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郡的邰城,北邻渭水,南靠太白。
这里是乔惠的万户封邑地。乔家没有在邰城县建府邸,而是在乡野之中修了一庄园。庄园建成后,乔家的三位郎君和小娘子都来过。唯独庄园的主人,乔惠第一次来。
为了迎接主人,庄园正门敞开。又因主人不喜喧闹,庄子很快回归安静。
在庄园的第一夜,乔訸睡得很不安稳。她在梦里隐约听到了阵阵马蹄声,以至于早上醒来耳边还似有似无地回响着哒哒的声音。
她没什么精神地睁开眼睛,恹恹地裹着锦被不想起床。
伺候她起身的槐月见她这副模样,担心她生病,急切来贴她额头。“娘子莫非着凉了?”
乔訸知道自己是没睡好,不是生病了。
昨夜入睡前,她竟翻来覆去思索起父亲说的那句没兵临长安城的理由。她不由地想起从姑臧回长安前的场景。那时她才三岁,记忆模糊,印象里母亲和父亲有过几次大的争执。母亲要回长安,回去规劝长安城的伯父。她记得父亲压低嗓音跟母亲说,睦娘你若执意如此,带上称称吧。让她陪着你,免得孤寂。
她想父亲不愿意从河陇发兵长安的原因有很多。或许是河陇的根基太浅,硬要逐鹿中原,会把河陇百姓也拖入战乱的泥潭。也或许是因为姑母在长安,后来母亲带着她也去了长安。再或许二者兼有。
她胆大地假设自己处于乱世在父亲的位置上,似乎并不能做得比父亲更好。
后来乔訸便睡着了。她在睡梦里听到规整的马蹄声,像是五岁那年长安城破的梦境。
如今醒来,她知道自己在庄园的胡床上,在扶风的邰城,不在长安城。马蹄声只是一场梦而已。
乔訸用食指摁压额角,用大拇指堵住耳朵片刻,松手后耳畔回荡的哒哒声总算消失了。她跟槐月贴过额头,仰头又赖在床上。
“我没着凉吧。夜里做了个梦,魇住神儿了。现在要一个湿帕子来提神。”
莺月端着铜盆进屋,打湿锦帕递给赖床的乔訸。“娘子,昨夜庄子里来了客人,正门开过一回。”
“不是三郎君回来了吗?”槐月问道。她知道西院喧闹过一阵子,原以为是三郎君得知侯爷回扶风,连夜赶回来了呢。
乔訸用锦帕敷在脸上好一会儿。原来她听到的马蹄声是实实在在的马蹄,并非做梦。来人自然不是三哥,也不会是两个侄子。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的觉得是秘密西巡的太子和小王爷一行。
莺月微微摇头,“不是三郎君,是侯爷的贵客。随行的有百十来名侍卫。其他的,婢子也不知。”
莺月聪慧细致。她说不知,便是去打探了依旧不知来者身份。乔訸取下锦帕说道,“没事。一会儿我给父亲请安时便知晓。”
乔訸的院子距离父亲的正堂最近。短短的几步路,她既没见到乔云叔,也没碰到乔风叔,想提前打探都没机会。
乔家无论是哪处宅院的正堂,向来除了乔惠的贴身仆从,郎君们和小娘子的仆从都不能进。哪怕庄子里也不例外。
乔訸身后的女婢在正堂院落外停了下来。她低着头迈过门槛,走进安静的院落。
乔家邰城的这个庄园并不奢华,屋宇不刻意装饰,因地形水势筑园开塘,所种皆为秦地寻常果木。一切都与山水地貌自然相谐。
此刻,在秦地的秋日早晨,雀鸟啁啾,南山上顺流而下的清溪萦绕穿过正堂的水榭。水榭旁的凉亭里站着一位身着窄袖玄服的陌生年轻郎君。年轻郎君正背着手低头看他面前的清溪,不知是不是被溪水里的虾蟹吸引了目光。
乔訸驻足停步,犹自愣神。
此人不是小王爷,自然也不是三哥。
从背后看这位年轻郎君的身量与三哥相仿,八尺二寸,身材修长。可稍加辨认便知他与三哥大不相同。许是乔訸太过了解三哥,她三哥无论从任何角度都能看到文绉绉的儒生之气,一团和气没有太强攻击力。
这位客人却不一样。一身玄衣衬得人挺拔高挑英隽有力不说,他给她的第一感觉竟然像是炎炎夏日里一把在深山潭涧里冷萃过的利剑,锋利不可挡。
年轻郎君听到动静,先是侧头,而后转身。
乔訸这才看清了他的正脸。
他不是三哥那种相貌端正的玉面郎君,也不是小王爷那种善言笑从容娴雅的清闲王爷。这并不是说他的相貌不好,相反万里挑一的相貌恰恰是他身上不值一提的优点。
年轻郎君身上汇聚了锐气和沉着,这种沉着又与父亲的肃穆不一样。朝中三公的严肃是多年来刻在面孔上印记,是外生的。他的沉着是内敛的,与十几岁的年纪相谐。再看他的衣着,简单质朴,衣服上没有独一无二的纹绣,腰间也只是挂了一片看不出样式的简单玉佩。朴素的装扮偏偏反衬出他卓尔不凡的气势。
年轻郎君的眼神起初是凌冽,见到来人是女子后卸去戒备,眼神变得平和。
这双眼睛让乔訸一下子想到了父亲说过的太子双目澄澈如清泉。原来清泉明目是锐气利剑的剑鞘。
一切明了。这般凌冽神采和天皇贵胄气质是少年储君独有的。
是啊,天底下能让父亲配合行程,能带数百名随从入住乔家庄园,且在父亲正堂里出入的年轻人,寥寥可数。
与上位尊者对视,实为不敬。
乔訸却用眼神再次覆过他的脸。她与人一再对视后低头垂首,屈膝行全礼。“臣女拜见殿下。”
此人正是今春新立的太子,建武帝的第三子,朝廷的四殿下赵祐。
赵祐刚一转身便看到一身穿绯色襦裙,用绸带束发的闲适小女郎。身量高挑的小女郎不施粉黛,朗星似的眼神里略露惊讶。
他猜这是乔家的小娘子。
赵祐不动声色,实则是摸不准这小女郎想要做什么。洛阳城里似她这般大的贵女们,见他都多少带着点心机。面前这位小娘子,他们在洛阳城并没见过面。前些日,他在西边汉阳郡从堂姐安平公主那里得知乔家小娘子近两年一直在扶风。她不认识自己才对。
只是令他万万没想到,小娘子大大方方地将陌生郎君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盯着陌生郎君的眼睛看。
小娘子看足瞧够了屈身行礼。
这女郎既知自己的身份,那么刚才的行径就显得忒大胆。“你先前见过孤?”他自称孤便是默认了身份。
乔訸抬眼回道,“臣女不曾见过殿下。”
赵祐接住她的眼神,声音清冷,“乔公提前告知过你孤的身份?”
“不曾。臣女七月里见过小王爷,故而殿下的身份不难猜。殿下既与父亲有事要谈,臣女便不打扰。”简单解释后,乔訸又行了一礼准备转身退下。
“此次要借乔三郎的身份行事,孤打扰到你们才是。” 赵祐开口叫住了她。
借三哥的身份?乔訸闻言停住脚步。
借三哥的身份,只能是走访扶风体察民情。她抬眼又认真打量了他一番,温言道,“我三哥与您相去甚远。”
赵祐知道乔讷先前在扶风东边的槐里呆过几个月,西边邰城周围的县乔讷没走访过。此次借用乔讷的身份,是因为二人身量差不多又都是洛阳口音,本来也不求完全相像,大致说的过去即可。他低头看了看衣物,与那日在汉阳匆匆一面的乔讷有七分相似。“衣服也不像?”
乔訸摇头,“服饰七分像。殿下您比我三哥严肃威严多了。乡野村夫或许辨不出,稍微有些见识的恐怕很难遮过去。”
赵祐眼神一顿,视线停在她脸上,乔家娘子倒是快言快语。他嘴角微微翘起了一个小弧度,试图缓和严肃的表情。“乔三郎素日里是什么样的人?”
乔訸轻轻眨了眨眼睛,眼睑一合一张间,三哥的模样浮现又消失。她带着略微思念的语气说,“我三哥呀。他时常会有几句废话、几句抱怨、几句解释和几句迟疑。家里的部曲和仆从不会不敢对他仰视。槐里乡野的老翁老媪很是乐意与洛阳腔调的宽袍儒生交谈。”
赵祐神情不变,心底却不由地“呃”了一下,全然不像。
乔訸说话间不自觉地将眼神落在他悬挂的玉佩上。昨晚没睡好的后遗症此时发作,她不自觉地追加了一句。“殿下,我三哥若是您的僚属,每次觐见您前,恐怕会用玉片占卜喜怒。”
这怕不是在说乔三郎跳脱,还是在说自己严肃呢。
赵祐也不恼,反问道,“你三哥不是太学儒生吗?他素日喜占卜?”
乔訸仰视着他,似风轻云淡地提了一句。“当下占卜算卦之风盛行。官学偶有儒表玄里外儒内玄的风尚。”
今朝立国,循常规,尊儒术。天下儒生学习诗、书、礼、易、春秋。易经本是用来窥探天地万物变化得出天道规律从而预测未来的。赵祐现在听乔家女郎所言,本该是天地大格局的易经被官学学生滥用到占卜每日吉凶。如此矮化、弱化、滥用经典的风气便是官学衰败之先兆。可,赵汉的洛阳太学才几年呢,未盛先衰?
诚然,赵祐立刻想到了背后可能的原因。用玉片、龟甲、蓍草茎来占卜吉凶实则是上行下效的结果,毕竟永安殿的父皇一度甚笃占卜之术。
赵祐敛起刚放松的唇角,凝视着她冷言问道,“此话为真?”
当然为真。洛阳太学里有两拨人,一波是喜妄说狂言的儒生,一波是喜占卜算卦的勋贵子弟。这两拨人有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对边郡士人抱有极大的偏见。三哥与他们结交,自然要沾染一些妄言和卜算的习惯。以前在洛阳,三哥被父亲抽检功课前,偶尔会用玉片占卜喜怒。
“臣女一闺阁女子,随口胡诌而已。”她略微躬身再度行礼,礼后浅笑道,“官学与太学风气如何,殿下比臣女更洞若观火。刚才只是臣女的玩笑之言。殿下走访扶风的话,不要有太多顾虑。秦地的乡民大致是淳朴热情的,若偶有坏心思的刁民,也是个别现象。”
赵祐的视线在她脸上打量了一番,最后落在她的眼睛上。两厢视线交汇,乔訸低头。虽然言多必失,可她并不后悔刚才所言。
赵祐又瞧了眼她的侧脸,女子在晨光照映之中脸庞显得流畅、饱满、柔和。他想着她没有杂念的眼睛和看似随口胡诌的话。这个女子胆大心细,不卑不亢。
“你倒不似寻常女子。”
寻常女子是什么样子?是在尚儒的风气之下,世人要求的贤良淑德和温婉恭俭模样吗?她自认自己贤良淑德和温婉恭俭,当然偶有非淑女之姿除外。她更是自认自己并没有聪慧到不讨喜的地步,也没有出格到不似寻常女子的地步。寻常与不寻常不应该成为评判女子的框框架架。
乔訸垂眸微微苦笑,而后轻声说道,“臣女一时快言快语,还望殿下见谅。”
赵祐并不介意所谓的快言快语,心里当下把走访县学和郡学添加到行程里。“无妨。你刚说扶风坏心思的刁民,只是个别而已。何以见得?”
“仓廪实、衣食足而知礼节荣辱。”乔訸没再贸然说秦地恢复需要多少载之类的话,而是说了一句管子之言。
赵祐瞥看她一眼,便知她说的是虚话。“秦地农夫农妇们忙春种秋收,忙织布搓麻。辛苦一载勉强糊口而已。”
乔訸闻言,抬眼看着他,眼睛明亮,惊讶于他通过眼睛看到乡民妇人的辛苦。
赵祐停顿了一下,方继续冷声说道,“距仓廪实衣食足,远着呢。”
乔訸从记事起,尤其是幼时到长安之后,对过目过耳的人事皆不忘。十几载里,她见过很多人,前汉的皇室后裔、偏安朝廷的王姓天子及宗族、父亲的诸多僚属等等。若说能给她留下深刻第一印象的人,屈指可数。父亲亲口夸赞过的储君,确有不凡。
“殿下,昔年秦地兵荒马乱,男子出门要提心吊胆被捉去打仗,女子出门要担心被寇匪掳去。如今陛下有大功于天下,朝堂有股肱臣子,乡野才会有辛苦劳作的百姓。当下四域已平,仓廪实衣食足,指日可待。”乔訸此番的直言直语比刚刚的虚话语气诚恳多了。
赵祐带着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向她,“这是乔公教你的?”
乔惠更衣完毕出来迎太子殿下,听全了这段俩人的对谈,才出声替女儿解围。“殿下,臣的小女幼时从河西到长安,见过乱世。去年她又从洛阳回扶风,见过太平。她一路的见闻和感悟是老臣教不出来的。小女在扶风秦地待久了,礼仪方面多有疏忽,还望殿下见谅。”
“无妨。我只是借住乔公家的客卿而已。客随主便。”赵祐笑笑,态度谦和。称谓换了,要将客卿的身份坐实。
“乔某之荣幸。”乔惠欠身请太子入正堂,迈上台阶之前回头看了乔訸一眼。
乔訸眼神微暗,待俩人进了正堂,才舒了一口气。昨日,父亲又骗了自己。这位客人才是她二哥信里提到的顶顶重要的事情。她的两个侄子回扶风或许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这时原本消失地无影无踪的仆从又都冒了出来。乔訸向外走正面碰到乔风,赶紧问道,“风叔,茂儿和衍儿还回扶风吗?回的话,何日到达?”
乔风回道,“要回。不过公主一行尚未出发呢。”
乔訸惊讶,“二嫂也要回扶风?”
乔风又回,“公主要回洛阳。小王爷来年二月大婚,洛阳的裴贵人最近半年身子一直抱恙。公主此次回去,一为探病,二为小王爷筹备昏礼。晋王妃不在了,公主作为长姐总要替小王爷多操心一些。”
乔訸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日,乔訸在自己院里翻看母亲留下的典籍。她的外高祖父是前汉知名经学家,好古琴,好典藏。受家学熏陶,她的外祖父自小便青出于蓝,可惜英年早逝。外祖父的经学典籍随着母亲去了姑臧,再后来传到她的手里。
那日从父亲正堂出来,她有浮躁之气,便伏案读起经典来。
她偶尔出院子去庄园里散步,再没碰到过贵客。只因三哥院子里的贵客早出晚归,连带着父亲、云叔、风叔、庄子的管家、乔家的族叔都跟着忙碌起来。
期间,乔訸虽然没出庄园,却听到了一个颇为骇人的消息。长安东边冯翊郡一个县的县官在睡梦里被一乡民捅死。还好不是民变,据说只是私怨。至于私怨的真相是什么,传言里什么都有,听起来都不可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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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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