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的黄河水向西流就变成清浊分明的泾渭二水,两股水栽进汩汩江河汇往一处,打了漩换了名直到青州城下。婢女从水井中打了水倒进桶里,冰冰凉凉,像是雪水融化。
韩夫人亲自捡了橙子用水洗了,金灿灿光溜溜的皮肉滴着水,在手心打转,她捏住,又用太原来的好剪刀刨开,撒上细白盐。
男人抓住她的手,捏着她的指骨,一根一根吻住上面淋漓的汁水,慢慢吮干净。
她微微笑着回头,稠浓的鬓发几乎散落,男人叹息地看向她半偏的云鬓,“我是不是该走了。”
淄青节度使李邈的夫人,实际上十五个州的女主人眼睛里含着热泪,挣脱他的手。“想走你就直说吧。”她把没用了的橙子皮扔在地上,依旧拿起凤笙,靠在金线绣的软枕上吹奏,不一会儿又放下手上物什,绵软地歌唱:“约郎约到月上时,看看等到月蹉西。不知奴处山低月出早,还是郎处山高月出迟。①”
他们一起看天边的星子移位,韩夫人道“再等就是黎明了,昌平她们要来向我请安,你要是想走现在就走吧。”
她眼泪一行行落下来,“趁着而今人少,你走吧。”看着对方背影愈行愈远,夫人拿起琵琶弹唱道:“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②。”
也不知对面人听懂还是没听懂,反正是走远了。
素织衣朦朦胧胧里看见来人走过剔透的玻璃灯,蹲在她身前。她依旧迷迷糊糊的,瞪着眼睛看人家的影子虚虚实实落在墙上,直到云雀婉转的鸣叫声重复了三回,她才猛地抬头,看见对方低下的头颅。
昏黄的灯下对面人容光若冰雪一闪即逝,唯有一对比黑漆还黑上三分的眼珠子还给残存的春梦留下微薄印记。他紧紧抿着唇,唇色因而更红,腰间挎着北边羌胡的雁翎刀闪着光,亮着鞘。刀身很宽,显得他体态更为修长,腰肢也越发纤瘦。
素织衣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吐出一口气。她想起来了,这个人是夫人韩波荡的外甥、节度使李邈的侍从萧愁予。他母亲第一次嫁给了姓王的契丹人,后来改嫁到萧家。
“明公有信给你。”
素织衣接过信,她匆匆扫了一眼,便把信件送进火中焚烧。
萧愁予说:“不给我看看?”
“你敢看吗?”
萧愁予笑了一声,昳丽的眉眼在灯下一闪而过,他偏过灯,“明公吩咐我受你指挥,你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素织衣静静等眩晕的感觉过去,“不需要你做什么,你把马车备好。”她看了一眼快亮的天空,“我等下找你。”
萧愁予来得快走得也快,素织衣拢了拢自己绣满合欢花的腰带,就抱着韩夫人之子李疏楼等萧愁予的车。李疏楼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眼睛,“姊姊要带我去哪里?”
素织衣说:“到您父亲那里。”
孩子还不省事,“那我母亲怎么办,我还没给她请安呢!”
“她不会怪您的。”素织衣回想信上内容,觉得夫人韩波荡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自己儿子了,“而且她错过的不止您一个。”
乐源、淑慎三位女郎的马车载着她们的娇笑声辘轳走过车道,两旁的杨柳垂下万缕绿荫,她们时而采下其中一根绿枝捏在手心把玩,时而掀开自己酒红色的长裙,露出下面镶着东珠的绣花鞋,享受清晨习习凉风。
乐源、淑慎因为父亲被封为饶阳郡王,因此分别被封为郡君和县君。姐姐昌平因为格外收到父亲的喜爱被特别请命封为郡主,两个妹妹也从不妒忌。
凉风下她们二人一起调笑,娇憨的女子还不知道与自己只有一墙之隔的弟弟将不会与她们一道向母亲请安,更不会知道在三天后,自幼锦衣玉食的她们会被押进森严的金墉城,并最终死在那里。
“表哥!”乐源郡君瞥见自己姨母的儿子,笑着对他说:“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不是一直在我父亲身边吗?”
乐源之父即李邈,萧愁予是他的侍从,本应在千里之外的襄城陪伴他。萧愁予牵着缰绳,不动声色,“王夫人有歌扇落在冀州城,明公命令我将扇子送过去。”
郡君面色微变,到底没说什么。倒是年纪更小的淑慎抢白说:“父亲怎么只记得她的扇子,不记得我们姐弟四人?爱嚼舌根子的人说是‘母爱者子抱’,自打王夫人来到父亲身边后,父亲就不愿意再见到母亲和我们了,整日里只陪伴在王夫人和她儿子身边。”
萧愁予道:“倒也不是,明公也命令我接走世子,另外还有明公受封饶阳郡王后送给夫人和三位郡主的礼物,因为数量太多,现在还留在城外。”
韩波荡为男子打理好靴子,擦干净上面的每一粒泥印,递给对方。
男人深深看着她,“我总觉得对不住你。”
绿窗纱下人影绰约,韩波荡将看向他们二人影子的目光收回,“觉得对不住就对了,你辜负我良多。”
她为男人穿好腰带,感受衣料轻微的摩梭,像虫子在咬,不重,但是心里痒。“替我做一件事情吧。”
“什么事?”
“杀了淄州城刺史。”她温柔的手抚摸过男人额头,一寸一寸抚平他紧皱的眉头,“我不要看你再为此犹豫,你想要的令信我都给你,无论是我丈夫的还是我弟弟的,我都可以给。”
女人带着笑含着忧伤的语调像歌声一样滴滴溜溜滑走,“我愿意为你背叛他们,即使这会使我被天下人唾骂耻笑。”
昌平郡主抛下车马以及两个妹妹走在最前面,她今天穿着四面弹的珊瑚红提花长裙,苍绿色的腰封和外衫把她裹得像个全副武装的武士。她凝着眉眼,正透过窗上格子偷窥自己的母亲,手心里攥着的重彩绣花鸟团扇不知不觉掉进绵绵绿草中,她也不晓得。
韩夫人在卧内半躺着,大约是因为情人离去后寂寂无聊,她半卷起自己湖绿色的齐腰襦裙,一遍遍摩梭自己腰间缠绕着的罗带,浑然不觉室外女儿的目光。
室内依旧灯光昏昧,她半照着镜子半回忆男子离去前与自己告别时的场景,窗上菱花口花瓶供着的蔷薇花勾起她无限回忆。她正怅然流年不回,忽见到女儿昌平冲进帘内,激起帘上珍珠无限涟漪。
昌平气喘吁吁闯进室内,在隔着窗纱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被母亲看穿,索性不装了,一脚蹬掉母亲屋内的斑竹仿藤式坐凳,又把桌上的妆奁、长方烧水瓶还有雾蓝釉茶杯一并推倒,韩波荡不意女儿会在此时进来,“你疯了——”
“我不疯。”郡主从脚下的碎瓷片中找到一只黑漆描边金盘,流着眼泪说:“这是谁给你的。”
韩夫人冷冷道:“你父亲给的。”
昌平看着上面碎了的漆纹,“原来你也知道你身边这些东西都来自我父亲。”她抬起眼睛,“你怎么不想想你不是自由身呢!”
韩波荡抓住女儿的手当即赏了她一个耳光,“你说的是什么话!”
郡主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她猜她的脸和唇应该都破了,“韩波荡,你尽可以打我,但是你和我之间都清楚你离死只有一步之遥了。”
韩夫人推倒自己女儿,揪着她的发根说:“你再说一遍!”她年轻时是游荡在平康里,率领北曲诸伎与曲中名伎牙娘斗个不分伯仲的舞女,可以在有着十里春风的扬州和那些刁蛮的歌舞姬争善才称赞,夺秋娘缠头。郡主自幼生长绮罗丛中,哪里是她对手,立刻快没了气,“你何必和我……装……这府中上上下下除了淑慎和乐源,谁不知道……啊……”她发出一声痛呼,一把带血肉的青丝被母亲生生从头皮拽下,“你干的丑行。”
“谁告诉你的!”
郡主的眼睛越睁越大,简直可以说是目眦欲裂,她无力地拍打自己的手和脚,三寸长的指甲登时折在春凳上,一把海藻似的长发像棉花团一样裹住她母亲的脸和鼻,声音也断断续续:“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把侍从婢女都遣开……就没人知道你的丑事吗?”
韩夫人嗤笑一声,“我杀光那些多嘴多舌的,看谁以后还敢乱说!”
她松开手,昌平身体软软地倒下去。
韩波荡整理自己的披帛和襦裙,吩咐女儿,“你以后把嘴巴管牢一点,要不然我就真杀了你。”
昌平在地下一声不吭。
她母亲并不知道,她已经被自己亲手扼死了。
巨大的舆图被徐徐打开,其后则是来自朝廷的诏书、与魏博节度使田悦和成德节度使李宝臣来往的文书,在堆成山丘的卷轴里死塞着。李邈昏睡中听到一声哀婉凄凉的呼唤,“父亲!”
那轻盈得仿佛梦幻般的女郎在茫茫雾中缓缓抬起头,像含愁的丁香般在暗室中熠熠生辉,李邈想抬起头仔细看看女儿的面孔,却在一片混沌中错失她的身影。
惊骇欲绝的父亲发出一声近乎嘶哑的怒吼,他身旁服侍的添衣宫人吓得不知所措,未及,他们听见平静下来的节度使淡淡道:“无事,你们都先退下,为我传将军魏衍。”
魏衍仪容秀美,有着翩翩风度,楚楚衣衫,走来时身上飘着来自高丽宫廷的奢靡香气。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出先祖在塞外生活过的痕迹。
挂着舆图的墙壁在柔情的灯辉下尽情显示出它的辉煌和壮阔,他看见淄青节度使李邈用他白皙的手指一寸一寸抚摸过每一片舆图。那些白绢做成的画卷在他手下微微颤抖,像一束将开未开的花。
大将军魏衍追随在他身后,看着那些颤抖的白绢蜷缩在州牧手心。
眼前的男子转过了身子,灯火将他的影子无限拉长,那些跳跃着的、灵敏的橙红色妖魅在他身上染出了一层寂寥的光。千百年来它们于黑暗中传递光明,只有对这个男人,它们传递幽冷。
李邈用手指紧紧扣住魏衍的下颔,迫使那双泛着幽蓝色光芒的眼睛对着自己。他的声音又急又低,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急迫、沮丧和兴奋,“我梦见昌平了,她穿着红珊瑚长裙,挂着藏青色腰封,像武士一样站在只有她母亲的宫廷中。”
他仿佛是倾颓的玉山,倚靠在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拥抱着的舆图上轻轻喘气,“我想我的孩子了,她不该一个人落在青州开着木芙蓉的行宫,那原本是长安皇帝的居所,她应该在我身边。”李邈下令:“让素织衣他们折返,带昌平一起走。”
魏衍轻摇着头拒绝:“前线也不是什么安生地方,自青州至此处,深谷水湾无数,一路艰险,何必让郡主涉险。再者行宫虽然是长安皇帝的,但是皇帝多年前就困守长安,行宫早落入我们手中,郡主在里面也不会受屈。”
李邈好像此刻醒过来,他眸中一瞬间泪光闪过,“她是韩波荡四个孩子中唯一一个肖似我的——”他似乎已经在转瞬中预知到女儿的夭折与离去,但是不一会儿他便收回自己的脆弱,只冷冷问道:“韩长平那里安稳吗?素织衣她们又走到哪里?”
魏衍在心底轻轻叹息,“长平对明公一向忠心耿耿,明公不需担忧,再者说溯光县主在他身边,他翻不起什么波浪。至于素织衣她们一行,据长平回禀已经到了淄州。”
李邈轻轻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魏衍看他情绪平和下来又徐徐说到:“明公,两军对持已经十三日了,我们距离逼退朝廷大军不过一步之遥,您千万要稳住。赢了,从此您就不是一地节度使,”他走进李邈,跪着握紧那只白皙的手,“而是名副其实霸有十五个州的诸侯王。”
“我晓得,”他有气无力地说着:“我会撑到最后一刻的。”
殿堂的光一霎黯淡了,只剩下一幅被绣在高大屏风上的瑰丽图画,在夜晚中仍熠熠生光。画上美人的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散在地上,鲜红的长衣也散乱了,只有怀中花香未散。她眉角促起,手臂上一对儿绿宝石方扁镯闪亮着,即使在夜色中也楚楚动人。
李邈道:“为了宗族大计,忍耐一个女人的背叛算什么呢?”
他心底一个低哑的声音响起:“为了能将十五个州从此牢牢握在李氏手中,牺牲一个小小的女儿又算什么呢。”即使,那可能是他与韩氏唯一的孩子。他死死撑住,不敢闭眼,生怕那双含着泪的熟悉面容又出现在眼前。
他知道那些被鲜血和哭泣掩埋的岁月不会重来,但是它却会永远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不会褪色。即使眼前绣着她形容的屏风会倾倒破碎,那是关于她哭泣欢笑的记忆不会。
窗外天空已经显出曙色,今日的战争已经临近了。
①明代吴歌。这首歌原意是表达约会时女方到男方不到,韩夫人用来表达自己对情郎想擅自离去的不满。
②北朝民歌。韩夫人希望和情郎早点约下下次私会的时间。
本文背景由架空改至中晚唐,李邈原型为淄青节度使李正己,李正己是高丽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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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求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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