形的报废车辆里挣扎,想要自变形的钢铁中爬出。而苏苏落在车头正前方的下半身,已在刚刚的撞击里变得血肉模糊。
与叶南眠四目相对。
“小叶,你真的很不乖。”失去皮肤的血肉面庞抽搐,苏苏颇为难过的开口:
“乖乖去死,不好吗?”
“不好。”叶南眠笑得很开心,即便在刚刚的撞击里胸腔重重撞到了方向盘,口舌间荡漾起一片腥甜,依旧眼神鄙夷:
“——以及,你和你同一批假冒伪劣产品脸上的笑容……真的把我恶心坏了。”看着愣了一瞬,似哭似笑、像是在思考该露出何种表情的伪人,叶南眠又一次感受到了,在这十年间时不时就要将心肺撕裂的炽热痛楚。
名为愤怒。
叶南眠深吸一口气,纵声咆哮:
“死死死死死死!都他妈的,给爷死!!!”
可是,卡车的冲锋骤然一滞。叶南眠眼神一凝,因为苏苏……落在了地面上。
高达三米的伪人,双手撑在了卡车之前,几乎粉碎性骨折的双腿深深楔入了公路之中。清脆的骨裂声响起,两条胳膊与双腿扭曲成了不可思议的形状。
哪怕刚刚为了挣脱莫凕的冰系魔法,已经扭碎了大部分的骨骼与部分肌腱……可就像感受不到痛楚那般,苏苏硬生生顶着横冲直撞的卡车,向后冲行了数十米有余!
“错了。”苏苏的脖子软绵绵的耷拉下来,几乎要旋转九十度,她依旧温柔地纠正道:
“你朋友……才是要死的那个。”
远处,驾驶面包车的伪人将油门踩到了底,带着快乐而扭曲的笑容,义无反顾地撞向了莫凕。
然而,叶南眠和苏苏都愣住了。
因为,莫凕并没有按照既定的剧本那样被撞飞出去,如他们所想一般红的白的流了满地。
——在被撞击的前一刻,莫凕睁开了双眼。
喷涌的鲜血凝结在半空,冻结成冰,如猩红的珊瑚那般,向着四面八方延伸。眨眼间,一条以冰铸就的右臂便取代了血肉,生长而出。
妖艳的血色在蓝色的冰晶间扩散,粗糙的球形构造取代了关节,五指根根握紧。莫凕翻转身体,右肩向前,向着面包车的挡风玻璃,合身而撞!
玻璃渣四处飞溅,在车灯的照射下掀起了一片鳞鳞的白光。
压根无法看清面包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辆面包车霎时变成了一条喝醉的菜花蛇,一会儿在原地熄火停车,一会儿爆冲起步险些和同伴追尾。而在摇摇晃晃的车身上,车门忽然被一脚踹开,丢出了一具被扭断脖子的微笑尸体。
然后,又是一具。
只能看到,时而有伪人扑在了车窗上,被莫凕压着后脑勺砸成了烂掉的西瓜;时而莫凕从大敞的车门间探出半身,将某个伪人的头摁死在高速驶过的路面上,擦奶酪一般将其在公路上涂抹均匀;时而那冰铸的右臂化为了螳螂前肢一般的刀锋,在狭小的空间中肆意挥砍……
看得叶南眠目瞪口呆,一时间忘了自己的面前还站了个大的。
刚捡回一条命,某残疾未成年就和一面包车的伪人叮叮当当激斗成一团,这场面着实过于劲爆。而似乎是嫌空间太小不够施展,莫凕还蹿出了面包车,飞身而跃,跳到了临近小卡车的车顶之上。
在他身后,七八头伪人鱼贯而出,带着量产化的笑脸,如大群迁徙的蜘蛛那般,七手八脚的爬了上来,前仆后继。
血浆四溅。
昭示着角斗再度开始。
与之前步步为营的战斗风格大相径庭,莫凕开始不计后果的进攻。每一次都会在身上留下宛然的伤口,可每一道伤口,都意味着敌人承受了更胜他千百倍的痛苦。
化为冰矛的右臂刺穿了两个伪人,左手的手杖格挡着尖锐的利爪。可就在这一刻,第四个伪人爬了上来,巨口张开,嚎叫着,冲向了莫凕。
莫凕并未退却,不如说,迫不及待一般的敞开了怀抱,侧脸,任由对方扑咬在自己的肩膀之上。下一秒,银发少年张口,如野兽一般,同样狠狠撕咬在对方的脖颈之上!
以牙还牙!!!
莫凕抬脚踹开面前的伪人,在他猛力甩头之间,撕下了大块的血肉。冰矛的右臂甩掉了尸体,尖锐的末端迅速扁平,如同肉锤那般,重重砸在了倒地的伪人头上。
噗嗤一声,严丝合缝的碾碎了什么东西。
莫凕抬手,右手再度显现手掌的样貌,五指粗暴的抹过了流血的左肩,冰霜抚平了创口。他随口吐掉了口中的血肉,眼瞳扫视向那些在自己四周完成围拢的车辆。
重新化为冰矛的右臂挑穿了地上的无头尸体,抬起,缓缓转动,好让周遭看清与自己为敌的下场。随后,向着四方八天,莫凕放声咆哮。
如同浴血的怪物一样。
那些一向悍不畏死的伪人们,一时间竟耸立脊背,笑容退却,五官扭曲,踯躅着,不敢上前。在那份非人的恐怖面前,再也无法维持人类的伪装,重新捡回了野兽的本性。
寂静之中,只剩下了莫凕的狂笑。
就仿佛,欣喜于还有如此之多可供自己蹂躏的猎物!
和莫凕视线碰撞的那个瞬间,就连叶南眠都不由得在这份狂气之下流下了冷汗。
那绝不是莫凕的眼神。至少,不是他所熟悉的莫凕的眼神……
下一秒,卡车猛然爆退,叶南眠一下扑在了方向盘上,下巴几乎碎裂的痛楚里,神色惊恐——那是苏苏在冲向莫凕的瞬间,以卡车作为踏板弹射而出。如同攻城弩箭一般,几乎贴地飞行!
而莫凕,面对突进的伪人,却只是后退了两步,将手杖置于腰侧,上身伏低。
在苏苏靠近的那一刻,拔刀,斩!
一线寒流如月光冲天而起,莫凕与苏苏擦身而过。
莫凕回身,松开了紧攥的左手,笑意嘲弄,第三枚星图之书的碎片自他的指间散落。而苏苏身形一晃,也回过身,嘴角微微向下一撇。
右臂连着大片的半身,缓缓的,从伪人的身体之上滑落。
在看清了莫凕所使的技法后,叶南眠立起了身子,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那是堪称完美的“居合斩”。
虽称不上登峰造极,可那纯熟的技艺,说一声千锤百炼也不为过。更何况,刚刚星子连接的技法,就算用上了星图之书,但是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初阶法师该拥有的技巧。
将所有的魔能凝聚在手杖之上,化杖为刀。直到斩出之前,都需要维持着星子与魔能的稳定,确保其不会消散。唯有极端的熟手与稳定性才能做到这一点,缺一不可。
——可是,这分明是东瀛特有的拔刀术才对,又怎么会被莫凕施展出来?
就在叶南眠的注视当中,莫凕再度变幻架势,单手持杖,手杖如蛇,封锁了苏苏所有的退路,接连刺出。
这次,是欧罗巴一带的刺剑剑技!
东瀛新阴流的刀法、帕特农神庙的骑士枪术、大夏军部的杀人技……还有更多叶南眠根本无法叫出名字的技巧,在莫凕的手中被一一施展而出。如鬼魅一般变化不定,时而大开大合,时而灵动飘逸。明明上一秒还是捉摸不透的刺剑,可下一秒就化为了直朝面门扑来的长枪。
当这些炉火纯青的技艺组合在一起,便爆发出恐怖的压制力。更别提苏苏连遭两次重创,□□已无法负荷那高强度的爆发力。偏偏莫凕还盯着它最为薄弱的四肢进攻,恰似猛踹瘸子那条好腿一样。
一时间,苏苏竟被莫凕狂暴的连攻所压制,寸寸后退。
这就是法师们在与妖魔们斗争的漫长岁月中所追求的东西。
没有锋利的爪牙,没有强健的□□。于是,为了生存,人类创造出了层出不穷的技巧,铸就出了无往不利的兵器,以此增添自己与妖魔对抗的筹码。
技艺,武器,盔甲……这些,都是弱者用以对抗强者的武装。
而莫凕所做的,便是靠着这份炉火纯青的技艺,去达到所谓的“以弱胜强”!
可一个疑问,也渐渐在叶南眠的脑中成型。
——在莫凕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
一片黑暗之中,少年听到有人在说话。
“看懂了吗?”
莫凕抬头,莫凡坐在他的面前,抬手,展示星子,构筑星轨。十指之间焰花涌动,灵巧而绚烂的飞舞。
年仅七岁的莫凕双手扒在桌沿上,像是走神了一样,呆呆地看着莫凡的指尖。看莫凕没有任何反应,莫凡又耐心的演示了一遍。那些最为基础的魔能运用被他刻意放慢了数十倍,确保每一处细节都能无微不至的展现在莫凕眼前。
在第二次一模一样的演示之后,莫凡又一次温和的询问道:
“怎么样,还想再看一遍吗?”
可莫凕只是望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去看那道在他指尖绽放的绚烂花火,仿佛如此精湛的技艺于他而言,不过是蹩脚的街头魔术而已。
莫凡有些头疼的端起了早已放凉的茶水。
他并不在乎莫凕之后是否会走上法师的道路,只是觉得,这孩子实在是太闷了一点。
在学校里不和别人交流就罢了,在家里问话基本上也只会点头和摇头,不到关键时刻不会说话。除了看书,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样。
本来想着他会不会对魔法感兴趣一些,可如今看来,他对魔法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
“算了,不讲这些有的没了。老爹先做饭去,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莫凡揉了揉莫凕的银发,看见小孩儿有些不太高兴的把头偏到了一边,捂着自己的脑袋,不让他摸,莫凡不由得乐了一下:
“今晚上老爹烧个紫苏黄鳝,怎么样?哦对了,你喜欢吃辣的,我去门口菜市场买点小米辣回来。你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水果?老爹一起买回来……”
莫凡撑着桌子,絮絮叨叨的起身。在经过莫凕身边的时候,仿若幻觉一般,听见了一句极轻的呓语:
“……好奇怪。”
莫凡顿住,扭头,盯向莫凕。莫凕还是木木的望着自己的对面,即便那个座位已经空无一人:
“好奇怪啊,爸爸。”莫凕右手的指尖弹动,模仿着莫凡刚刚的动作。他看向莫凡,茫然道:
“为什么你的两次施法,会一模一样呢?”
“都是一样的技巧,当然会——”莫凡感到有些好笑,但还是一本正经的解释道。可是,说到一半,连他自己都怔住了。
终于反应了过来,莫凕指的并不是魔法展现出的姿态,而是……某些更深层的东西。
对正常法师来说,哪怕是一模一样的星轨,也不会存在完全一致的施法结果。
环境中的魔能浓度、施法者的心态、星子的排列坐标……这些无不在影响着魔法释放后的最终结果。所谓法师口中最佳的施法状态,便是根据外界的变化,相对保持自身的稳定性,使得施法的结果尽可能的靠近“理论上的完美施法结果”。
这是只有超阶以上的法师才可能兼顾到的事情。而对莫凡来说,保持这样的稳定性已经是他的本能。
本能到,哪怕只是为自己年仅七岁的幼子做演示,都会下意识的保持这份对于魔法的掌控力。
——莫凕指的“一模一样”,说的正是掩藏在那细小火花之下,那份被他漫不经心调动起来的恐怖控制力。
仅仅两次演示,尚且不是法师的莫凕就看透了这份本质。
像是没有察觉到莫凡愕然的视线,莫凕叹了口气,沉浸入自己的世界当中。他托着下巴,有些郁闷:
“真的好奇怪啊,你和妈妈的魔法,和其他人的都不太一样……我一直不是很明白。你们和林迪哥不一样、和审判会的那些哥哥姐姐不一样、和前几天在学校门口被抓走的那个很凶的叔叔也不一样。我想了好久,可还是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莫凕顿了顿,理所当然道:
“而且,爸爸你刚刚的施法,看上去很慢,但其实……比他们所有人都快啊。”莫凕想了想,补充道:
“很快很快,快到我……无法看清。”
莫凡当时的反应,在莫凕的记忆里已有些模糊。他只记得莫凡当时走过来,抚摸着他的肩膀。他当时看不懂男人复杂的眼神,现在想来,那应该是悲悯。
不知为何而悲伤,不知为谁而怜悯。
“你是璞玉啊,莫凕。”回忆中的莫凡眼眸低垂,似是轻叹:
“可是,这个世界太残忍了。这份璞玉之资,若是走上魔法之道……你注定要承受更多的苦难。”
莫凕张口,正欲作答,可他已被用力推出了这方回忆。坠落的莫凕无助的伸手,想要抓住什么,然而却只有回忆如水中之月被他的指尖搅碎,化为一滴汗水,自掌根滑落。
十四岁,刚刚连接出完整星轨的莫凕在院子里撑着膝盖,喘息着。随后,他看向了站在一旁的穆宁雪。
明明所有教给他的技巧与知识,他看一遍就能学会。明明只用了七天,就连接出了稳定的星轨……但是,穆宁雪自始至终都没有表达出任何赞赏的意见。
可也未曾不满。
只是伫立在在一旁安静的观看,并予以指导。自始至终,平静如一。直到现在,黑发的女性才淡然问道:“刚刚教给你的技巧,你都记下了吗?”
莫凕点头。穆宁雪又道:“不好奇为什么只教了你七招吗?”
莫凕皱了皱五官,迟疑:“是因为贪多嚼不烂吗?”
“不对,错了。”穆宁雪摇头:
“你的优点,是学得太快。可你的缺点,也是学得太快了,莫凕。任何战斗的技巧,对你来说一眼就能学会。我相信哪怕你对战斗一窍不通,只要有敌人在先,他的经验就能为你所用。”穆宁雪淡淡道:
“但是……你要记住。是你在使用技巧,不要让本能主宰身体。你一定要找出属于自己的道路,而不能去一味的模仿,懂了吗?”
莫凕似懂非懂的点头,为这一个星期仅有的评价感到了些许的失落。可穆宁雪只是摸着他的头,语气又放软了下来:
“那么,有想好自己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了吗?”
莫凕想了想,摇头:“没有,但我想我总会知道的。只要能和现在一样,可以无忧无虑的去学习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和大家在一起,能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这就够了。”
“不成为法师也没关系么?”
“不成为法师也没关系。”莫凕凝视着穆宁雪的眼睛,认真道:
“魔法与个人的幸福无关。”
于是,穆宁雪笑了。
她蹲了下来,用力拥抱着莫凕,轻声的鼓励道:
“那么,放手去做吧,莫凕。你一定可以成为任何你想要成为的人的。”
来自母亲拥抱所残留的温度在渐渐远去。那些更加冰冷和尖锐的回忆拉扯着莫凕,带着他,落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
好冷啊。莫凕忍不住轻微的颤栗着,意识逐渐昏沉。
真的……好冷啊。
就好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可是,这严寒又是如此的温柔,如慈母拂过婴儿的脸颊,令莫凕在恍惚中想起,这感觉是多么熟悉。
于是,莫凕想起来了。
它的名字,叫做死亡。
——在这之前,在每一晚不可逃避的梦境里,他就已经被杀死过无数次了。
那些仅仅留存于梦境之中的往日余音被再度奏响,无以计数的哀鸣回荡。莫凕茫然四顾,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满目疮痍,泛着血色的冰冷雨丝敲打过他的眼睑,断壁残垣之中,他听见有人在哭。
“拜托了,不论是谁,救救她……请救救她……”
无人应答。
残酷的世界里,唯有血水自天上而来,响应少年声嘶力竭的呐喊。在他怀里,染血的少女抬起手,温柔的擦掉了少年的泪痕。
生命的最后,像是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只有昏沉的睡意温柔的卷走了所剩无几的意识。于是,少女便露出了笑靥,梦呓一般,骄傲的低语:
“我做到了……小侯、我做到了……”
声音渐渐消散。
所有的泪水都落进了雨中,再也看不见了。
莫凕踉跄向前,伸手,下意识的想要帮忙。可他一脚踏空,撞碎了盛满血雨的大地,跌进了另一个黑夜。
浓烈的血腥味充斥鼻腔,断臂残肢之间,有畸形的怪物怀抱一具不成人型的尸骸,凄厉嘶嚎。
空空荡荡的眼眶里,唯有浑浊而黏稠的血泪砸在了地上。最后,怪物只能像无家可归的野狗那般,用头颅粗暴的撞击着地板与墙壁,一下,又一下。
大地被泪水淹没了,世界再不能承受这份绝望的重量,在悲怆之中碎裂。无数分崩离析的碎片之间,有身着军服的青年追逐着某个身影奔跑而过,大声地嚷嚷着:“喂,老师!你的虚空白焰别人根本就学不会吧?连少军都说了,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
“能学会的,没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到,而你们做不到的。”走在最前面的身影平静道:
“我再演示一次,你且看好了。”
无形的火焰点亮了梦境,可那个身影早已远远的走掉了,将青年落在了原地。早已变为男人的青年站在深渊之前,最后一次回眸凝望人世。
横跨数十年的光阴,与正在坠落的莫凕对视。
随后,纵身一跃,与他一同落入了深渊之中。
场景再度翻转。
在梦境之中无数次杀死过莫凕的东瀛男人自远方蹒跚而来。再无昔日慵懒的神态,满怀绝望与悲恸,神情恍惚的望向了莫凕:
“双守阁内,竟还有活人吗?”
他很快自嘲的笑了起来,沾满鲜血的手指搭在了腰侧的刀鞘之上,语气温柔:
“罢了,无论怎样都无所谓了。请你忍耐一下……我这就,来帮你解脱。”
熟悉的恶寒再度袭来。
成千上万次的死亡里,莫凕早已将其铭记于心。可是,往日里怎么也看不真切的动作,此刻在他的眼中竟是如此的缓慢,无形之中被拆分为不同的小节,完全就是……穆宁雪所教给他的,那最为简单的七种变招。
万般变化,皆自其中!
鬼使神差一般,望着蓄力的男人,莫凕竟觉得……如此简单的动作,他也能做到!
手脚已不受控制的摆出了与男人一模一样的架势,和他同时拔刀,斩出。许久,莫凕才听见身后倒地的声响,一缕细碎而微弱的悲鸣像风一样掠过了耳边,似是幻觉:
“谢……谢你……”
莫凕回身,下一位挑战者接踵而至。那个驾驭黑龙的男人鲜血淋漓,状若癫狂的大笑:
“就凭你们这些不入流的垃圾,也配来杀我么?!”
下一秒,男人的面孔在莫凕的斩击下破裂了。
可在那狰狞面孔之后,还有无数恶念滔滔,如海潮向莫凕汹涌而来:手持十字剑与金天秤的天使神色漠然,高举长剑劈砍而来,却被莫凕一刀两断。然后又是一刀,斩去了在他身后衣着华丽之人的首级。接着挥拳,砸烂了一张半脸毁容的丑恶面孔,顺带扭断了正在妖魔化的那名紫瞳少年的脖子……
全部、所有、一个不剩的,被莫凕尽数屠戮一空!
那些针对自己的杀招仿佛天生就属于自己一般,还未落到身上,便被莫凕看穿了所有的跟脚,再如数奉还。莫凕畅快的呼吸着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感受到那些针对自己的威胁从这个世界上被如数拔除,知晓了自己平静的生活再一次被拨回了正轨……幸福,便情不自禁地涌上心头。
甚至,已然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快乐的唱起了歌!
——头一次知道,战斗与杀戮,竟是如此美好而简单的事情。
只需要厮杀便好了、只需要争斗便好了。只要奉上死亡,他所希冀的平静的生活竟是如此的触手可及……
沐浴着鲜血,莫凕如在天国!
就此,踏上了以尸体搭建的登天之路,距离那理想乡只有一步之遥。可面对唾手可得的幸福,莫凕的动作,却渐渐迟缓。
明明已踏临高天之上,竟开始犹豫不决起来。因为,莫凕总觉得……在大地上,应当还有什么人在等着自己。
哪怕自己不是法师也没有关系、哪怕不像现在这样是块璞玉也没关系。总有人会在他的身边,在每一个因为恐惧不曾入睡的夜晚,伴他度过漫漫长夜;就算他板起脸故作成熟,也会有人嘻嘻笑着,把刚买来的雪糕塞进他的嘴里。
看上去不着调却令人感到安心的人、总是会记得他最爱吃什么的人 、会因为他不小心摔破了膝盖而手忙脚乱的人、能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人……
那些人,都还在大地之上。
倘若自己真的永驻天国,当这些人想起自己的时候,岂非要永远的抬头仰望,才能找到自己?
所以,莫凕犹豫了。
就在这个瞬间,他情不自禁地垂下了眼眸,回首俯视大地。
——于是,莫凕看到了地狱。
那一刻,登天之梯,断了。
只这一眼的重量,莫凕便自天国坠入地狱。
高坐于皑皑白骨王座之上日益腐烂的男人、将自己的血肉盛入了诡异金杯之中的红袍女性、自深渊之中撷取出鲜血冠冕的黑发黑须的法师、于战场上驰骋咆哮的七首十角的□□……
那些祈求、挣扎、怒吼、哭泣……经过了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莫凕的面前。可他却不愿闭眼,瞪大了眼睛,想要看看清那些与他擦身而过的幻影。
无数往日的哀鸣回荡,将莫凕淹没了。
“不要为我而哭泣,孩子。在我坠入地狱后,你们……会拥有更美好的未来。”
“圣女啊……恳请、恳请慈悲……还请降下怜悯……”
“少絮,哥哥走后……要听爸爸妈妈的话。”
“瞧啊,莎迦!我们会改变这个世界,一定的!”
“从今往后,就拜托你们了。”
“我在此庄严宣誓,我将恪守法律,秉持公义,志愿献身于一切捍卫人类之延续的伟大事业当中——”
莫凕坠入了往日。
莫凕坠入了死亡。
还有更多。
他们,她们,祂们——
到最后,所有的声音都凝为一线,只剩下一个肃冷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那么,于此宣告吧。”那个声音漠然道:
“——我将舍弃一切,以此,奠定万世不朽的乌托邦之基石。”
……可是,那我呢?
我……我又是谁?
我是许昭霆?我是斩空?我是冷泉一秋?我是文泰?我是蒋少军?我是苏鹿?我是乌列?
我到底是谁?
少年茫然,无助的在虚无之中张望。可早已有一个答案,如太阳一般在他的心口炽热的升起,呼之欲出。
——我是千千万万无名的已逝之人,我是亡灵,是死,是复仇者,是夭折之子。
我是不灭的铸炉!我是血染的凶星!!我是千变万化的无定的白鸦!!!
我是……
“莫凕——”
“莫凕兄!!!”
啊,想起来了。
我……
“我是莫凕。”银发少年喃喃道。
我正身处地狱。
在他的身后,是一片尸山血海。
狂人与野兽们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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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往日成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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