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庚,你听过南柯一梦吗?”
“得失无常,与其纠结人生似梦,梦似人生,不如多练剑。”
桂子飘香,遍地金黄,少年倚靠在树下,歪头看着指尖拨动琴弦,他听见自己说:“可我总觉得人生似梦,书堂内夫子教的知识,门中弟子所谓的修行功法,在未讲之前就已经在我脑中经历过一遍。”
“怎么,你还要在我这里夸耀自己?”执琴人身着纯白衣袍,眉目被木制面具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亮堂的眼眸带着笑意,像是至死爱着自己一般。
宴平乐想走进一点,再近一点,近到可以摘下那枚面具。可他总是愚钝,贪图着挥霍年华,享受着不经敲打的时间,于是他栽进男子怀里,用桂树枝挑动着琴弦,在杂乱的琴音跌入梦乡。他呢喃着,“阿庚,明日陪我猎兔子。”
刚没马蹄的浅草遮不住疾动的兔子,宴平乐感受着自西向东的暖风,一抹白色像是蓬草随风窜去。
宴平乐想:第二天,到底抓没抓到兔子?
宴平乐睁开眼睛,侧头能看到窗棂外吃草的黄牛哞哞,月光从夜薄纱倾泻而下,能听见风穿竹叶的簌簌声。他坐起身,不可置信:“这黄牛,不是抵给眉州衙门了吗?”
黄牛似能听见他的声音,低沉地连叫几声。
看着埋头啃竹叶的畜牲,宴平乐下床榻,推开木门,正欲探头寻牛,脑袋已经撞到宽厚的胸膛。梆梆一声,宴平乐顿时朝后一仰,像是失败的不倒翁左摇右晃,惨烈地以头镪地。
宴平乐揉脑袋,光滑白皙的脚背贴着黑靴,目光上移,才露出讨巧的笑容:“师父,你出关啦!”
真不知道我等你有多辛苦。
自宴平乐下山到遣回,整整二十日,这位摇光仙尊始终在后山闭关。起初,他还惹出些事端,想将人引出来趁机寻些李长岐的消息,可动静像鱼入海河不激半分波澜。如今终于得见其人,宴平乐自然不肯放过。
话落无音,司无咎站在门后阴影处,目光紧紧盯着宴平乐那块白透得能看到血管青筋的皮肤,眸中青光一现。风吹过额头,凉意从脊椎爬上头皮,他的指尖微动,才淡淡“嗯”了一句。
宴平乐眼角带笑,像是未察觉异样一般,轻盈地爬起来,挽住男人结实的臂膀。他只着一件纯白里衣,单薄得像是想往人怀里取暖,亲昵得像是家养的兔子。他张嘴,兴致勃勃地说:“师父,你刚刚练剑了吗?”
司无咎问:“阿乐看出来了?”
宴平乐松手,单薄亲昵的妖异感仍旧爬在司无咎的臂上。宴平乐盘腿坐在榻上,撑着下巴问道:“师父,你的衣服下摆有蘑菇的味道,是后山独有的竹菇香。师父是去后山练剑了吗?”
“追求大道者,朝暮不分。”
“就像是明夷师兄说的那样,夜猫子!”少年天真稚嫩地脸庞带着几分娇憨,可偏偏桃花眼含春,月光洒下,像是神话中摄人心魄的月女。
司无咎微愣,叹息地用手掩盖住那双眸子,空气都要凝固:“不要对为师使用这些歪门邪道,宴平乐。”
一阵挂花香飘过,温热离开眼皮。
宴平乐抿嘴一笑,那股妖异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乖巧得像是**岁的儿童:“师父,我想找找师姐的卷宗。”
许久未听过的词汇入耳,司无咎一愣,隔了许久才道:“师姐?”
宴平乐仔细望着他,点头:“我常听李师兄提及,听得耳朵都发麻了都还没见过这位师姐,想多多了解。”
“明日,让你师兄带你去看。”
司无咎淡淡道,仿佛不曾死过徒弟,伸手,榻上桌案又放了一包糖果。
他笃定,司无咎一定知道什么,不论是李长岐、魔修,还是自己。
就像二十年后的那场大战,摇光仙尊从未插手一样。
清晨古钟敲响,弟子们有条不紊地朝学堂训练场走去,皆身着翠白校袍头戴白玉冠,穿梭于翠竹薄雾之中,远看似画中仙人而来。此等美景,偏有一抹天青色闯入,腰间铃铛金串叮当作响,步履匆匆,慌里慌张,连滚带爬。
不远处,温和润雅的少年抿嘴微笑,感叹:“阿乐还是这般冒失。”
“分明是愚蠢——”
话音未落,只听见闷哼一声,李自牧已经被人死死压在身下,发冠犹如跳脱之兔跑得无影无踪。满头黑发丝尽数倾洒开来,宛如街口发疯的乞丐,无能狂怒。他大叫着:“宴平乐,你又想干嘛!!”
宴平乐慢悠悠从他身上下来,临了还非有意地踩了他一脚,转头又是无辜模样:“我不是有意摔倒的,师兄别凶我。”
话落还揉揉膝盖,好一副矫揉造作的模样。
明夷清清嗓:“好啦,自牧你离阿乐远些。”
李自牧如遭雷击般不可置信,单手拿簪子挽住头发,另一只手像是恶鬼般揪住宴平乐的领子,悲愤交杂:“我早就知你不是什么单纯的货色,还敢在明夷面前装可怜!谁允许你踹我的!”
宴平乐大叫:“师兄,救我!”
下一秒,他就犹如孩童赖在明夷的怀里,含着热泪的眼睛露出狡黠的光。
“宴平乐,你装什么!”
明夷低头看着宴平乐那张泫然泪下的脸:“自牧你闭嘴。”
宴平乐嘟着嘴巴吹气,在李自牧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朝师兄怀里又缩了一步。
三人赶到炼气阁时,已经有不少弟子领了材料回去。
扶云宗弟子多以剑修为主,却也要求精通其他几宗。因此,门内弟子善于医术、符咒、灵器者不在少数,其副宗主韶生华制造法器更是不输于器宗大能。前世,宴平乐也曾同这位女器修打过招呼,对其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颇为牙酸头疼。
宴平乐嗦着糖果,忍不住捂住腮帮子。
李自牧看他那副不成器的模样,冷哼一声,白眼翻得极高,末了还拿脚踩明夷的白靴,将白靴上踩得满是泥土脚印才作罢。
明夷无奈摇头。
宴平乐冷哼一声,小孩心性。
踏进炼气阁,一阵灼热的火气就铺面而来,像是要将人眉头鬓发灼烧殆尽。
炼气阁建于火山之上,山中灵石搭建,石壁两侧雕刻宗门历代掌权者大能,二楼存放宗门宗卷古籍,依次往上天材地宝层列。阁中央八十一面石壁围成,自下往上看犹如千丈,两侧岩浆如银河直流,溅起零星火点。若非灵气傍身,普通人进入则化为灰烬。原身体内灵气稀薄,前些日子于眉州召唤不器剑不知耗费多少精气神,以至于宴平乐脚刚落在石板上便犹如火烧,咝得跳了起来。
他一脚踩在李自牧的靴子上,可怜巴巴地喊:“师兄,我疼。”
宴平乐一面装娇弱小可怜,一面谴责自己太过虚伪,不过半月光景已经能熟练矫揉造作招人疼爱。
明夷抓住他的手腕,缓缓给他渡灵气还不忘安抚地捏捏李自牧的胳膊,半是不解地问道:“怎么连阁内热气都受不了,阿乐,你的修为又下跌了?”
宴平乐心虚地摇摇头,脚下踩得更加用力:“阿乐也不知道。”
等到踩得舒服,宴平乐终于从松开靴子,脚触及地面仍旧能感受到余温,不禁叹息原身这具身体太过羸弱。他伸伸懒腰,转头瞥眼一瘸一拐的李自牧,当作看不见一般,朝柔声安慰人的明夷一笑:“师兄,我们怎么找卷宗啊?”
被打断的明夷也不恼,抬头朝上面看去:“要先找韶师叔报备。”
韶生华,扶云宗第三位步入大乘期的修士,也是修真界第一位女宗师。传闻,她本是妖山逃跑的半妖炉鼎,吞食两只妖兽妖丹,一跃进入元婴期,后被扶云宗先辈看重,收为徒弟。她幼年生活凄惨,导致心性不稳,手段残忍,坊间常有她杀人炼器的传闻。
前世,宴平乐同她打交道不多,但有个关系网遍地的体宗兄弟——郜行师。从仙门关系来说,韶生华、黎巽、司无咎和郜行师皆为扶云宗前宗主的徒弟,郜行师虽承体宗衣钵,见到其他三位也要老老实实喊声师兄师姐。宴平乐年龄小却称钧宗,便也随着郜行师喊“师姐。”
韶生华此人吝啬,手中握着无数天材地宝不愿外漏。那时,宴平乐研制金钟正需一味真火,寻遍仙门百家才打听到韶生华这里,哭爹喊娘闹了许久无果。郜行师那缺德的东西便提议明抢暗偷,两人捏了隐身决溜进炼气阁直接偷走,谁知刚抱着真火走到大厅,就被人赃并获。两位大乘期的宗师,就像是犯错的孩子一般被岩浆浇得眉毛头发全无,最后是黎巽出面才得以逃生。
宴平乐重活一世,也难以忘记那日岩浆如巨浪涌来的灼烧感。
他咂舌,后怕地摸摸眉毛头发,这才缩在明夷后面慢悠悠地走。刚抬脚迈上石梯,一股灵气在空中激荡,撞在石壁上溅起星星火花。
“阿乐身子虚,你们怎敢带他来炼气阁。”
清丽的话音落下,宴平乐就下意识地一激灵。
韶生华长得娇俏,半倚在石壁上,面容仿若二八姑娘,像是未张开的瓷娃娃,可她箭袖红袍,手握重锤,周身灵气翻滚,不怒自威隐隐带着一股攻击力。
明夷弯腰行礼,恭敬道:“师叔,是摇光仙尊遣我们带师弟前来阅读宗卷。”
韶生华皱眉:“他老糊涂,你们也数百岁了?”
天底下断没有几个人敢直言司无咎年岁过大,更何况张嘴就是“百余岁”“老糊涂”这类暗带侮辱的词汇。宴平乐下意识弯了眉眼,心想司无咎也是有了报应。谁知,他还没在心中乐完,就被韶生华捏法决勾了出来。
“怎么见了师叔这般陌生?”
宴平乐对天发誓,他活在世上二十多年,从未见韶生华对谁如此温柔体贴,当即有些受宠若惊,结巴地摇头不敢多说一句话。他在心中无奈叹息:原身怕不真是魅妖转世,连这女魔头都能迷得和蔼慈祥了?
韶生华眯着眼睛,狠狠朝宴平乐脑袋上揉两把,才意犹未尽地问:“听说你们眉州一案,查到北荒体宗头上了?”
宴平乐一怔,连韶生华这类不出炼气阁一步的人物都知道眉州出现龟背金纹一事了?
“是,宗主同郜宗师通信,决定不日派遣弟子去北荒走一遭。”
趁着明夷同韶生华议事,宴平乐悄无声息地顺走通行符,飞身退后。眉州事发突然,不器剑劈布娃娃不过几秒,龟背金纹在空中一闪而过,莫说当时空中竹纹乱飞,青光耀天,就是那满眼沙尘也将纹饰遮着七七八八了。到底是谁,城中散修还是宗门弟子将这件事传出来的?
他们既然能看见龟背金纹,那不器剑呢?是不是也有人看见?
宴平乐沉思着,走进卷宗室内。
扶云宗卷宗皆藏于炼气阁二楼,说是便于收藏,也有传言说宗门秘密一旦出世便葬于岩浆之下,永世不可见人。宴平乐素来不信这套歪理,前世他进入炼气阁看宗卷,简直比偷那一味真火方便快捷得多。
轻而易举进入宗室,宴平乐当即就要朝着最里层跑去,却被人轻而易举地钩住后脖领。真相触手可及,他当即恼了,看见李自牧那张拽脸时情绪更加火大:“你干嘛?!”
李自牧望着他这副张牙舞爪的模样,不由笑笑:“明夷一走,你果然不装了。”
宴平乐翻了个白眼:那当然,谁会对着杀人犯好眼色呢?
“你要查师姐的卷宗,去靠门第三排,里面没有。”
扶云宗宗卷按年号摆放,靠门一列最久远也不过百年时光,第三排.....
宴平乐震惊:“李长岐才七十岁?!”
“二十三岁!”
李自牧气急跳脚:“师姐年幼时便入宗门学习,与我这等及冠开了灵根才选拔升上来的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宴平乐惊讶于李长岐的年纪之轻,较原身才年长五岁。他上前翻阅,不出一盏茶时间,就翻到那年的弟子卷宗。
书籍微微发黄,却平整干净。映入眼帘就是少女练剑的画像,细眉杏眼,同幻境中身穿嫁衣的女子一个模样,不同于那双眼睛仿佛星河有灵气,一颦一笑间都是活人的气息。宴平乐刚想感叹画手心细,就在末尾看到李自牧的署名,转头看眼黯然失色的“五旬少年”,有眼色地翻到第二页。
少女的记载详尽又贫瘠,许是记录者怜悯心疼,从运气练剑到每一次游历破案,不难看出用心。“垂髫拜师,入渊峰”“亡于西屏杏林”数句话含糊不清,轻而易举就将人的死因带过。
宴平乐皱眉:“宗卷上没提死因?”
李自牧还神游天外,自故悲惨地说:“那日郜宗师来寻摇光仙尊办事,恰好姑苏邪祟惊起,便遣师姐前往勘察,第二日,师姐的天灯就灭了。等我们赶到时,献祭阵法已经结束。”
献祭者,魂飞魄散,在世间残留的魂魄行迹都将抹除,能留下的也只剩口中交谈的记忆。
宴平乐掐中关键点:“郜宗师?郜行师?你们没怀疑过他?”
一连三问将李自牧的魂魄拉回,他几分诧异,抱肩将宴平乐从上到下扫视一遍:“你怎么这么多问题,你不会记忆恢复了吧?”
宴平乐哑然,眼珠子一转又倒在地板上,装作无辜地说:“师兄是夸我聪明的意思嘛,是不是郜宗师杀了......”
李自牧大惊失色,利落地翻身将人拉进怀里,大掌死死将嘴巴捂得严严实实,咬牙切齿地吼道:“你能不能有点脑子,诋毁六宗大能,你是真不怕摇光仙尊将你赶出宗门啊。”
宴平乐轻轻挣扎一番,心想:北荒体宗,他可能要走一遭了。
与此同时,北荒雪原,体宗地宫藏于雪山之下。亭台楼阁宛如江南,温泉水围绕假山溪流,雾气弥漫着,感受不到半分寒意。
郜行师盘腿趴在桌案上,毛笔蘸起金墨在金丝楠木的桌板上胡乱涂鸦,等待着弟子将午饭端上来。人呈半裸状态,结实宽厚的后背纹着大片红花,肌肉耸动间,花瓣仿佛迎风抖动。
“宗主,午膳。”
一道道佳肴呈上,他的目光在每道菜前打转,像是恶狗遇到骨头,满眼只有渴望。
郜行师,体宗宗主,年仅百余岁,是当今仙门宗主里最为年轻一位。体宗讲究以体为武磨练心性,但他本人却极为厌恶这类以身当护盾的功法,总觉得出事先死的必定是自己,因而年幼便拜扶云宗为师,修习枪剑。后来老宗主去死,他才不情不愿地修行体宗功法,却养成极度爱吃的毛病,认为修行伤身,宜吃食大补。
宴平乐就曾评价他是仙门饕餮。
此刻,他拿起汤勺就欲胡吃海塞,身后的竹熊雕像突然震动。
郜行师停顿一秒,然后一声不吭地朝着极品鹿肉靠近,眼睛狂眨,颇为心虚之色。
竹熊从眼睛射出一根细针。
啪叽。
郜行师夹住细针,面无表情地走进竹熊:“阵起。”
竹熊憨态可掬,翠绿的眼睛转为红色,一道繁复华丽的阵法在头顶显现,随着金光大亮,轻飘飘的纸鹤掉落掌心。那纸鹤像是油纸折的,像是刚从糖果上剥落,摸起来还带着黏意和香甜,一行小字:出门。
字体端正细长,犹如竹身。
郜行师暗骂一声,老老实实地喊人收拾行囊,终于将那鹿肉拆吃入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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