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完事，乔惠送赵祐出正堂，往太子借住的西院方向去，突然听到了附近果园女儿的声音。
乔惠轻咳一声，倒是直言不讳，“臣的小女甚是喜欢与稻、粟、瓜、果打交道。她为了这些改良的柿树，在扶风多待了一年。如今柿果即将丰收，她总算得偿所愿了。臣以前时常感叹，若小女能入仕，恐怕最合适出任搜粟使者、稻田使者。”
朝中的搜粟使者、稻田使者是九卿之一大司农衙门里负责农事和公田的小吏。
赵祐转身瞧了乔惠一眼，心里又起疑惑。他倒不是怀疑乔惠的忠心。近些日子，乔公毫不吝啬地向他介绍西北、关中诸郡诸县的民生。
他疑惑的是世间教女有很多规则和条条框框，似乔惠这般自由地教女，实属罕见。这并不是说赵祐对乔訸的第一印象不好，恰恰相反，他对乔訸的印象非常好，那日曾说过她不似寻常女子。
可再不同寻常，乔家的明珠也不能入仕做搜粟使者、稻田使者这类的小吏。赵祐心里虽然不明所以，却也只是淡然道，“民以食为天。乔娘子纯良。”
乔惠摇头，补充道，“臣没表述清楚。我活了五十载，风调雨顺经历过，暴风雪经历过，旱灾蝗灾经历过，黄河洪涝也经历过。像我活了五十载，看待万事万物却不能只看五十载。年岁好一年，年岁差一年，不足为虑。臣忧心的是百年来气候的大势。人不能被自己的眼睛和亲身经历蒙蔽了。
臣的小女喜欢稻粟瓜果是不假，可她以前过于关心稻粟瓜果的细节，往往忽略影响它们生长的气候变化大势。她如果能跳出一稻一粟一瓜一果的束缚，看到两百年里关中稻田减少旱田增加的趋势，便会推测出秦地在变冷变干旱的大势。如果做到这一步，臣会觉得她能出任大司农。若她能跳出田地口粮的束缚，看透谷贱伤农以及谷贵饿殍的真相，臣会觉得她能胜任三公。”
稻田使者、大司农、三公，自然是玩笑话。
不过，玩笑话背后的深意，赵祐听明白了。
他去找乔惠是为了寻计策，只不过乔惠并未明白着告诉他。虽然没明说，现在乔公在借机提醒自己。看到眼前稻田的人只能出任稻田使者，能从稻田中洞悉变化规律的人可出任大司农，能从农事之中跳出来看透民事的才是三公。
看待稻田瓜果如此，看待人如此，看待世事亦如此。
昔日的关中京畿之地有三郡。长安所在的京兆尹、长安东边的冯翊郡、长安西边的扶风郡。俗称左冯翊，右扶风，中间夹了个京兆尹。
如今扶风郡辖区的地域没变，管辖县的数量从前朝的二十四县降到如今的十五县，城池减少近四成。背后真正的原因是扶风郡的人丁在战乱中减少了近六成。左冯翊的情形大致相当。关中人丁减少，城池荒废。平蜀之后，秦地三郡的情况虽有所好转，但好转不显著。
他是太子，此次西行确实要摸底关中以及周边诸郡诸县的民生、军政以及人事。但摸底这些不能只看现在的一郡一县，还要看它前后百年。
如何经略洛阳城背后的关中是他父皇的难题，也是将来他的难题。赵祐若有所思。
不知不觉已走到暂住的院落旁，赵祐止住脚步，拱手谢过，“多谢乔公指点。”
乔惠此时却装起糊涂，“刚刚是臣说的都是玩笑话。我做司空，我儿若做司农，司空和司农要在正旦日的朝堂宴会上为群臣捧碗盆的。老臣做得来这份活儿，我儿可做不了。还有，上年纪的人容易胡言乱语，望殿下见谅。殿下进院歇息吧，老臣便不送了。”
又是一番在赵祐听来别有意味的话。
本朝沿用了很多前朝惯制，前朝的部分礼仪制度又是循周礼。国天下就是家天下。赵氏的国亦是赵氏的家。每年的正旦日，也就是大年初一，陛下带着群臣祭祀完天地社稷后的宴会，既是国宴也是家宴。朝臣既是肱骨，也是家臣。循周礼，大司空和大司农要将食物奉给家主和家臣。这便是乔惠所谓的捧碗盆的活儿。
赵祐面色泰然，心底却在琢磨乔惠此番话的深意。
他站在院落门口目送乔惠离开，久久没动静，直到乔訸带着两名婢女从他的院落门前经过。
此时暮色降临，乔訸手里拿着两颗柿子，一开始并未注意到三哥院落门口有人。经莺月小声提醒，她缓步走近朝站着的赵祐行福礼。
礼毕，乔訸见他的眼神扫过自己手里的柿果，主动递了上去。“请您吃黄软枣。”
赵祐顿了一下，抬手制止了身边的侍卫，自己伸手接了过去。
乔訸的婢女很识相地站远了一些。她们知道西院住着贵客，能得侯爷亲自相陪的客人身份必然尊贵。莺月不等乔訸交代，便叮嘱小娘子身边所有的婢女谨言慎行。
乔訸见赵祐接了果子，才介绍说，“扶风当地的人叫它为黄软枣。一般的柿子，小如枣果。庄子里有位佃农改良了柿种。改良后的柿果，脱涩、肉厚、甘甜。殿下不妨尝尝，如果鲜果的味道合您心意，臣女做主把柿树的嫁接方法献给朝廷。这样其他地方的百姓都能吃上改良的果子。”
她说话不拘谨，说柿果口感时脸上的表情尤为生动，说献柿果嫁接方法时的语气明媚又大方。
赵祐从沉思中抽离出来。
他刚才遥遥见她雀跃而归，待走近才看清她手里橙黄的柿果。她对自家柿果的口感可不是一般的自信。“当真这般好？”
赵祐瞧着手里的果实，个头确实比一般的大。只是口感是否真如小女郎说的那般好，他将信将疑。
乔訸见他不信，连连补充，“当真。口感不好的话，臣女也不敢随便献。”
赵祐浅笑，“你倒是比裴元期大方。”
乔訸暗想裴小郎在洛阳城果真颇具“盛”名。她不禁好奇起来，“裴小郎庄子的李子果当真好吃？”
赵祐有些后悔刚才的不谨慎。如今他是太子，加上一母亲妹伤了裴伋的腿脚，从他口中说出去的话，容易被误解，也容易被放大。裴伋比他大半岁，是表兄。裴伋对治学毫无兴趣，对游乐之事也兴致寥寥，唯独喜爱赚钱。他对裴伋无任何恶感，相交甚少是因个性和兴趣迥异。
不过面前的小娘子似乎更关心一瓜一果。赵祐松了一口气，点头，“嗯。”
乔訸看了一下他的眼睛，这次与他对视后迅速移开。她垂首说道，“等我回洛阳，要拿我的大柿换他的甜李。不知裴小郎君愿不愿意。”
不知为何，赵祐见她移开与自己对视的眼神后有一丝不爽。他转念又一想，她一个闺中小娘子跑去找裴元期换李子。成何体统！
“到时我送你李子，作为这颗柿果的谢礼。”赵祐说。裴家送往东宫的李子不会挖掉核，全送她都可以。
乔訸当下眉眼笑开，看了眼他手里的鲜果，劝道，“殿下，您要不现在先尝一小口，试试味道？若味道不合心意，臣女也不好意思要谢礼。”
赵祐将果子放到嘴边，果真咬了一小口，细细咀嚼后说，“微涩不苦，后味回甘。口味合我心意。”
“微涩是因为它距离完全成熟尚需十几日。等成熟后风味更佳。稍后臣女把何伯的嫁接方法写下来献给朝廷。”乔訸一阵雀跃后，想起了别的，连忙问道，“对了，臣女记得河南尹的律令里有一条献种之家可以免丁赋。这里是右扶风，不知可不可以同样免丁赋？”
她耐心地解释现在口感微差的原因，踊跃地进献树种改良方案，宛如尽职尽责的农事小吏。不对，她比负责农事小吏还要尽忠职守，还要仁爱乡民。莫非她的志向真是做大司农。赵祐被自己天马行空的乱想逗乐了。
他脸上浮现一丝笑意，点头，“自然是可以的。”
乔訸躬身行礼，“臣女替何伯谢过殿下。”
按照律令，献新种或者改良种获得奖励和赏赐是应当的。赵祐又问，“乔娘子，你平时喜欢什么？孤赏你些喜好之物，作为进献良种的谢礼。”
“臣女平时有两大喜爱，一是书卷，一是果饮。”乔訸回。
赵祐好奇，“何为果饮？”
乔訸细细说来，“将山里红和红枣的果子晒干。干果片像茶叶一样在水里煮沸。秋冬日的午后，喝上这样一碗果饮，实乃人生一享受。”
古有神农辩药尝遍百草，今有乔女贪茶喝遍百果。
听起来很有趣。原本打算赏赐，转头变成了讨要。赵祐忍不住问道，“不知我是否有幸喝到一盏？”
“可以是可以。果饮有俩大禁忌，不宜多饮，不宜饭前喝。臣女明日午后请您和我父亲一起品尝。”乔訸把父亲也加上，一是为了避嫌，二是表明自己进献的果饮是安全的。
他们分别后，乔訸回房间后准备记录今天柿子的口感。
莺月拦住她，“娘子，夜里伤眼睛，要不由婢子和桃月代劳？”
乔訸身边的四名女婢都识字。莺月和桃月的字虽然不及乔訸的字体优美，作果子口感的记录也是堪用的。
乔訸听劝收了笔，“不用。我明日再记。”
莺月收拾桌案说道，“也好。婢子们今日都尝了柿子果，明儿我们四个一起跟您描述口感。”
“真好。”乔訸又说，“今冬祭祀可以摆大柿了。”
在乔訸的记忆里，母亲在洛阳的两个秋冬总会向西遥望。乔家在洛阳购置的私宅西边有一株柿子树。那株口感并不好的柿子，只因为橙黄的亮色成了母亲的寄托。
母亲过世的那年深秋，下了一场大雪，周围的鸟雀没了食物。鸟雀绕着那株柿子树飞翔，盘旋，时不时啄上一口。府里的仆从都在准备丧仪，乔訸却偏要人拿着竹竿守在树下赶鸟雀儿。
转眼都九年了。今年有了更大的黄软枣，不知道母亲能不能看到？看不到也没关系，她会将这些果子画下来，烧给母亲。
对了，她还要告诉母亲今年做了好几件善事。
赵祐回屋里，就着烛光看着挂起来的西北舆图。
他边看旧长安城，边啃着手里的柿果。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朝身边的侍从喊道，“郑子玉，孤要给父皇上奏疏。孤念，你来记录。孤明日誊抄后快马送洛阳。”
郑子玉，名霈，子玉是他的字。他是太子的近卫，也是伴读，还是刚在院门口打算拦住乔訸送柿子的人。
“是。”郑子玉点头。
“三秦之地……”
下笔之前，郑子玉特意又瞄了一眼太子殿下手里的柿子，心说幸亏刚才没去拦乔小娘子。不过皮厚肉涩才是硬柿子的真实味道。可殿下吃得这么不释手，他更加好奇一颗硬柿子能好吃到哪里去。
想尝一口。要不明天找乔家人讨要一颗？郑子玉如是想。
赵祐起了头，余光却瞄到素日里还算敬业的伴读这会儿在愣神。他不由严厉起来。“郑子玉，专注。”
郑子玉赶紧收拢思绪，提笔做记录。事后，他万分庆幸今日殿下没计较。不然像这样的场合他如此荒唐的跑神儿，是要被轰出去面壁思过的。
与此同时，乔云正在向乔惠汇报三郎君院门口发生的一切。末了，他问道，“仆如今有些糊涂了，侯爷您为何要跟殿下说小娘子好农事？”
乔惠望着窗外的影影绰绰，并未转身回头。“称称确实好农事。”
乔云说，“洛阳城里的贵女都以柔顺和敬慎闻名。我们六娘子也有柔顺敬慎的一面。”
乔惠轻哼了一声，若非乔云跟在主子身边大半辈子，否则绝对会忽略掉。
他家主子那声轻哼跟接下来的话，形成了很好的呼应。“那样的话，称称跟洛阳城的小娘子们有何区别？”
乔云上前准备给乔惠搭披风，说道，“乔云浅薄了。”
乔惠伸手拒了披风，示意他关窗就好。“你不浅薄。永安殿的陛下就是按柔顺敬慎的标准选人的。关东的大家亦是用《教女》、《女宪》来教导和训诫女子。”
对丈夫敬顺，对舅姑曲从，对叔妹和顺？他的女儿不需要这些。这套柔顺的教女守则，实际上是绥万事换表面和睦。绥靖，治标不治本，眼下乔谨便是一前车之鉴。
“可……”乔云欲言又止。他做不到主子那般古井不波，“我是怕……”
乔惠打断他，严穆峻厉呵道，“有我在，怕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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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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