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汝阳妃召沈长宁入宫。黄昏的崇文门外,沈长宁独自入了宫,由内宦带领着前往琼榆宫,大殿明亮,汝阳妃正在高座之上,美目斜视:“沈二娘子,听闻你与郑氏定亲了?”
沈长宁心道她知道消息还真快,忙应:“还在相处中,等郑公子过了功名后再谈纳娶,多谢娘娘关心。”
汝阳妃小地叹了口气:“你不是与太子两清相悦,怎的又跑去与郑氏相看,做郑家妇?”汝阳妃见沈长宁衣着单薄,叫下人找来玄金二色金八团吉祥如意软毡给她披上,又继续道:“你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本宫也是喜欢你喜欢得紧,不如…”
“不用了,娘娘。”沈长宁拿开身上的软毡,”你瞧,这软毡多么华丽华贵,可不是我该有的,臣女没那个福气,太子殿下应有更好的人去相配,以前臣女都是小打小闹,遇到了郑公子才发现他与臣女更合得来,做夫妻,自是要两情相悦,可与我两情相悦的,是郑公子。”
汝阳妃面有惭色道:“璟儿是不是惹你生气了,可是沈二娘子,你还是再仔细考虑一下与郑家的婚事,莫要将就。平阳长公主多盼着你与璟儿能成就一双姻缘,如今她听见你与郑氏的婚事,像个小孩子似的来我这儿发脾气,要不你待会空了去趟平阳长公主府罢。”
平阳长公主心眼子实,疼爱他的外甥魏璟,有心撮合他们两人,可惜他们终究还是走到穷途未路,平阳长公主时时入宫来探望她。若不是中间有二、三房作妖,想必她与魏璟也不会那般相看两厌,但是他杀了她的亲人,也杀了她,沈长宁必是要让他血债血偿的,平阳长公主那边解释一番,这桩亲事便才能真的就此作罢,不然只要平阳长公主为了魏璟去威胁郑家,郑家哪敢不从?
沈长宁颔了颔首:“那臣女先行告退。”
汝阳妃点点头,又道:“那软毡赐你了,不要冻坏了,回头璟儿又该责斥本宫。”
这时候的魏璟,对她还是很好的。
*
平阳长公主魏清绝的驸马徐阶十六七岁中举,本省解元,后来二十岁时及第,先后任为都察院位都、提督山学政,因为为人忠正深得先帝庆武帝的赏识,遂将平阳长公主许他,只是如此一来,徐阶只能在朝中任太师这种虚职。
平阳长公主与徐驸马还算恩爱,婚后育有徐平宁、徐晚宁两位郡主,没有男孩,或许她这才把魏璟当成儿子一般的徐故罢。长公主府邸在宣武门下,首门是座广亮的大门,街道两旁居住的都是三品以上的朝中大员,此街雅致端整。
沈长宁乘坐马车而进,再下辇而行,等侍从禀传,马上来了一个二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皮肤黑幼黑长方脸,大眼睛的人。
“陈管家。”沈长宁笑道。
他本名陈洪,是平阳长公主府的管家,他马上领着她进到内院,然后对着卧榻里的那美艳女人躬身道:“女君,沈娘子到了。”
抬眸而见,女人目如点漆,眉目宛然,客颜依旧瑰丽,平视人时,无端会让人生出恐惧之感,与她这般容貌相反的是,她的性子。平阳长公主对人素来宽厚,至于她与二房临氏的交情也深,临氏的父亲临邢任都察御史,徐驸马当初还是由临邢所提拔,临氏作为临邢的嫡长女自然有资格与平阳长公主府来往,临氏人情世故拿捏得很好,平阳长公主自然将临氏视为知己。后来沈长宁在临氏手下教养,也养出了三分的圆滑。
沈长宁道:“大姑母好。”
这是平阳长公主教给她的称呼,沈长宁也是从小到大地叫习惯了。
“陈叔你退下,沈二娘今日在长公主用饭,你准备吧。”慵懒的声音传来,“阿娇,你凑上前来,让大姑母也看看你。”
沈长宁走近,被她拉着坐到榻边,陈洪已经退下了,室中唯独她们两人,还有两个婢子。
“阿娇,你怎的同郑氏定亲,你和阿璟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两自小感情好,姑母还盼着你们可以结为夫妻,恩爱一世呢。你大姑母看人不会错,我们阿璟是好孩子,当初庆太祖时,我的几个姐妹兄弟都皆嫁到高门世家,可惜她们福薄,如今就剩下我与陛下,阿璟是我的外甥,长得很像从前的陛下,我又没有孩子,自是对他千娇万宠。前几年他就对我说要娶你,好不容易你们都及冠了,为何又去找郑氏?”
沈长宁心中酸涩,但还是决绝道:“姑母不必再劝,阿娇心中有主意,若您真要我与魏璟成婚那才是大大的不幸,看在这么多年的情份上,姑母答应我罢。”
平阳长公主叹气:“你既意已决,我又何必相劝,是我多此一举。也不知阿璟会如何气恼你,你自己去应付。”
沈长宁笑道:“恼就恼吧,阿娇有姑母站我这边就够了!”
不多时,外面有人过来通传:“女君,外头有位自称是文先生的人过来找。”
长公主一听忙言道:“快请他进来,快去请他进来。”
沈长宁从来没有见过长公主这般欢喜,文先生是谁,她不大知道,好像就是个朝中的左中允。
这会由下人带进来一人,约莫三十岁左右,风骨未消,有如松墨之气韵,他一进来,那身影便遮住了外面的光景,却投出层层叠叠曲折透明的茶色暗影。
文先生先行一礼道:“十年未归京,公主如今可还安好?”
长公主眼尾发红:“好,也是托先生的福,如今我只是念着你能回来,上前来坐,你的腿脚不好。你说你!还穿着那双旧靴子,赶明儿我同你做多一双。”
文先生直摇头:“不妥帖,如今公主已成家,再送靴子岂非让人诟病,伤了驸马感情?”
“哦?这位是?”文先生朝沈长宁看去。沈长宁颔首道:“博陵侯之女沈长宁。”
文先生眉开眼笑:“他真是好福气,竟养成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不知定亲没有?”
“还在相看,若是快的话,可能明年就定下。”沈长宁庄重回道。
忍不住沈长宁又出声:“敢问先生与姑母原是旧识?”长公主笑道:“我从前的老情人,只可惜他不识好歹,娶了别人。”
沈长宁讶然,这样光明正大让老情人来做客真的好么?
“阿娇你回去罢,我与你文叔有事相商,明日我登你家门去,那临氏最近是总也不来。”平阳长公主道,“对了,你们沈府还在吊丧,你虽可以定亲,但也得等三年丧期过了才能办喜事,只是可怜你了,我会奏允陛下,让他允你照常出嫁。”
沈长宁笑道:“多谢姑母。”
晚间,沈长宁正在银灯下书写,她的字现在可谓是七分雍容,三分豪气。记得那会字写的不大好,她就在宫媪的督促下一直一直练,最后用来写自时也算不丢人,现在有这手好字,也算是她的一种资本。
“二娘子!”思娘在外头喊道,急吼吼地进来。
“怎么了?”那纸帛洇了墨,这会全毁了,沈长宁但觉可惜!又抽了张新的宣纸写字。
思娘凑上前来,惊道:“二老爷被皇帝任为今次乡试的主考官了!”
二房比三房更棘手,沈伯仲进士及第三十八载出任过甘肃巡抚,又以兵部左侍郎经略蓟州、保定军务,总督宣大、蓟辽,升任兵部尚书、转任户部尚书,去岁接替郭朴任吏部尚书。他不唯资格老、资历深,且为人持重,善处各派之间,很有人缘。
庆武朝曾任蓟辽总督者六人,非杀即革,只有沈伯仲不唯平安无事,还从这个职位升任兵部尚书,足见此人为人处世非同一般。
他执掌铨政,一向照章行事,升迁调转,无依据者不办;但若皇上暨内阁明暗所授,他也会领会意图,稳妥办成。
可是,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贪心。
沈长宁笑了笑,她的机会来了。
*
沈伯仲回到住宅后,临氏已经合不拢嘴:“官人去主持乡试,说明陛下得重于你,看沈大房如今如何与字人相提并论?”
“本就是,我在朝中拥护者颇多,能当举此次乡试的主考不是理所应当!”沈伯仲微笑:“不过这些时日你也莫要去招惹大房,没见二房被他们赶回兖州了吗?那伯季新妇也是个不中用的,好好地对付二侄女干嘛,你莫要学她!”
“那是自然,那官人何日启程去南都啊?”临氏关切道。
“两日后,你倒也不必如此担忧,我都任过多少回乡试主考官,还是老样子。”沈伯仲搓动手掌:“你行事作风都要小心,不要让人抓住把柄。”
是日,沈伯仲走的时候,沈府上下都出门来相送,他吓都作官服打扮,身穿红贴里、上缀麒麟补,腰间挂着牌穗,跨上马笑道:“各位回去罢,不必再相送。”
沈老太太却道:“你是在官场中混迹的人,自是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如今圣上誓要除八弊,即有党比一弊,你做乡试主考官,定会有人叫你参谒酬酢,统统不要理,你若是被参上一本,你的大好前途不就废了,望你谨记。”
沈伯仲闻言有些心虚,他赔笑追:“让老太太操心了,这些道理我自是明白的,勿必自腐,尔后虫生。我去上任,各位回去罢。”
临氏在一旁忧戚,但面对众人望过来的目光却仍是神色倨傲,望着那批队伍远去,沈府上下心思各异。沈长宁心里有了盘算,回身进府去了。今日夜深刚歇下,望着青幔帐,那烛火幽幽摇晃,她心中平静。一只夜莺在枝头鸣叫,在暗影的浓密中,显得凄清。
前世沈伯仲受了徐家的礼,余家是先帝之旧臣,先帝为了签络余家,行恩荫之制,余家的三个儿子都蒙荫获得尚宝司官职,但荫官大多无职守,并不当值,也无俸禄,只是享受免除赋役的特权罢了。三个儿子无才,乡试都过不了,于是找到了沈伯仲行贿,沈伯仲接受了,当时有京字上奏此事,但被魏璟压下。此事一直在后来余家被贬时,沈长宁才知晓,而那时魏璟已经登基,便还是让沈伯仲逃过了一劫,这一回,沈长宁不会再放过他。
郑鹤这日上门来了,他带了些饮食浆酿,索性与沈长宁坐在一处了,沈伯承和向氏选择视而不见。沈长宁拿起一小块酥糖:“郑公子,破费了。”
郑鹤今日穿的是青墨色古团常服,显出十分俊雅的模样,他淡笑道:“沈二娘子若是喜欢,我下次带你去长新街的松鹤坊吃,那里可以吃茶,听书,一些小食那里做的都是十分的精巧。”
松鹤坊是座茶楼,明窗几净,四扇屏风绘制都是花鸟山水,供一个古铜香炉,香气馥郁;外边则是人声鼎沸之状,偶见一老儒款款上台,喝净小童端上来的茶,再捋捋胡须,眯着眼而笑。
郑鹤与沈长宁此刻在二楼厢房,正在欢闹之间,沈长宁望出楼下的舞台,老儒眉飞色舞,另一道目光灼灼,她找寻那道目光视线,却见另一端的二楼雅间,微风拂幔之间,那睨笑不言,清雅透骨而近妖的玄色青衣袍男人正端坐于桌案前蒲垫之下,正对面则是脸颊白皙,双眉如墨,媚眼如丝的女人,不知他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神态并未有任何波澜。
香室内,女人娇柔道:“王爷今日终于有兴致来看奴,奴也是觉得万分欢喜,只是王爷似乎有心事。”
“阿木”魏郅淡道:“你很聪明,也很懂我,在这儿可惜了,不如我帮你赎身你也不必再回冠风华。”
阿木这会笑道:“妾一个女人能到哪去,别人瞧这冠风华不干净,是烟花俗尘之地,可是她却是妾的避风港,若王爷真心想帮姜,妾入王府好不好?妾只想与王爷相伴。”
魏郅笑起来:“那阿木有这份心,我允了。”
“谢王爷。”阿木笑出来。
郑鹤也注意到那边的状况了,他见沈长宁稀松平常的模样又放下心来道:“雍与我们真是有缘分。”
沈长宁想起前世浮动的那两张相似的脸,她一时胆寒:“你说,魏郅是不是跟太子长的一模一样啊?”
郑鹤笑道:“可能吧,因为这世上出奇的事情数不胜数,两张相似的脸又有什么出奇的呢?”
沈长宁点点头,神色未动:“你记不记得当初的太子魏昭。”
“记得啊”郑鹤似有哀戚:“风灵俊秀,万里挑一,先帝修玄崇道,听信国师的话,以为魏昭有碍于国运而差点废立于他,即使没有废黜,却依然不喜于他,魏昭太子心性脆弱又正遇伤寒很快病逝。”
魏昭郁郁而终向来是宫中的禁忌,那位国师后来也不知所终…
不过魏璟这人其实也不适合做皇帝,比魏璟适合做皇帝的,是不是只有魏郅了呢?沈长宁算不上有多大公无私,她只是不想让魏璟做皇帝而已,若她提前解决魏璟,太子之位自是落到魏郅手里。这样算来,其实他们合该是盟友,既是如此,为什么不合作?
沈长宁起身想去找魏郅,郑鹤则道:“沈二娘子不看戏了?”
“那个,你等等我,我与雍伯王有件要事相商,”沈长宁朝郑鹤道, “很快,几分钟就好。”
郑鹤点头笑道:“那我在这等你。”
刚进门,沈长宁便嗅到那极为浓重的女人脂粉香气,魏郅淡定地挥手,那女人便下去了。
沈长宁想了想道:“王爷可有兴趣与我合作?”
“合作什么?”魏郅笑道:“你不是最讨厌与我这种人一块的吗?”
“近日听闻王爷在主持内阁会推一事,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若是王爷愿意帮我,我沈家的立场必是倒向王爷这边的。”
魏郅端坐起来,给沈长宁倒了一杯茶:“让我听听什么不情之请。”
沈长宁笑道:“我的二伯父在这次增补内阁名单上吧?”
“是啊,你是想要我把他删掉,不让他进入内阁吗?”魏郅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这是好办,可是麻烦。”
沈长宁站起身:“跟我二伯父同样有才干的,这次也进入内阁增补名单的是不是有个名叫周进的吏部侍郎。”
“是,你怎么知道,我可从来没给你看过这内阁名单吧?”魏郅有几分讶然和疑惑。
她也是前世知道的,好吧?
沈长宁轻咳一声:“这个王爷不必多问,王爷只需要把周进的名字去掉就好了。”
魏郅笑道:“你不担心你怂勇我剔去他的名字这事会给他知道?”
“周进颇得今上赏识,为人也骄傲自负,自然认为自己将被列入会推名单,如若他知道自己没有被列入会推名单是因为我二叔父,你觉得他会报复我还是报复我叔父。”沈长宁呷茶:“况且我叔父这个人有的是把柄,朝堂中大多数人看在我阿父的面子上才没有动他,如今他们怕是怒火中烧,顾不得这些了。”
余家行贿于沈伯仲的事她已悄悄透露给京中许多大员,周进在朝中威望不小,有多人举证沈伯仲,他必是难以脱身。
魏郅却道:“可我也容易被牵扯,不是吗?如今父皇最恨结党营私,若是周进疯狗乱咬人,我又如何脱身?”
“瞧你王爷话说的,周进到底有没有资格入内阁,不是您说的算嘛,您死咬不认,周进纵是知道内情,他又能怎么办?”
魏郅拍掌而笑:“我就乐意与沈二娘子这样的聪明人合作。”
他伸出了手,沈长宁愕了愕,也回握过去,魏郅却在她触手的一瞬间收紧,沈长宁美目睁圆:“你!登徒子!”
忽而手又松开,沈长宁转身就走,刚走到门口却听见他道:“沈二娘子,我希望我们不要成为敌人。”
沈长宁心颤,忙走出去了。
郑鹤打包了许多的点心在原地等她,沈长宁拉起他就走,郑鹤仍是错愕的,但还是跟上她。
“沈二娘子你怎么了?”郑鹤见她面色不好,有些担心。
沈长宁接过他手中的点心笑道:“我没事,倒是你,真就这般喜欢我?”
郑鹤似有些羞怯:“沈二娘子是我见过最可爱之人,若是能娶到沈二娘子,那真就是我的福气了。”
沈长宁望着眼前这少年,她突然害怕,害怕自己会辜负他,也许打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招惹他的。
她认真道:“那郑公子再日考取功名,我们早日成亲。”
*
几月后,入阁名单公布。沈伯仲也已归京。
周进知道入阁之事后心中恼怒,便散布流言:“此番会推,皆为沈伯仲等人把持,毫无公道可言。”
父皇看到周进的奏疏,感到事情严重复杂,次日便来到立政殿,先在暖阁与吏部尚书崔允儒密谈,之后召见群臣,召见周进:
“卿参奏沈伯仲受余氏之贿,可是实在的吗?”
“字字俱真,句句是钉,均是铁板钉钉之事,都是实在的。此番内推,是沈伯仲在背后操纵,沈伯仲不应被会推入阁。”周进回奏。
听到他的回奏,父皇便召沈伯仲出列问道:“周卿参卿之事,可是真的,卿有何话可说?”
“臣才品卑下,问学荒疏,滥与会推之列,周进参臣极当,但臣并未受余家之贿。”他二人所说不同。据周进奏,沈伯仲已受贿,而余家子弟俱已过试;据沈伯仲奏,未曾受贿,此案究竟如何?众卿从速奏来!”庆文帝问道。
在场的部臣与科道官员互相看看,刑科给事中何生出列奏道:“沈伯仲受贿之事,臣已经奏过圣上,而且臣当日曾见过余氏子弟出入沈府,在沈府家中查出五千两白银,沈伯仲到受贿是实。”
崔允儒也出列奏道:“不只如此,前几年就有贡生举报沈伯仲受贿,臣本有上奏,不知为何竟迟没有消息,臣去查询,也是给执事郎弹奏回来。”
魏郅见皇帝认真,继续说:“会推之事,臣本应避嫌引退,不当辞费。儿臣所以有言,不忍见圣上孤立于上,群臣慑服于奸党之下,而不得不说也。”
这话是将庆文帝引向另一个话题——朋党的话题,庆文帝听了不再问话,让诸臣暂退,自己也回到暖阁休息。
少顷,再次御殿问周进:“卿参‘神奸结党’,何为奸党,奸党是谁?”
“沈伯仲之党甚多,臣不敢说。”
“卿直管说!”庆文帝又问:“余家招供,有案卷否?”
“周进参奏沈伯仲,涉及余氏招供,臣曾问此事,云家中有此刊本,因命下人取来与周进看,沈伯仲受贿的确是有的。”崔允儒出班奏道。
“如此看来,可见诸人私议会推是实。臣虽愚蒙也能品出一二。何况圣上,岂能肆意欺蒙!”沈伯仲插话道。
崔允儒驳辩说:“推臣入阁,诸公矢公矢慎,谁敢营私!天日临之在上,圣上临之在下,诸臣蒙昧也尽知这个道理!沈伯仲资格虽深,但名望甚浅,故而诸臣不肯会推。你既有秽迹,为何不能在会推之前纠弹?除非各位都真已成沈氏之党朋…”
“今会推已上,周进与崔大人突然横加指摘,是何意思?君子之风坦坦荡荡,明以直说为宜。会推之人,点与不点,唯听圣上裁夺。”沈伯仲仍在挣扎。
“沈大人所言谬矣!沈大人未进会推名单之前,参你有何益处?不过是炒炒冷局,有何意思?纠于此时,正为在庙堂之上将此事公开,众人闻于耳入于心,清清朗朗;今圣上务求真才,此时此地不言,更待何时何地?望圣上慎用人臣,有何不妥?!今参你就即见多人交相掩护,可见党人之势。”周进面色不快。
“党人之辞,岂可滥云!从来小人陷害君子皆持此等言论。大抵小人为公论所不容,将公论之所归者,概指之为‘党’,当日荣洪生便是以‘党’加罪,将朝中官员尽行削夺,流传至今,为小人陷害君子榜样,可不慎欤!”
沈伯仲反应机敏,口才也好,是敢说敢做的科道,对周进的反驳不能说不到位,然而语境错位,或者说是孟浪了,如果周进是荣洪生,庆文帝是谁,难道是戾宗?这对庆文帝是极大的侮辱,他当然不能容忍。
庆文帝勃然大怒:“胡说!御前奏事,怎能如此胡说!拿了!”
庆文帝怒斥得十分突然,诸臣一时没有反应。庆文帝更加恼怒,猛地站起来,喝道:“御卫何在?拿了!”
御卫一拥而上,把沈伯仲挟架出去。立政殿的气氛立即凝结,身旁的内侍也不敢出声,对于这场面,只是相互对对眼,便把眼睛错开。
帷幔低垂,薄纱飘摇,偏殿内的烛光明明灭灭,昏暗不清。灯光透过细密的红色绸缎,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为金碧辉煌的宫殿添上一抹柔和与神秘,里面的纹理,一丝一丝清晰旋转,有些纹理旋转着交织,有些则孤独地泛出纤细的暗红色,夹杂的香雾游弋浮动,将梁上的金龙遮蔽得迷离惝恍,爪上的鳞片有碗口那样大,似乎要坚硬地跌落下来。
周进见庆文帝如此震怒,立即顺势撮盐入火:“此事臣有话说,圣上可问雍伯王,屡奉圣上温旨,为何入阁名单迟迟不出?直到沈伯仲侄女找到他商议后,才提出会推名录,此事是圣上做主,还是沈伯仲做主?”
“朕传旨入阁,会推要公,如何推出沈伯仲这等人,公还是不公?”庆文帝责问雍伯王。
“臣等从公会推,何来结党?至于结党,儿臣实在不知。”雍伯王出列奏道。
河南道御史房明鼎生也随后奏道:“臣等皆是公议。何来结党,周进你所奏是何居心?”
“岂有此理!推出沈伯仲这等人还说公议!”庆文帝厉道。
“会推确是公议。但实在不知沈伯仲受贿,他实在是有负于皇恩!”辅臣郑元勋也出列奏道。
听众臣如此说,庆文帝愈加恼怒,周进见庆文帝如此动怒,再次推波助澜,出列奏曰:“沈伯仲是何种人,还须辩白吗?满朝为一人辩白,难道不是结党?何人眼瞎,何人眼明,难道还需再辩!”
“周进,你这是从何说起,你虽然舌巧如簧,惯于计白当黑,难道庙堂之上,只有你一人说了算,他人不得说话,说话的便是结党?”沈氏的一个门生实在气不过。
但此时庆文帝的思维已经可怕地跌进了周进的烂泥塘:“尔等皆为沈伯仲一人辩解,是何道理?余氏行贿一事是否招问明白?速奏!”庆文帝怒道。
“已经招问明白。余氏三子原本无才,不过是余氏受之前行贿沈氏的几人说道,才误堕圈套,望圣上洞鉴。”崔允儒回奏。
“招也闪烁,不可凭信。尔今日还为沈伯仲辩护,是何道理?卿等下去与在外文武诸臣从公会议,不可徇私!”说罢,庆文帝再次回到暖阁休息。
过了一刻,庆文帝从暖阁出来继续召对。李铭生代表众辅臣奏曰:“沈伯仲既有议论,可回籍听勘或司法再问。”
这是将沈伯仲抛开,避免周进满朝都是沈伯仲一党的策略。后来听说,这个策略还是沈伯仲主动提出,大家也没有好办法,便据此上奏。
听到诸臣回复,庆文帝追问:“是公议的吗?”
李铭生奏曰:“臣等确是公议,臣等共事尧舜之君,如何敢营私、结党!”
“朕岂敢为尧舜,只愿卿等为皋陶。”
事情到此本可结束,但是魏郅仍有话说:“儿臣再奏,此次会推,各有不同,有才品好的,也有人品好的。然人人所见不同,人品好者,自然是清品,但有人谓之偏执;才品好者,自然是才品,又说他有党。这就让会推为难,哪有人人都说好的?还望圣上洞察睿裁,就中点用。”
这些话一是为自己解脱,一是希望庆文帝在会推名单中点用阁员,不使周进因横出是非而入阁。
可庆文帝不这么想,他的想法是彻底推翻这个名单,推选出他心仪的朝臣,故而尖刻地反问:“受人行贿的沈伯仲是有才吗?”
众臣知道其实陛下这话极易答复,沈伯仲已经定罪,雍伯王却是并不知情,但在庆文帝的高压之下,群臣不敢纠缠,只能缄口不发。
“众卿还有话否?”庆文帝看了一眼雍伯王。
雍伯王出列奏道:“父皇询问再三。诸臣不敢奏者,一者惧于天威;一者碍于情面。沈伯仲是真,既有招案朱卷,已经御览详明,不必再问诸臣。”
魏郅的话说得婉转而不得罪众臣,庆文帝对他的回话不满意,说道:“朕著九卿科道会推,竟推出沈伯仲此等人,可见不公。今后会推,必须要公,如若不公,可以不推,何必靡费光阴!”
魏郅听庆文帝如此说,再次上奏:“圣上所言极是。如若不公,何必会推?以往之事只是一二人把持,诸臣不敢开口,即使开了口也不济事,故而心都冷了。今父皇明鉴在上,岂可再行欺瞒,若惧怕一二人,逶迤于后,便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
“郅儿这句话倒极是。”庆文帝平淡道。
周进见庆文帝夸奖雍伯王便再次上奏:“臣子身孤立,今满朝皆是沈伯仲之党,臣疏既出,不唯沈伯仲,且沈伯仲一党也无不恨臣,臣一身岂能当众人之怒!臣叨列九卿之末,因见诸臣皆不以戒慎为念,不忍见圣上焦劳于上,故不得不挺身上疏,自然得罪众臣。恳请圣上罢臣归里,以避滔滔汹锋。”
“卿既为国劾奸,何必求去?望卿保重。”庆文帝笑道。
庆文帝终于下谕道:“沈伯仲受贿有据,且滥及会推,结党营私。祖法凛在,朕不敢私,著即革职。九卿科道从公依律会议具奏,不得徇私党比,以取其罪。又余氏行贿者,著法司严提究问,拟罪具奏。”
说完,征询众臣意见:“卿等认为如何?”
众臣不敢说,这就是威权制度的结果,领导越精明,局面越**,只是敷衍道:“圣上处分自然至当。”
“卿等尽可直言,如何说朕的处分自然至当?”
…
“那卿等不必再奏!”庆文帝终于有心结束这场面。
这次由周进挑起的召对,从上午开始,到乙夜二鼓相当今之晚九点到十一点结束,庆文帝、诸臣都累得要死。召对的结果是:沈伯仲革职听勘,余氏司法提审,各具疏认罪,崔允儒上奏不当降三级调用。
过了些日子,庆文帝钦点周进做了阁员,沈伯仲被贬至岭南,雍伯王和沈长宁禁足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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