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时开始呢?等他祭祀过祖宗之后。从哪儿开始呢?从他的儿女们最近整理的那套潭公手札开始。乔惠心里盘算着。
扶风乔宅门外,乔风、乔云俩兄弟婉言谢绝了一波又一波送拜帖和亲自来探访乔公的访客。家仆口中的乔公因为劳累过度,身体亏损严重,正卧床休息。
事实上,乔惠每日早晚都会锻炼近一个时辰。乔家五旬老翁比乔家十九岁小郎君的身体还要棒。
乔訸随父亲祭了祖。骇人的上蔡公子和黄狗已经翻篇,她也迎来了新的惩罚。
她院子里的侍女们被父亲责罚去陈府医那里不分昼夜地识药、辩药,她则在父亲书房里做起了侍书、研磨的书童。
乔惠开始翻看三儿和小女儿在扶风折腾了一个夏天誊抄的究竟是什么宝贝。
实际上,单凭内容而论,两箱手札算不上珍宝。也就两个没见识的小儿才会那般重视。什么时节、什么地方、什么气候下种什么庄稼,什么样的农作物果腹,四时的月令如何。这位潭公小吏记载的每一样都是他早就熟知的东西。
水田种稻,良田种麦,劣田种粟。如果因受灾无法按时耕种稻、麦、粟,可补种豆。这些农学常识是会被记录下来的,作为郡县文书保管在府衙之内。郡县比小吏行动更快一点的是会根据当年的气候条件,适时鼓励种植适合当年气候条件的农作物。
如果真要靠两个天真稚儿来整理和推广这些,百姓早就饿肚子了。
在乔惠看来,难的从来不是一家一户的收成,难的是一郡一州的大局。他的儿女们可以知道一亩田地的收成,却不能陷入眼前的稻麦谷粟里。
乔訸看到满书案的札记,探究欲发作,开口询问,“阿翁可能猜到潭公是谁?”
乔惠猜得**不离十。“知道。他的好几代族人都在武威生活过。”
“他既然有族人和后人,为何这些书卷会被封存在崖洞里?”乔訸又问。
“具体不知,或许他跟他要投靠的族人不和睦,或许后人认为这些不是经典,再或者是他自己的遗愿呢。”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乔惠猜测到这些书卷主人身份后知道这两箱东西确实是宝贝。于他而言,有价值的并不是书卷的内容,只是两箱书卷本身。
“潭公本人姓孙。你大嫂父亲以前的长史是他的侄玄孙。孙长史六年前已经去世,没有留下子嗣。如果我没猜错,他的玄外孙更有名望。”
乔訸追问:“谁?”
乔惠捋胡须说道:“南阳郡的陈觉。”
乔訸听得震惊,“七公主昌阳的外祖父陈大儒?我三哥经常提起的陈大儒?您怎么想到他是潭公的曾外孙?阿翁,快给我讲讲。”
先前她三哥虽然没明说怎么与七公主认识的,乔訸已经猜到了五六成,估计跟陈大儒脱不了干系。
早年,建武帝兄弟二人曾跟随陈觉陈大儒学习过《书经》。前汉天赐九年年初,陈觉被末代皇帝连下六道诏书征召入长安。临行前,陈觉将自己的家人托付给赵家兄弟,孤身一人前往长安。陈觉运气好。没等他到长安,前汉末帝已西逃,路上还被义军砍了头。
等陈觉返回家乡,十四岁的小女却喜欢上了还没起事的建武帝,闹着做妾也要嫁入赵家。陈觉强压着女儿嫁给了家世清贫的儒士。不料女婿在战乱中因病早逝,守寡的女儿终究还是入了赵家门。后来赵家大军势如破竹,建立了新王朝。身为帝师的陈觉,人在洛阳讲学。
两年前,乔讷曾带着乔訸去陈家草庐旁听过陈大儒讲学。
乔惠将乔訸的思绪拉回到潭公和陈家的关系上。他继续说道:“潭公只做过小吏。他通晓农事,通晓水利,善读书,有爱女。喏,你看他在这篇散记里提起女儿被浆果酸哭的情形。他没儿子,招了赘婿上门,翁婿恐怕不睦。翁婿决裂后,他一路颠沛,暮年去河西投靠同族堂侄,也就是孙长史的曾祖父。”
“翁婿不和的原因是什么?”乔訸又问。
乔惠回,“我猜测是潭公的女婿经张子儒举荐为官,而潭公应该是极其不喜张家人。翁婿二人政见不合,闹得分崩。”
乔惠口中的张家人是前汉著名的张家父子。张父张汤官至御史大夫,性情酷烈,是著名酷吏。后世评价很低。其子张子儒官至大司马,性情与父亲截然不同,对同僚温和。评价与其父迥然不同。
然而,父勤廉,子贪奢,世人却闭口不提。
为何乔惠说潭公不喜张家人呢?虽然书札里并未透露只言片语对张家的不满,可是潭公在手札里批评了丹阳郡豪族截水流、围湖泽,进而筑堤置景的行径。此等行为,张子儒在长安也做过。张子儒的行径更为恶劣,为了引水置湖,凿空了半边城墙。
这位孙姓小吏,性子过于刚直,定然不喜张家人的做派。因此翁婿决裂,也是可以想到的。
“然后呢?陈大儒是潭公女儿的血脉?”
“陈觉的曾祖做过赘婿,受张子儒举荐入朝为官。他祖父那一代姓氏已经改回陈姓。两代便还宗,说起来不甚光彩。这事不是秘密。偶尔会有人拿这事来攻讦陈觉。不过陈觉不出仕,不开宗立派搞学术山头,在洛阳西郊的竹庐偶尔指点后生。他先祖的这件事对他影响不大。”
乔訸听父亲的推论极其在理。
性刚且直的人颠沛流离客死他乡。迎了权贵之人从此平步青云,泽披子子孙孙。两厢对比还真是不胜唏嘘。
乔訸惋惜道,“潭公一生辗转颠沛,他的手札里却没有半点怨天尤人。只是能吏被埋没,甚是可惜。”
乔惠没接话,拿起笔纠正了一处错误。乔訸在一旁研磨,顺着父亲的笔触又发觉了一处抄录的谬误。父女二人趁着秋日艳阳,难得静心又读了一遍小骈文。
乔訸合上手中的竹简,说道,“我和三哥原先打算将原本的书简和誊抄的书简送回武威,以便潭公后人寻到。如今听您说了当年的隐秘,这些竹简是不是送给陈大儒更合适呢?”
“不急。等时机合适,再送。”
陈觉与永安殿的陛下并不常相见,可朝野上下谁人不知陛下起兵的谶言是陈觉所批。这些东西何时送,如何送,何人送是学问。
送书之事不忙。
乔惠扭头看着乔訸,问道,“称称,你觉得孙吏被埋没的原因是什么?”
乔訸伏案跪坐的姿势随意起来。她托着下巴,悠悠地说,“过去百年儒学盛行,儒生晋升之路越发顺畅,刀笔吏反而处处被打压。再加上孙吏小门出身,无人赏识吧。”
夏日里,她与三哥整理这些书卷便猜测潭公的身份只是小吏。潭公也许不喜欢儒学经典,或者不曾深入学习过儒学经典。不管哪一种原因,事实便是在百年前独尊儒术的思潮之下,刀笔吏的仕途空间其实是被严重挤压的。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都成。偏偏,刚刚乔訸的回答很让他满意。若是乔讷来回答这个问题,他或许会先从潭公的身上找原因,比如性格孤僻与人不和之类的,乔惠心想。
他不动声色追问道,“称称觉得儒学盛行是好还是不好呢?”
乔訸思索片刻,给了一个中规中矩的答案,“有利有弊。”
乔惠继续追问,“利在哪里?弊在哪里?”
乔訸抬头看到父亲嘴角挂着的笑意,从他的笑意中却看到了严肃。她端正了跪姿,闭眼认真斟酌措辞。
期间,乔惠一直留意女儿的表情,见她眼珠微转,再睁眼便给了回复。
“利,在教化万民。弊,在不通俗务之人居多且容易朋党。”
乔訸是从三哥乔讷的经历中总结到的弊端。
不通俗务,之前已经提过。
容易朋党,则是乔讷在洛阳太学的经历。乔讷启蒙不算早,又是从西北蛮荒之地而来,入太学学习自然比其他儒学世家子弟基础薄弱。不过他勤奋,几年来奋力直追,表现倒也可圈可点。可他在太学院过的并不如意。因为他被“交众与多,外内朋党”的大部分人排斥在外。
乔訸这个回答远远超出了乔惠的预期。
他在河陇之地经略的那些年,设公学,兴教化,征召汉人望族子弟以及内迁的羌氐部落子弟到州郡学儒学。那些年,河陇之地避开中原和关中大乱的漩涡而民心不散,教化功不可没。
如今朝廷继续倡导儒学治天下,也是一样的道理,利用儒学的教化来增强向心力和凝聚力。
至于弊端,女儿看得也通透。
乔惠更好奇针对弊端女儿会给出什么样的解决方案。“称称认为如何避免儒学的弊端?”
乔訸认真思考一番,没有答案。不过她转念一想,勾起唇角,笑着说,“不通俗务的话,像三哥那样,去田里待上一季,或者去黄河上修一回河。身上沾了泥巴,便可去除儒生身上的空谈之气。”
乔惠哭笑不得,回了一句,“胡闹。”
乔訸顿时泄气,趴在书案上,神情颇为委屈。“女儿当然不知。如何避免弊端和如何选拔能臣是陛下和三公的职责。您也太为难我了。”
乔惠哈哈大笑起来。
乔称称卸去超越年龄的聪慧,露出了天真的稚气。这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神态。不然,在她衬托之下,乔讷显得愚笨有余,机敏不足。
乔訸端坐,请教起父亲来,“阿翁可以教我如何避免弊端!”
乔惠避而不答,“你阿翁不是三公,如今只有一个虚的爵位。西乐侯不能违制选拔朝臣议论朝政。”
乔訸小声抱怨起来,“好吧。所以您哪儿是想考我,分明就是想笑我。”
“为父不笑了。”乔惠看了眼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的乔风,招呼他进来。
乔风知道侯爷的态度,进门行礼后没再避着六娘子,直接汇报说,“侯爷,今日来拜访的客人有安定、冯翊两郡太守的长史和诸县的县令。此外,李良来为侄子李家大郎君求娶……”
“让李良回去。”乔惠脸色不愉,打断乔风的话。
乔訸看了眼生气的父亲,难道李家来求娶自己?是了,今年她已十五,若加上在母亲腹中的岁月,她已十六岁。除了东宫太子外,父亲再没有提起她的婚嫁事宜。李家来乔家求娶,莫非……
李家兄弟祖籍河东郡,建功于张掖居延属国,依托乔家有了今日。她见过李良,也见过李良的兄长李贤。李贤是金阳郡太守,就是不知李贤的儿子、李良的侄子相貌如何。
在乔訸沉思时,乔风已经补充了全部信息。“侯爷,李良替李贤长子求娶三爷家的五娘子。”
噢。求娶五姐姐。乔訸莫名松了一口气。
乔惠当然知道李家不会自不量力来求娶他的女儿。不过,他的脸色并没好转,没甚好气地说,“告诉李贤、李良两兄弟,我虽然病着也不需要侄女的亲事来冲喜。何况我好好的,添什么乱!他们安心守着边,其他的不用担心。”
诸如此类,乔云、乔风、府内管家、庄园的管家每日会来汇报很多事情。乔訸可以第一时间知道很多事情,给父亲研磨侍书并不是惩罚。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事情,她都能旁听。
父亲另外的两名幕僚在他到达扶风的第八日也来了。主宾三人的密谈,乔訸便不能参与。两位先生只在扶风停留了两日,便各自带了主家的亲笔信笺又匆匆离去。
期间,乔訸收到大哥寄来的家书,知道三哥已平安到达姑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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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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