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升听见高楼娼女在唱龟兹乐曲,悠悠荡人心魂。回头一看,有美人身着长袖,彩衣绫罗,双臂裸露,露出白玉豆腐一样细嫩肌肤在楼上旋舞。金箔飘洒如雨,如金秋枫叶落了一地,周围舞女巧笑衬托,愈发显得此地歌舞精巧。
有骑着青牛车的贵人见了微笑,怜惜那些女子歌舞不易送了缠头。韩氏、求梅还好,薛烟云、南宫绿珠等未出阁的女儿见到这些风尘女子,都面上微红,盼着离去。
萧升见月亮高了也觉得身上乏,打算带着仪仗队离去。行人见了纷纷放松,大声为那些色艺双绝的女子喝彩,两街歌舞比之前更盛。
韩氏心里有些可惜,萧升窥见不觉嗤笑,“你真是没见过世面,这点小热闹也放在心里。据说则天太后在洛阳过上元夜时‘西城坊歌舞罢,南陌头琴瑟鼓’,比这不知道繁华多少倍。”
韩氏摇摇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洛阳自打被回鹘作践后日渐萧条,一日不如一日。我听那位姓薛的洛阳使者说,他妻子就是被回鹘人困在佛塔上活活烧死的,骨灰和塔灰扫了三四年才算完。何况我年纪上来,喜欢热闹,今日难得热闹一次,您偏偏还厌倦了歌舞。”
求梅低头看自己衣摆,这是她习惯性动作,一遇到难以开口的事情,她就沉默不语,敛首看广袖花纹。
南宫绿珠瞧见了有些心疼,“你要是想看就去看,别顾及我们。”南宫绿珠嘱托夏回鸾看护求梅,夏回鸾却若有所思。
求梅唇上挤出微笑,眼眸流过一颗在天空中爆炸的烟花。
薛烟云打断他们之间的沉默,“那是什么歌,怎么从未听过?”
一个满头红发的胡姬正在唱来自远方的歌曲,大约是她家乡话,附近没有听懂的人。因为那女子露在面纱外的眼睛过于奇妙美丽,附近许多人聚在她身边不散,起哄听她歌唱。
舞龙舞狮队伍经过,冲散了姑娘歌声。她不焦恼,明亮眼睛像月牙儿一样弯了弯。她向萧升招了招手,随后拿着胡琴转身离开了。
失望的行人阵阵喟叹。
石阶上飘过柔柳,这里的柳树每年都有人用心修剪,剪得一般齐。
萧升侧过头观看喧闹的舞狮队伍,“这人世真好,这么热闹。如果没有人打扰,那就真是完美无憾了。”萧升看着天上星子一笑,“我都不急着杀人,她倒是热心。”
萧升招了招手,一个侍卫走上前,低声问:“您有什么吩咐?”
萧升道:“适才的那个胡女,你看到了吗?找到她,尽快。”
夏回鸾贴近萧升说了自己之前疑窦,萧升脸色铁青,把萧愁予、素织衣外貌特征说给侍卫,另外吩咐道:“找到胡女不必带她见我,直接让她找那两个人。如果那两个年轻人还带着个孩子,就让她把小孩儿一道杀了,我等一会儿带齐人马验尸。”
夏回鸾听了老大不忍,“如果我认错了,那岂不是枉杀人命。”
萧升冷笑,“杀错了算他们命苦。如果死人真要到地府鸣冤诉苦,只管让他找我,不干你的事。”
素织衣从棺材夹缝中找到浮凌,浮凌小孩子没心事在棺材里睡得七仰八倒,素织衣看了不觉失笑。
她和萧愁予谢过那些照顾浮凌的宫女便往襄阳城赶,路上看见一个骑马的红发女子。
那样一个人在夜色中太显眼了,就好像明珠投到沙粒,一眼就能找到。素织衣心想:“荒郊野外怎么遇到这么一个绝色的异邦女子,难不成他是韩波荡派来的杀手?”
红发胡女迎着风出了青枫林,素织衣当即就要拔剑。胡女忽然扯开面纱,她姣好的唇弯成微笑的弧度,对着萧愁予上下打量,“你生得……真像一个我没见过的人,她没生过女儿,但她可能有个儿子。”
萧愁予道:“你都没见过她,怎么知道她生儿生女。”
“我没见过她,但我见过她母亲郜国公主。郜国公主年少时嫁给虢国夫人儿子,生了个国色天香的女儿。后来郜国公主改嫁萧升,萧升效忠李唐王朝,想削弱藩镇,便提议李唐皇帝把自己继女嫁给淄青镇节度使侯希逸。”
“那个女人后来没嫁给侯希逸。”
“当然没嫁过去,侯希逸和李邈起了龌龊,李邈赶走了侯希逸。等那个女人到了淄青镇,节度使已经换了人。李唐皇帝只希望自己外甥女嫁节度使,至于节度使是谁他们并不在意,李邈赶鸭子下架驱逐第一任妻子任氏娶了她,据说他们生了儿子。”
红发女人注视萧愁予,“我听说过你,很多人猜你是李邈私生子,要不然解释不清为什么李邈对你处处提携。”她顿了顿,“我在长安见过你母亲的画像,你和她生的简直一摸一样。”
萧愁予趁着青枫林下人影稀少脱下女装换上男装,转过头对红发女子道:“你既然认出我身份,那我也不和你装模作样。你是什么人?”
“我是你的未婚妻。”红发女子道:“你是淄青镇王子,我是契丹公主,因为门当户对,在你还没有出生时,我父母就和你外祖母约定了婚事。”
萧愁予失笑,“你说错了,在我们这里皇帝、王、郡王的儿子才用王子这个称呼。”
女人摇了摇头,那双像海水一样蔚蓝的眼眸翻涌起温柔波浪,“是吗?可是我经过西域的时候。他们都用王子来称呼与宗室有血缘关系的年轻男子。”
萧愁予道:“中原和西域大不一样,你套用错了。”
“这幅肖像画原本挂在大明宫石壁后,和你长得分毫不差。”萧愁予从红发女子手中取画来看,画上女人凝妆静立,两旁宫娥为她打羽扇。素织衣也看画,觉得萧愁予穿女装时和画上人没有区别。
萧愁予抽开佩剑,剑鞘上镶嵌着的红宝石在星夜下熠熠生辉,“我用这把剑上的宝石换你的画。”
红发女人只觑了红宝石一眼,“我当是什么值钱东西,你若是喜欢,直接拿去好了。”她用眼睛上下扫视萧愁予,“你就不想知道杀了蒋兰的人是谁吗?”
这下素织衣都有了兴趣,“是谁?”
“是萧升。”红发女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萧愁予,“说起来萧升还是你名义上的外祖父,不过你千万别投靠他。你母亲云和公主屈死后郜国公主日夜啼哭,心中怨恨,次年就在皇帝面前诬告萧升,叫他上了断头台。”
“可是萧升没死。”
“他当然没死,郜国公主在他被押送刑场当天看见枝头上的霜,忽然觉得自己心头恨意和霜一样被太阳晒得化了。她从牢里找到一个死囚代替了萧升,可萧升从此失去一切浪迹天涯。”
红发女子将令牌放在地上,“你拿着令牌走吧。”
女人双眼直直看着浮凌,“那是你弟弟?”
萧愁予点了点头,女人微微叹息,“你真是个傻子,何必带你那个便宜弟弟去襄阳城,有些事你不便动手,就由我来动手。到时候我提着你弟弟的头,无论是给萧升,还是去襄阳城找你外祖母都好。”
噼里啪啦的细碎松涛声遮盖不住她那天生便沙哑妩媚的声音,“你走的那么急做什么?难不成真把那小杂种当自己亲弟弟了?”
萧愁予避开她那险之又险的一刀,拖着浮凌道:“我的家务事不劳你费心。”
剑与刀终于在那一霎那触碰,它们缠绵的就像仲春时节陌上踏青相遇的青年男女,只消一眼时光,就可以使他们恋恋不忘,抵死纠缠。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胜负却迟迟分不出来。女人脸色终于冷了下来,她身影变快,如跳胡旋舞的舞娘急速调转身体,浮凌几乎看不清她身影。
萧愁予把浮凌抛给素织衣,女人刀光直往前劈。
刀刃离人距离不过几寸,浮凌下意识闭上双眼,萧愁予脸色冷峻如冰,而那个红发女人,则微微地 、得意地笑了。
一根竹箫抵住了那把刀。
素织衣抛出那根竹萧,用她纤细手臂接过浮凌。风刮起她衣摆,她腰上合欢花像活了一样在她腰间徐徐开放,那张苍白面容依旧孱弱清羸,双眉似蹙非蹙。
红发女人眼中杀意像火焰一样燃烧到了极致,就在这一刻,天空中传来属于鸟禽的嘹亮鸣叫,红发女人眼睛动了动,最终还是停止追杀。
她有些可惜地说:“看来萧升赶过来了,这个人疑心病未免太重,我们来日有缘再见。”她笑着看向浮凌,“真是个幸运的小孩子,今天这样都能被你逃得一命。”
萧愁予道:“有缘无缘都别见了。”
红发女人哼笑道:“你喜欢你身边那个女人,所以对我不理不睬的。我发现了,你特别喜欢看她。”
她伸手理了理自己散乱鬓发,偏转一下头颅,露出姣好侧颜,用含情脉脉的口气对萧愁予道:“一定要记得我名字啊!我是耶律佛奴!”
素织衣抱着尚在害怕的浮凌说道:“你和她倒是有缘。”
萧愁予淡淡回应:“刚认识的人说什么有缘无缘,兴许以后再不见面了。”他看了一眼天边燃烧起来的缕缕狼烟,“时间不早了,我们赶紧走。”
马蹄得得在小路上跑,黑压压夜里满是女眷哭嚎声。那些悲惨哭声断断续续传来,浮凌听见觉得耳熟,趴在素织衣身上抽泣:“是谁在哭?”
他小小软软的身体一阵一阵颤抖着,却因为自幼受过的教导,不肯轻易完全投入女人怀抱。素织衣抱着浮凌细听哭声,“是离宫那些宫女在哭,是我们连累了她们。”
火把光映亮一座山,重重阴影层层叠在一起,让夜色森然可怖。被绳索束缚住的韩氏被人推到火把前,火光照亮她不再年轻的面容,以及那双恐慌的褐色眼睛。
等待的士兵簇拥着她,为首的将官问萧升:“刺史大人,下一步该怎么做?要不要放火烧山?”
萧升举起手,四散士兵就全集聚在他身边,“先放下你们的武器,不要吓坏我的客人。”他冷冷命令。
武士诧异放开韩氏,萧升走近韩氏,捏住她下巴,“我之前就想问了,你那儿子怎么长的和云和一模一样?”
韩氏道:“我对旧主人心怀愧疚,日思夜想,生了个和她一摸一样的儿子。”
萧升道:“那你妹妹怎么不生一个和我长的像的孩子?”
夜风冷,韩氏被风一激,凉个透骨,“你怎么知道我妹子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正儿八经娶的老婆都三心二意,还指望北里的女人对你忠心耿耿?”
听人提起郜国公主,萧升脸色铁青,半柱香时间后他语调柔下来,“你还记得我是为什么把你从北里接走的吗?”
韩氏和她妹子韩波荡原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因为父亲犯罪被没收到北里,和名妓天水仙哥做了街坊。
萧升和蒋兰在北里饮酒时带走了韩氏姐妹,让她们做云和公主的侍女,给云和公主出谋划策,没想到她们后来取云和公主而代之。
“云和对你们姐妹两个不薄,衣裳首饰都捡入时鲜艳的给你们,吃穿用度比一般闺阁小姐还好三分。你妹妹面慈心狠,你却和她不是一类人。”
萧升问韩氏,“你妹子早有疑心,觉得萧愁予不是你儿子,只是你和李秒沆瀣一气,她不敢开口多问。”萧升拍了拍韩氏肩膀,“说起来萧愁予还得称我一声外祖父,可这孩子长这么大了,我也没见过他面。今日我唤他,估计他也不会来,不如你替我喊他。”
韩氏脸色惨白,“我那孩子在节度使身边,等他回来我带他拜会您。”
萧升搂住韩氏,“知道你和你妹妹在淄青镇赏花弄月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吗?”
萧升咬牙切齿,“我在和老鼠抢食吃。我弟弟给我送了两条猪腿,可是年强力壮的犯人抢走了那两条猪腿;到冬天我的棉被被人偷走,两条腿还被皇帝命人打伤了,又冻又病,险些没死在狱里。”
若不是亲耳所听,韩氏也不敢相信身为公子王孙的萧升会如此凄惨。萧升忆起往事,笑声桀桀,“我是死里逃生的人,你不要和我作对,要不然我把你烧成灰肥田。”
韩氏怕得浑身发抖,“你就算把我烧成灰,我儿子也不在这儿。”
萧升失去耐性,回头吩咐士兵:“动作干净利索一点儿。”随即便有武士用他强悍臂膀紧锁住韩氏脖颈。
萧升低头打量了一眼韩氏惨白的脸,“你不该自作聪明的,原本我不想杀你。”他略微踱步,“我之前只有三分疑心,现在是七分。你喊萧愁予一声,我立马放了你。”
韩氏不改口,“我孩子追随李邈待在襄阳,你问错了人。”
萧升静静听她说完,对士卒道:“如果一刻后她儿子没追出来,你们就先掐死她,用火把她烧成灰。”
士兵带着火把走了过来,他们会将这次冲天的火焰伪装成一场山火。萧升拿起自己腰间韩波荡送的荷包,看都没看,扔进了火中。
韩氏长长的指甲挣扎着穿破武士衣襟,浸出些许血来。
没几下功夫,她不再挣扎了,手上三寸长指甲也断了。萧升吩咐道:“把她扔进火里,不要让人看出她身份。”
随后有人扔了韩氏发髻上珍贵发饰,那些金雀簪和玉石流苏坠了一地,萧升用脚踩碎它们,让这些价值不菲的装饰变得一文不值。随后他将这些金玉扔进山谷,呼啸夜风带走死者嘶哑哀鸣和她华美的首饰。
韩氏被扔进火海里,火焰吞噬了那具不再年轻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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