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音乐与念诵直到过了十二点才停下来，高功举步而出，其后道士们也各举着笏板与乐器紧随其后，再是斋主们鱼贯而出，形成长长的队列。殿前焚烧炉里已经堆了厚厚一层香灰，上面整齐摆着顾若白天才折好的表壳，地下还有一层流光溢彩的金元宝——如果忽略金光下的粗制滥造的话。
高功口中念着什么，拿起一只金元宝从一边的香烛上取下火来，扔入焚烧炉中，火苗顿时冲天而起！
黄纸在火中蜷曲，变得焦黑，烈火带来无尽的热量，顾若只是远远看着，都察觉到身上逐渐热起来，甚至热到想脱下身上的毛衣。
高功领着队列绕过香炉，绕着财神殿走三圈，直到焚烧炉中的火焰完全熄灭，只能看见零星火星，这才算结束，半夜赶来的斋主也逐渐散去，偌大一个道观复又变得冷清，只有言未迟还站在她身边。
顾若想回去收拾纸笔乱飞的财神殿，却被观玉眼疾手快地抓回来：“你以为现在有得睡了？别跑，过来打工……这位是？”
她一把捂住顾若的嘴：“你先别说，让我猜猜……你的合伙人啊？”
顾若感觉自己脚趾头快把玉皇宫给挖穿了。
“姐姐好！”观玉绷着脸问好，一只手却抓着顾若的胳膊不放，“姐姐，你家云眠借我用一下！过几个小时就还……嗷！”
顾若不着痕迹在后面踹了一脚观玉。
什么叫“你家云眠”，神经啊！
言未迟似笑非笑地看着顾若与她的小动作，轻笑着点头：“这是绵绵的工作，去吧。”
顾若头一次这么恨言未迟再清晰再字正腔圆不过的咬字了，她她她，她怎么还顺着观玉的话来了！让自己这张脸往哪搁！夭寿啊！
然后她就被拖去了高功，也就是白天见过的那个发福道长的办公室。
道观没人，办公室里人倒是很多，几乎要挤得顾若无处落脚。少年道人坐在长桌边一脸苦相，见观玉带着顾若进来，眼里分明写着“你也来了”，明明白白。
“来了啊，坐。”道长坐在书桌前，正翻找着什么，头也不抬，“就坐小姜边上吧，小姜，你教教观玉她们怎么叠。”
什么怎么叠？顾若不解，少年道人，也就是小姜，手里拿出一张长条形黄纸。和白天糊表壳用的黄纸不一样，小姜手里的黄纸分外轻薄软糯，长宽比为2:1，分明就是书符用的黄表纸！
小姜手指捏着纸缘，几个灵巧的翻转折叠，黄纸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包，能毫无压力地塞进手机壳里。
“会了吗？”小姜问。
顾若回想了一下，勉强点头：“应该没问题。”只要小心些不捏破黄纸……
“不是问你，是问她。”小姜指指观玉，“年年学年年忘，记起来了没？”
观玉没回答，只是骄矜地抬抬下巴。
发福道长终于找到了东西，一沓飘了金的黄表纸，一小碟粉红的墨。顾若小声问观玉：“那是什么？”
发福道长提笔，笔尖沾满粉墨，在飘金纸上笔走龙蛇。
观玉：“朱砂，不过好像水掺多了。”
不过顷刻，顾若甚至可以肯定不超过三十秒，飘金纸上就填满了笔记流利的符文，然后换上新纸，继续。仍然不超过三十秒，真正的顷刻而就，堪称人肉印符机。
小姜把已经写好的两张符拿过来，摊在桌上晾平等字迹干涸，一边叮嘱：“赶紧回想一下怎么叠符包，那个速度……你也看到了。”
这就是只有发福道长一个人书符，却要三个人来叠的原因吗？顾若面无表情想到，好在叠法不难，只是考验手指灵活性，她确实已经全记住了。
“干了干了，你先试试。”小姜把干了的两张符推到她面前。顾若叠得不快，手却稳，两道符叠出来，干净整洁，边缘连个毛边也没有。
就她叠的那会时间，发福道长笔下又是刷刷刷好几道符写出来了。小姜把两道叠好的交给排在最前面的斋主，叮嘱：“放手机壳了就行，别沾水，明年可以来求新的。夜深了，您慢走。”
一个人两道符？
顾若不着痕迹扫了一眼屋子里有多少人——不仅屋内，屋外还有在排队的，顿时心如死灰。
时间从十二点走到两点，顾若一直重复着“叠符——等干——叠符”的工作，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人肉叠符机，动作是越来越流畅了。众多求符的斋主散去，顾若困得要睁不开眼，魂不守舍走出办公室，又被冷风吹得一个激灵。
走廊上还有一个人。
“……未迟？你……还没走？”
言未迟眼底有淡淡的困倦，她点了一下头：“嗯，等你，工作完成了？”
顾若勉强笑了一下：“搞完了，平时熬夜多了，没想到熬夜干活这么累。”
因为困倦，步履有些踉跄，言未迟扶住她，认真道：“你辛苦了。”
顾若感觉被她触碰到的地方像着了火一般滚烫，她觉得自己离感冒可能不远了，急忙从言未迟手底下溜出来：“不辛苦，命苦……诶！痒！谁拍我！”
“你刚才被扶住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观玉幽幽道，“我碰你就是痒了？给，老常说送你的。”
她掌心正是两道叠成三角的符，顾若受宠若惊地接下，对办公室里面道：“谢谢常道长！”
“不谢，有空再来庙里帮忙就行，我看你是个做道士的好苗子。”发福的常道长成功用一句话让顾若全身酸痛，头皮发麻。
“老常你少说两句！云眠就不是做道士的命！人家做生意做学问哪个不行，非得来干这一行啊？”观玉笑骂了两句，又看言未迟，“您这么晚还留在这呢？”
“等她。”她是谁自然无需多说。
“哎，这……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也不好下山……”观玉挠挠头，之前的斋主要不是和朋友一起来的，要不就是拖家带口，言未迟就一个人，玉皇宫又在山上，多少有点不安全。怎么安排言未迟，观玉犯了难。
“我车停在山下了。”言未迟相当体贴观玉，“我一个人在h市，晚上不回去也不要紧，道观应该也可以借宿吧？”毕竟顾若都住下了。
“有啊，就是道观条件到底不如自己家或者酒店好，而且……”观玉又挠挠头，“除了云眠之前就说要来，给她整理出了房间，别的都没打扫过。真的这不是钱的问题，这么晚也来不及收拾了啊！”
现在已经过了凌晨两点，当真是万籁俱寂。别说才被抓来打工的顾若，就连这么过惯了的观玉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熬夜做法事真不是一般人能撑下来的，哪还有多余的精力整理房间。也不是夏天，实在要留宿打一床被子就行。
“我……”顾若咬咬牙，“未迟可以和我住一起，床也不小，两个人，勉强够了。”
观玉这下真有点惊讶了，目光又在言未迟身上来回扫了好几下，问顾若：“也不是不行……棉被倒是有多的，但你应该不太习惯和人一起睡吧？说话可要想好哦。”
她可不会忘了刚才不过是稍微碰了一下顾若，顾若那好像要窜上天的反应。说实话，观玉都觉得顾若有些反应过度了。
“没事的。”顾若用力点了下头，“迟言你呢？这么晚了，还是赶紧安顿下来吧，外面好冷。”
言未迟自然没有意见，仍是微笑着向观玉颔首示意。
观玉又嘟囔了句什么，声音太小，顾若没听清。
观玉给言未迟抱了床被子来就立刻脚底抹油消失不见，言未迟在房间里铺被子，顾若打了个哈欠去放水洗漱。牙刷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靠在门后问言未迟：“那什么……未迟你带洗漱用品了么？我只带了我一个人的牙杯牙刷毛巾……”
言未迟铺好了床，笑道：“想什么呢？我是吃过饭洗漱完之后才来的……不过毛巾能借我一下么？我想洗个脸再睡觉。”
顾若“哦”了一声，三两下刷完牙吐掉泡沫，将新毛巾在热水里泡过递给言未迟：“那未迟你先用，我脸上还有牙膏沫子……晚上辛苦你等我这么久啦。”
言未迟不言，擦过脸洗干净毛巾，又递还给顾若。顾若讷讷，胡乱擦了两下把牙膏沫擦干净，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窝进被子里。
“我关灯了？”
一被之隔的言未迟呼吸又轻又平稳，带着点困倦与慵懒劲儿：“……嗯。”
于是房间立刻黑下来。
道观里隔音隔光做得都很好，一片黑暗寂静中，本来十分困倦的顾若反而有点睡不着。床铺不算大，比学生寝室的单人床要大上些，估摸着也就是酒店标间的水准，睡一个人绰绰有余，两个成年女性就略显窘迫。顾若忽然有点后悔，她可太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垃圾睡相了！睡得四仰八叉还算好的，睡着睡着整个人掉下床……也不是没发生过。只能说还好有两床棉被，多少算是隔离，自己睡相再烂应该也不至于打扰到隔壁……
她翻了个身。
言未迟的呼吸声十分微弱绵长，听上去应该已经睡着了。没有呼噜声，也没有翻来滚去的不良睡姿，就这么静静躺在那里，身上还有清淡却十分悠远的玫瑰香气，在顾若感官里像是在花瓣中沉眠的睡美人。
她什么时候换香水了？真好闻。
顾若睡不着，脑海里的思绪激烈到像是有一万匹马在狂奔。心脏在跳动，经验告诉她这是熬夜引起的心悸，她不能再熬夜了，否则明天受罪的人就是自己。
下床喝口水就睡觉。她舔了舔嘴唇，从晚饭到现在几乎滴水未进，喉咙又干又冷，感觉要冒烟。
在与寒冷斗争片刻后她轻轻掀开被子，拿起手机充作照明，一点余光洒在言未迟脸上，她眉目舒展，安静又美好。
顾若蹑手蹑脚下床，倒了半杯温水含在嘴里，视线不经意间掠过放在床头柜上的两枚三角符。
言未迟显然睡熟了，眼皮下的两只眼珠偶尔会略微转动。
她的手机也放在床上，手机壳上绘了一束随风摇曳的薰衣草。
两枚符，一道求财富，一道求平安。观玉告诉她，常道长的符年年求之者众。
她到底没敢直接拆了言未迟的手机壳，手指拈着两道符在床头柜上逡巡片刻，最终压在了言未迟的手机下。
她从不信神，但她向神祈祷，她永享福禄，平安康泰。
人肉印符机是真实存在的，因为我见过
水放多了导致变成粉红色的朱砂墨也是真实存在的，因为我也见过
三角符很容易叠烂，尤其是在墨没干透的时候，因为我叠过（擦眼泪）
顾若也是真爱，弯成蚊香而不自知[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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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于无声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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