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阳光透过薄雾照在大片翠竹之上,山间小道静悄无声,偶有牛哞哞叫和啃食苹果的吧唧声。
明夷身着青衫,手牵黄牛,面带苦涩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忍无可忍:“阿乐,我们真的要带头牛前往眉州?”
“不然,我们怎么去赎李师兄?没有李师兄,我手无缚鸡之力,单凭师兄和.....”宴平乐话说一半,继续张嘴啃那脆苹果,啃得极香,将明夷剩下的话全砸肚子里了。
明夷心想:那我们也不用从炊事班特意偷只黄牛出来吧。
可惜看着宴平乐趴在牛身上呼呼大睡的模样,又心有不忍,算了,师弟多睡一时也好。
两人深夜才抵达眉州。眉州城门紧闭,只留一扇小门挂着白绫供人夜间出殡埋尸,一条小道上洒满纸钱,青灯鬼火闪烁,衬得整座城愁云惨淡。明夷一脚踩下,只听纸张细碎声而不触地面,当即明白这几日便是又惨死不少人。两人快马加鞭前往城中,递交了门牌就急匆匆前往水牢救人。
先前留在城中的弟子一听宗门来人,焦急前往。明夷前往水牢赎人未归,弟子们进入衙门厅堂只看见哞哞直叫的黄牛和仰头大睡的宴平乐。其中有跳脱的弟子瞬间大叫:“小师叔,你怎么下山了!”当即有人手忙脚乱地捂住他的嘴,暗叫着不准将小师叔弄醒。
宴平乐懒洋洋翻个身,心想原身那副天真可骗的模样怕是在这群弟子里面养出来的,任谁都谦让哄弄三分,甚至司无咎那个棺材脸都对原身慈祥有加。
感叹之余,又呼呼睡了过去。
直到明夷搀扶李自牧回来前,他仿佛掐着点醒过来,揉揉眼眶,然后状似无意地嘲笑:“李师兄,你是去地里抓泥鳅了吗,好脏啊!”
李自牧本就满身污泥难受,一听这话当即仰头要走,被人七嘴八舌地拦住。他的眉目俊丽而显出几番刻薄,指着宴平乐的脑门几时憋不出一句话:“他,他怎么下山的?!”
两人对视一眼,李自牧刚觉不对劲。
宴平乐已经眼睛一眨,泪水盈满眼眶就要哭泣,整张脸都羞愤得通红,转头埋入弟子怀中,生怕下一秒不留神就要笑出来。
众人眼见宴平乐委屈巴巴掉眼泪,立刻谴责起来:“李师叔,你怎么又欺负他!”
李自牧愣住,转头望向明夷。
明夷:“好啦,你离阿乐远些便是。”
李自牧:“......”
宴平乐素来会装乖卖巧。
某次灯会,他和郜行师同时看中谜语头筹——缀着嫩粉夜明珠的灯笼发钗,偏巧他最痛恨猜谜游戏,几次三番都猜不中。他急于赢钗子回去,便甜言蜜语地哄身边人帮自己作答。最后一题出得古怪,在场人绞尽脑汁也无从作答。记不清司无咎为何出现在人间灯会,他头脑一热便冲过去,甜言蜜语哄一路,直哄到钗子落入手中。
当时郜行师气得直跳脚,骂骂咧咧将二等的狐狸宫灯揣入怀里。
宴平乐得偿所愿,还要讨人嫌,赖在郜行师身旁:“摇光仙尊如此讨厌我,都肯为我写下谜语.....你是他的同门师弟师承一人,怎么不求你师兄帮帮忙啊。”
“宴平乐,你找死啊!”
两人又打闹起来,推囊得跌入河中,漫天繁星映下,能看到司无咎仗剑站在桥头望月。
连棺材脸都能被我骗住,区区小弟子算得了什么?
待李自牧收拾体贴,弟子们已经将故事讲得差不多,同他们了解的消息大差不多。
“从李师叔下狱后,城中又死了两名姑娘。我们将探阴符贴到大街小巷,可一直到姑娘失踪惨死,符咒也没有一点动静。”
何止没有动静,宴平乐想。
他同明夷从城门一路走来,青灯白火,道路上铺满了纸钱和惨白的嫁妆。就算邪祟不出,那纸嫁妆为妖邪所化,也该点燃零星符咒,可一路嫁妆堆积却未引燃一枚符咒。恐怕,行凶者并非寻常邪祟。
宴平乐抱肩窝在木塌,目光在窗棂上游荡:得想办法将这非人东西搞出来。
弟子们对账半天找不出所以然,又将府尹请至堂前,细致了解经过。
这府尹刚刚丧女,浑圆的身子被白袍裹住,满是赘肉的脸上一晃一晃也显出几分消瘦。他眉梢都带着苦气,像是自暴自弃般:“仙人,你们也看出来,这妖邪诡异。在下活了半世没听过这么荒唐怪事,实在无从评说。不若,你们便施法超度了小女和几位姑娘,我也好早早上报朝廷,举城迁徙......”
明夷皱眉,不满道:“举城迁徙何谈易事,你怎知妖邪不会跟随......”
府尹哭丧着脸:“那如何,城中已经死伤十八名姑娘,两名男丁。”
两人争论起来,其余弟子因前些日子李自牧下狱的事而不敢吭声,皆低头凝重思考。正巧方便宴平乐翻阅卷宗:扶云宗弟子真是歹竹出好笋,二十年后的扶云宗弟子哪个不是业界标杆经验老道。现在这批,不行。
十八名姑娘,生辰,长相,特征皆不相同。那邪祟莫非真是随心而动?
宴平乐摩挲着下巴,重新翻阅。
昨日傍晚又死两例男子。据解说,这两男子刚刚及冠而相约前往醉仙楼吃酒,进厢房前还使唤小厮掐点进去送酒。可等夜幕降临之际,三名小厮抬着酒桶进去,两人已经因流血过多而亡身。其死状,同十八名女子相似,皆是身着嫁衣而割口鼻,身侧嫁妆环绕。
及冠,割口鼻,面目全非.....
第一个死者,死时也是刚到桃李年华。
宴平乐细数,满二十岁而亡的受害者竟有一半还多。他望着依旧争吵不休的几人,不禁摸摸脑袋,开启新一轮装乖挑战:“师兄,我好困啊。”
明夷和李自牧说得袖子都撸上去了,一听师弟评价,瞬间回头。李自牧冷哼一声,嘟囔道:“跟猪似得,吃喝睡觉。”
宴平乐揉揉鼻子,露出微红的眼眶:“那我不睡了,师兄你们慢慢吵吧。”
明夷一把推开李自牧,心知如此吵下去也不济事,向前想把人扶到后堂榻上睡。谁知,卷宗自动立起,悄无声息地挪到明夷脚下,将人绊了个狗吃屎,一头栽进宴平乐刚刚描描改改的书堆中。
宴平乐默念:对不起了,小兄弟。
李自牧不合时宜地大笑起来。
众弟子捂嘴:“......”
明夷满脸通红地坐在书堆上,随意拿起本书:“阿乐,下次不要将书......”他话说一半突然住嘴,将目光挪回书上,不可置信地翻阅两页。书页被宴平乐拿朱砂笔涂得乱七八糟,从籍贯到出生年月,像是随便写写画画。可细致之处,宴平乐又在末尾批注,满二十者十三,年龄不明者四人。
他只看一眼,就瞬间明白其缘由。
看着少年一点就通的模样,宴平乐心中充满好为人师的满足感,真是孺子可教。
明夷当即朝府尹问道:“城中卷宗可有造假之处,出生籍贯都能确保正确吗?”
“那当然不能,小户人家伪造姑娘出身想早日嫁人也有不少。”
明夷大喜:“大人能否找到卷宗上出事人的家属,进一步核对出生籍贯等重要消息。”
眼见案情终于有点进展,府尹也不自暴自弃,打起精神便使唤小厮前往查询。果不其然,除了富商小妾和一名乞丐无家属在世,其余二十人死亡时间与年龄恰好对上。明夷欣喜地抱住宴平乐:“阿乐,你蒙对了!”
其余弟子纷纷鼓掌,李自牧冷哼:歪打正着。
“你天天吃吃睡睡,骨头都不疼吗?”
第二天傍晚,夕阳洒进窗棂照在榻上“女子”的身上,随着动作,珠翠步摇砸在睡得迷糊的脸上,将人衬出几抹娇憨。宴平乐拽拽胸前衣领,冷哼一声:杀人犯还敢使唤本尊。
查明缘由,弟子们纷纷有主心骨,当即决定再进行一次诱饵术。因上次的诱饵给李自牧造成极大阴影,便没再找普通人为饵,打算在众弟子中寻找一名。宴平乐本不在计划范围内,谁知他撒泼打滚,连哭带闹,真叫明夷心软同意了。
如此,他抿抿嫣红的小嘴,低头小声:“我,我在装女人啊.....”
众弟子望着可怜兮兮的娇弱小师叔,又看向李自牧:“李师叔,你别欺负他了。”
“小师叔已经很能干了。”
“就是,小师叔把饭都吃光了呢!”
捧杀来得措不及防,将宴平乐险些噎死。他眼珠一转,看着无能狂怒的李自牧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又睡了过去,还不忘拽走披风盖在身上。
深夜,府中寂静,只有零星弟子站在各处看守。怕触犯邪祟,明夷盯着宴平乐将最后一碗人参汤喝完也离开,临行前塞了不少防身符傍身。
宴平乐眼含热泪,委屈不舍地望着他离开,待人离开当即翻身下床。他揉揉鼓胀的肚子,心里叹息被这么多人喜爱也是一种累赘,然后美滋滋地环顾四周。屋外桑槐环绕,屋内白墙剥落布满霉斑,倒是六成的湿地。
“布阵,锁。”
一瞬间,屋外风止人静,空气仿佛凝固一般。
靠在墙壁静候的李自牧和明夷对视一眼,似乎有灵气划过,望向屋内人还靠在床榻休息,连影子都没有晃动一分。一阵桂花香在初夏季节飘过,晃悠悠地钻进屋内。
宴平乐睁开双眼,金光在眼眸中流淌:“来了。”
顿时,屋内金光大现,数百道符咒金影围绕着聚成一座大钟,仿若有地龙破土般震荡。钟内若隐若现模糊的人影,缓慢蠕动,周遭白纸飘散,触及钟壁仿佛恶鬼吹拉唢呐,恭迎新婚。
屋外寂静无声,屋内已经如天崩地裂,不分清浊了。
迎亲唢呐声如魔音贯耳,宴平乐单手捏决,冷笑一声:“想成亲想疯了吧。”
世间钧宗,灵力强悍,以身为引,化血为剑。
只见宴平乐的指尖泛出红光,鲜血宛如溪流在空中流淌,最终凝出一柄细长的血剑。
世间钧宗,首创体武,不器剑芒,可斩大乘。
砰得一声巨响,屋内土地翻滚,不器剑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劈向金钟,剑身所触及之处,皆化为金符幻影围绕在宴平乐的身前。仿佛淬火利剑砍向锦帛一般,屋中冒出兹拉的灼烧味,然而下一秒,火光冲天,桂花香猛然炸开,冲破阵法。
不妙!
屋外弟子还在全神贯注观察四周,突然房屋轰然倒塌,房梁屋顶像是小孩玩具般飞起,浓烟火光似巨浪翻腾,将整个世界拢住。众弟子像是布偶石子轻易撞飞开来。明夷匆匆祭出法器挡住部分攻势,担忧朝床榻处瞥了一眼,大吼道:“列阵,护法!”
一时间,绿光竹影像新年彩花在空中闪烁。
那妖物并不欲攻击人,在众弟子的身侧游走,似乎没找到它的目标群体,尖叫着想要逃窜。不器剑紧跟其后,将它斩杀于空中,红白交织下,妖物终于显出原型——那是用琴弦扎成的布料小人,像是小巧的新娘,红艳的绸缎上呈现流动的龟背金纹。
宴平乐瞳孔放大,不器剑化出三千剑影,将这布料娃娃死死压制,摔入金钟砸出的大坑之中,耳侧又想起诡异的歌谣:“嫁仙人,成新婆......”
仙门百家,难免有同姓名的宗派本家,未避免所寻非人,各家都有传承的纹饰,例如扶云宗竹纹,妖宗蝶纹。而这龟背纹恰是北荒体宗郜家代表,体宗等级严格看重血脉,嫡脉单薄,能在布料上使用金纹者只有——体宗宗主郜行师。
随着歌谣,那块布料被灼烧,焰火中只能看到附着在灰炭上的金纹和琴弦。
宴平乐凝视着坑中的琴弦,浑身晶莹而无半分怨气,像是有灵气般,在坑中游走,似要找寻机会逃走。
屠杀二十余人却无怨气,来源于体宗的娃娃,在金钟和不器剑的斩杀之下,仍能活蹦乱跳。
宴平乐细眉紧皱。
“让我看看你是什么东西吧!”
随着指尖鲜血滴落,四周红光大现——回溯。
拜天地!
一声苍凉诡异的婚嫁词在空中激荡开,周遭没有宾客,只有妖豺邪虎环绕,唢呐钟鼓悬于鬼火之上,平静地演奏乐曲。苍黑色的天穹似乎要亲吻地面,血腥气息在空中弥漫着,仿佛化为实质。宴平乐能看到沉睡在石阶上的无头男尸和远处静立的渊峰,风像恶鬼嚎叫啃食着他的耳廓。
眼前景象如同利釜砍向宴平乐的瞳孔,这是前世,二十年后!
“师,师姐!”
李自牧仓皇恐惧的颤声在空气中围绕。宴平乐大惊,他怎么进来的?!
李自牧像是没有看到他一般,浑身被禁锢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宴平乐随着他的目光朝前望去,悬崖峭壁之上,一座巨大的宫殿如阴曹地府藏于黑云之中,血光映照下,新人正在举办婚礼。男子周身萦绕着魔气,一身广袖红袍着身,像是从血海中爬出的恶鬼。他一身执琴,另一只手死死按住新娘的脖颈,像是把玩宠物般按揉着脆弱的血管。
“师姐,你还活着?”
颤声在凝固的空气中格外明显,宴平乐思考:师姐?哪个师姐?
不等他思索出来,新婚佳偶已经转身相视,宴平乐终于看清新娘的脸庞。那时一张极其讨巧的脸蛋,细眉杏眼而不显小家之气,眼角一点泪痣,眼神却无光,像是被人操控的傀儡宠物,已无八分魂魄。
扶云宗大弟子,司无咎亲传徒弟——李长岐。
宴平乐对此女并不陌生。记事起,修真界话本就常有李长岐的名号,老一套的师从良师半路拯救苍生献祭魂魄。后来他同郜行师交好,也听闻少女天赋异禀不输司无咎的言论,可惜后来他创钧宗练新道,这类修真界小八卦就不太爱听,也无人在他耳旁聊起。
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宴平乐望着远处惨死的自己,又看向如傀儡般成亲的新人。一个死了多年的扶云宗弟子,为什么会出现在数年后同魔修结婚?修士献祭魂魄尽碎,这具身体和体内残余的魂魄又是哪里来的?
要么是李长岐未魂飞魄散,
或者,
魔修出世远比他所知晓得早......
宴平乐的心头一跳,抬眸,恰好同魔修对视一眼。
魔修的头颅四肢均隐藏在黑雾之中,像是空无一物般,唯有一双青色幽深的眼眸直射宴平乐的心底。像是怨灵,又或者阴曹的鬼火,包裹着全身惹得浑身颤栗。
他恶寒地揉揉胳膊,再次对视,魔修像是意识到有人觊觎自己的新娘,手指在琴弦上滑动,琴声瞬间化为利刃朝李自牧的眼睛刺去。这傻子,宴平乐暗骂一声,当即祭出不器剑,剑刃砍向利刃的一瞬间,金属撞击的嘶鸣声响彻整个空间,幻境轰然崩塌。
宴平乐下意识望向女子,“李长岐”露出僵硬的浅浅微笑。
那抹微笑像是刻入心脏,似曾相识。
“阿乐,你终于醒了!”
映入眼帘依旧是明夷那张焦急俊朗的脸庞,微微歪头,才发现身侧围满了弟子,像是麻雀叽叽喳喳地诉说喜悦。宴平乐意识还停留在少女最后那抹微笑,揉揉胀痛的太阳穴,才想起:“李师兄呢,我刚刚做梦好像梦见他了。”
“自牧啊...”明夷停顿半响,“他一醒来,便找了个地方哭起来了。”
哭起来了?
宴平乐想到幻境中他那副心碎崩溃的模样,咬着腔内软肉,他还是个痴情种啊。
寂静的黑夜,无人察觉,卧在坑中被金钟锁住的灵线悄悄地消失,像是流星火点,以不可阻拦之势朝着扶云宗飞去。
扶云宗,渊峰。
竹影婆娑,桂花香盈满院。
司无咎睁眼,瞳孔转为青色,像野坟磷火,转瞬又恢复正常。与此同时,深山中似有竹熊咆哮,哀嚎和血腥被隐蔽在桂花浓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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