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宗!”
“你,要杀死我吗?”
一柄长剑横穿脖颈,他拼命地眨眼,想望向远处殷红的山顶,视线却急速下落,目光同卧在青石砖的宫铃对上。
钧宗宴平乐死了,
被无名剑斩杀于扶云宗。
此消息如大鹏乘风一般席卷修真界,令众修仙者惊惶。
扶云宗地处蜀中,亭台楼阁皆悬于危山之上,云雾缭绕映照山松,本是清心净灵之地。而今却殷红笼罩,鬼火红灯,似有山妖吹拉弹唱,恭候着魔君大人迎娶新娘。
“钧宗已死,天下可有第二位领者上前?”
“魔修仅出世三年,仙门大乘者前后脚死了多少,不如弃修为投降......”
山脚下,修仙者沸腾,焦虑后退者层出不穷。他们也是各家中佼佼者,在魔修肆虐之际逢乱而出,本想借着七宗顺势捞个好功名。如今看,是大势尽去性命不保。
哄闹之中,一个俊朗硬气的瘸腿青年走出,他脸上覆着白布,眼眶处空空,是个又瞎又残的。青年的威望似乎极高,众人见他弯腰行礼,嘴里恭敬念着:“郜宗师。”
场面寂静一时,妖兽嘶吼同献祭修士的惨叫夹杂,像是利刃朝着众人刺来。年长的修仙者不忍再听,紧闭着眼盘腿打坐。挂在竹梢上的天灯一盏盏熄灭,在昭示着某些人的离去。
气氛仿佛凝固在熄灭的每一刻,又在下一秒火花迸溅时活过来。郜行师沉默望着绵延青山,激越的人已经冲上来,吵嚷着:“郜宗师,而今我们还有命活着吗?不说上山剿魔,单是山下妖兽......”
他肯定道:“有。”
“人都快死尽了,命在哪里?”
“还能找谁救我们啊!”
“妖宗失控,屠了北荒十三城尚且有妖王金丹封印。那南蛮傀儡,七宗血尸,难不成都要靠爆金丹……”那人不忍再说,咬牙又憋出一句,“魔修要赶尽杀绝,我们早就无力回天了啊!”
绝境之下,竟无人再出声。
阴冷潮湿的山风夹杂着血腥吹向郜行师的胸膛,他的怀里用白布包裹得鼓鼓囊囊,声音破碎在山鬼的哀嚎之中。
“等,司无咎。”
太初三十七年,摇光出关,飞升。
修真界沉寂于最后一个春天。
宴平乐再睁眼,四肢百骸像被打碎再接,疼痛深入骨髓,眼皮欲抬却如巨石压迫。他内心惊诧:怎么断头,疼得竟是四肢躯干?
不等他细想,耳边就仿若惊雷乍起,层层叠叠的吵闹声灌入耳朵——
“宴师叔!”“——师兄,他没死!”
宴平乐被扰得不行,勉强睁开眼睛,看到大片刺目的阳光和摇曳的竹梢,视线摇摇晃晃。他转头,入目是翩翩白袍,束发的发带像是蝴蝶扫在他的脸上,呼吸间都是鲜血的腥甜。他被人扛着疾步走,颠簸得五脏六腑都要咳出,只能虚弱伸手:“给本尊,放...下...”
几名少年充耳未闻,依旧急切地朝前走,硬生生将堂堂钧宗大人甩晕。
“阿乐,后山险峻。师兄同你说了多少次,你没有修为傍身,不要同自牧逞强。”眼前人身着月牙布衣,束发英俊的青年人絮絮叨叨地劝解,像是门中教读的老夫子,一连串话重叠地吐出,而不带一分重复。
宴平乐虚弱地瘫在榻上,任由同门弟子给自己灌了一大碗灵汤,筋脉回春。他听得脑壳欲裂,见人还不停止,赶在昏昏大睡前甩甩脑袋,精致俊朗的脸庞露出迷茫,郑重问:“师兄,你谁?”
这是哪?
我还没死透?
明夷面露惊恐。
他似不能接受善良稚嫩的小师弟不认识自己,顿时哭丧着脸:“师弟,你不认识明夷师兄了?”
宴平乐转头望向屋中唯一的铜镜,镜中少年明俊大气,眼含桃花,纵使面容苍白也自带一副笑相。他不由惊叹一句:好讨喜俊朗的一张脸。
明夷看他转头沉思,以为他记起些什么,正欲抬起嘴角。
宴平乐老实回答:“不记得了。”
明夷欲抬的嘴角悄然放下。
他愤恨地从宴平乐三年前进入宗门说起,精细到每顿饭所食几两,硬生生讲到宴平乐大打哈欠,这才摸清自己身份。
原身也叫宴平乐,资质极佳,三年前拜入外门时恰逢长老招徒,直接一举夺魁创下宗门佳话,可谓大出风头。但好景不长,佳话很快就晋升为仙门笑话。
起因是原身长相英俊,性格开朗,在内外门皆是夹道欢呼的存在。他一举夺魁后,在比赛场上让仙尊看上收为徒弟,当场行了拜师礼喝了茶。那名仙尊拢共收两徒弟,第一位乃是仙门百家交相称赞的修炼天才,第二位就是宴平乐。众人大为震惊,少年也是一时气盛,情不自禁,夜里寻几十个至交喝酒,结果从后山走小路时失足,从悬崖峭壁跌下去,磕到脑袋,直接摔成了傻子。
仙门长辈们疼惜人才,不愿如此好苗子折损,先后请了不知多少的名医,仔细瞧了半年,服了无数灵丹妙药,不仅修为一跌再跌,脑子也较先前迟钝,隐隐有成为傻子的迹象。直到前年,仙门百家举行试炼,傻子尾随弟子们进入试炼区,被妖兽吓得应激,一场高烧过后,变成彻彻底底的稚童心性。此后,他仗着勉强筑基的修为和那枚亲传弟子章,成了扶云宗实打实的吉祥物。
说是吉祥物,原身确实讨喜。门中弟子都将他当作小孩养着,他也勤勤恳恳,乖巧地逗弟子开心。但也并非所有弟子都惯着他,其中属师兄李自牧最典型,常将人逗得鼻涕直流,委屈巴巴地跑回师父那告状。仙尊也惯着他,素日赏他零食物件一大堆,那些灵器法宝也当小物件儿送人,将人哄得愈发天真,愈发听信谗言。
这不巧,前些日子,李自牧以后山灵气旺盛适合修炼为由,将人骗到后山采蘑菇,说采九百九十九个蘑菇就可以重修金丹。这放三岁小孩身上都会嘲笑低劣的话,原身真的相信,跑上山采蘑菇去了。当李自牧意识到傻子三天没出现时,恐怕原身早就入了轮回,宴平乐已经穿进原身,在悬崖峭壁之下哀嚎了。
宴平乐冷笑一声:“这是杀人!”
明夷师兄点头,慈祥揉着小师弟的头:“师尊听闻此事,就罚了自牧鞭刑,将人赶下山处理邪祟,非诏不可回。”
宴平乐长舒一口气,十分解气,正欲问自己师从哪位慈祥和蔼心疼弟子的仙界大能时,“所幸摇光仙尊这次修炼时间较短,还来得及为你出出风头,不然又让自牧躲过去了。”
宴平乐唰地转头,面露惊恐地问:“谁是我师父?!”
明夷理所当然:“摇光仙尊司无咎啊。”
摇。光。仙。尊。
司。无。咎。
七个字重重砸在宴平乐的心头,他不自觉地舔上唇,几分凄凉地问:“现在,是什么年号。”
元初十五年。
彼时正是大修仙时期,各宗天才层出不穷,六宗皆出大乘修士,其中属扶云宗司无咎天资最为卓越。人间新朝繁盛,不拘束凡人修仙,导致修仙者溢出,常有宗门前往定期考核收徒,而腊月末,钧宗宴平乐堪堪出生。
诞生即灭门,宴平乐幼时在各家宗门辗转,转到灵根初现,终于冒出个亲叔叔莫礼将他带回本家。莫家主傀儡,技术秘籍一手不抓,全宗门上下混吃等死,偶有奇术造个工具人,也是吃喝拉撒伺候人睡觉。但莫家主对待宴平乐极为上心,为他请名师授课,砸钱砸银子毫不心疼。
恰巧魔修出世,宴平乐修炼造法器正需灵感,天天蒙头就往山下跑,除邪祟找机缘,称得上逢乱必出。而十有**,他也必定遇上那位所谓常年闭关的摇光仙尊。黑发黑袍黑剑,长着一张不错的棺材脸,宴平乐常称他为“黑无常”
原因还有一点,宴平乐自灵根初现就是人人夸赞的天才,却处处不敌司无咎。如此便罢,司无咎堂堂大宗师,却总爱同自己抢功德,偶然忍无可忍想设个机关阵法整治司无咎一顿,便被郜行师拦腰抱起,大吼劝阻:“不要打我师兄!”
宴平乐尴尬又无可奈何,左扭右扭:“放下!”
两人争执着便缠打在一块,宴平乐不知郜行师对黑无常的兄弟情为何厚重到浓墨重彩,只记得最后被司无咎一剑倒挂树梢,直挺挺望着那张棺材脸的羞耻感。
他不说天才,总归十八创钧宗,二十位列七宗,二十二惨死扶云宗是真。
竟从生到死处处低司无咎一头。
想到此,宴平乐就哀叹一声。
想他英年早逝也算为仙门苍生出份力气,不让他投个好胎就算了,还直接成了司无咎的徒弟?那岂非一辈子抬不上头?
他当即直挺挺地躺在榻上,宛如尸体游魂,浑身不见丝毫生气。
明夷一惊,劝慰道:“好好的,怎么又晕过去了。”
宴平乐幽幽道:“变幻无常啊...”
看着一脸深沉面容平静的师弟,明夷忍不住揉揉脑袋:“怎么变幻无常,不过当生场大病而已。”
一场大病是带不来活生生的师父和弟子身份的,宴平乐摩挲下巴,沉思:“师兄。贵宗......咱们宗门可有断绝师徒关系的说法?”
少年俊朗稚嫩的脸庞端着,澄澈的眼睛宛如钩子,直看得明夷晕乎乎地呢喃:“师弟,你在说什么啊,宗门拜师自然不可随意去除?”
“那若执意呢?”宴平乐穷追不舍。
“诸天祖师见证,为师身死道消即可。”
门板被踢开,重重撞到明夷的脚,只听哀嚎一声又反弹回去,在即将砸到一张俊脸时被宴平乐及时稳稳拽住。
来者面孔苍白,薄唇淡眸,却不显单薄。他身着黑袍,身后背着一把半丈的重剑,通体乌黑,只是低头望着宴平乐,手中还抓着一把小孩才吃的饴糖。
宴平乐呼吸一窒,手指扣动门板,低头惨兮兮喊道:“师父。”
司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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