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织衣解开合欢花带,从胸口处取出一张浣花笺来。深红色的纸上有着十分娟秀的字迹,即使被折叠过许多次,依旧残留着胭脂般本色和十分曲折的纹理。
看得出这笺的女主人温柔多情,有着一颗玲珑般虽流光溢彩却易碎脆弱的心:“我是如何和你相见的呢?”素织衣娴熟地解开纸笺,再一次默默读着里面字句。
那光看形便显出十二分缱绻缠绵的字笔在她眼下铺陈,连成一大段她看了多年,但依旧隐隐觉得伤痛的文章。“那天真冷啊,夜色又因为隆冬而更露出阴沉的底色,云朵都在天上摇摇欲坠起来。我真怕下起雪被拦在路上。”
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捶打磨练千百回,才能淬成这张蜀地窄小的浣花笺。纸上猩猩红色而今已褪成粉白色,比四月碧桃花还纤柔苍白些,素织衣捏着纸,沉默着继续往下读。
“我没被雪拦在路上,反倒被你拦在门前。我又冷又饿,疲惫不堪,对着你大喊道——”
素织衣正要再看,却不料萧愁予忽然推门进来,“你和我梳妆整齐后就走。”
素织衣故作平静依旧举着信看,萧愁予起先不觉有他,如今疑心更重,不动声色掠走信笺,“这是谁的信。”
素织衣打了个哈欠,“是司马大人的遗物,兴许是他妻子留下。”素织衣指了指铁箱子,“我从那里面取来的。”
萧愁予打开箱子,那里面尘封着快要二十年的往事。
萧愁予颤着手打开信,只见上面写道:“朱笺可以褪色,月光去了又散,你在我心里永不枯萎。”
“云和,使臣告诉我你那里情况危急,使我梦中难安!想一想你背后的故里长安,请你听听我对你最哀垦的劝告——别回头!别回头!逃出来!如果你还有那么一点儿理智,如果你知道……我一直爱着你。”
“请你活下来,只当我欠你良多。”
萧愁予背过脸儿问素织衣,“这些信你看了多少?”
素织衣做出一副恹恹无力的样子,“才打开你就来了。”
萧愁予检查素织衣手上信,发现上面并没有写什么,轻轻松出一口气,“不要乱翻里面东西,司马大人对你我恩重如山,我们对他应有几分敬意。你收拾收拾,我们即日出城。”
“那薛小姐呢?”
萧愁予揉了揉眉头,“我找人打探过消息,她现在可以说是身陷囹吾,带不走了。”
萧愁予把信放进箱子,素织衣等他走后把信取出放在心口,半柱香后还颤抖不已。萧愁予不知道,那不是云和公主的信件,那是另一个女人对往事的回忆。
身后侍女提着薛烟云长长裙裾随她一同走下白玉台阶。一盏画着蜻蜓的灯笼吸引了薛烟云目光,她不动声色将眼睛转回萧瑟荷花池塘边,看到对月深拜的韩氏。
韩氏拜月后逗弄夏回鸾的小妹子夏薇月,夸她玉雪可爱,只有韩长平继女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求梅接过夏薇月,听韩氏哼歌哄夏薇月入睡:“门帘儿开,夜香来,见新新月奴不自在。双双燕儿你知奴恨如山愁似海?双手合前奴对月深深拜:老冤家欠我许多债,今夜风寒月冷,弄丢我盈盈纤柔衣裙带。”
求梅没听过这曲子,韩氏笑道:“这是我妹子从长安带来的曲调,你没听过是正常的。”
夏回鸾总觉得薛烟云藏着阴谋,把他妹妹夏薇月接来让韩氏和求梅一道照看,薛烟云整日不快,韩氏却对求梅笑语晏晏。
韩氏忽而对着薛烟云一笑,“薛小姐不知道,这曲子和你还有些缘分。”
这件事不要说薛烟云,就是求梅也不知道。求梅问韩氏,韩氏却笑而不语,哼起第二支曲子:“红绣鞋打相思卦,金簪子当卜钱。对新月细语喃喃,见梁上燕情独难堪,想起你枕上软语温言,我悔得泪水涟涟。如何信了你鬼话连篇,叫我遗恨终年!”
薛烟云听来听去,只觉得这两首曲子像一个女子被负心男子所骗,第一首是她和男子无媒苟合,第二首是她被人抛弃。
薛烟云无论如何不觉得这首歌和自己有联系,韩氏看她迟迟不悟,不由失笑,“这是你母亲亲手写下的。我和你母亲曾经同时侍奉云和公主,到现在还记得她多才多艺。她不仅会写一手好字,能做对联曲子,鉴赏古董珍玩,还会蹴鞠。我记得萧驸马的蓝宝石被盗后,就是她帮你父亲找回来的。”
薛烟云自记事起就不曾见过母亲,此刻听到母亲,心中一动,贴近韩氏道:“您若是可怜我,就把事情全说给我听,出您之口,入我之耳,再不许第二人知道。”
韩氏低头微笑,对薛烟云说的却是另外的事,“你知道司马晗吗?”
薛烟云从没听过这个人,韩氏知道后大失所望。她曾经跪在李邈靴子下接过萧愁予,将萧愁予抚养成人,一心盼着他能脱了虎口成气候。如今萧愁予生死不知,韩氏百方打听,才知道侍奉过云和公主的司马晗竟离奇死了。
韩氏本想向薛烟云打听消息,不料薛烟云对此一无所知。韩氏强撑笑脸,“真是可惜了,司马晗和你父亲是故交,知道许多旧事。”
求梅微微犹豫,“听说司马大人和新刺史也是旧识,刺史听闻他死讯很是伤感,派人去祭奠他。”
韩氏听后心中无名慌乱,“说来可笑,我也与司马晗是旧相识,不知道刺史愿不愿意让我去送司马晗最后一程。”
司马晗死了比活着热闹,爱看灯的人爱上这个光若昼日的夜晚。离宫宫人腰别歌扇,身着素衣。被请来的女伎戴孝唱挽歌,偶尔有一个解开斗笠,露出自己秾丽若桃李的小脸儿。有士人经过,不知道内情,以为她们绮年玉貌被锁在空馆颇为可惜,轻咏浅叹,“夭桃秾李,枎栘相叠。惜花伤色,且哀华年。”
韩氏此刻坐在车中一个人孤零零看远处繁华,想起司马晗的死自感凄凉。二十年前上元节她在长安初次遇到接亲的司马晗,今年她在淄青镇看到司马晗的棺椁。
车外有道幽若春江花月夜下汩汩泉水的声音响起,“夫人要下去看看吗?”
韩氏掀开车帘,看见外面侍奉的薛烟云。她今夜穿着百褶如意月裙,因为戴孝的缘故,脚下蹬了一双素白鞋子,脸上未着妆,依然秀美无伦。
韩氏心中暗暗惊奇,她不是没见过美人儿,但是没见过薛烟云这样哀中生艳的美人儿。看薛烟云穿得太素,韩氏从自己发髻上抽出一支白玉嵌翠碧玺花簪给她,“你戴着吧,你青春少艾,可以穿素,没必要穿得这样寡淡,别耽误了你月貌花容。”
薛烟云惨淡一笑,韩氏知道她这是想起父亲硬逼着她收下,薛烟云却没有立时戴上。韩氏知道她不想戴,也不强迫。“随你。”
韩氏见惯了大风大浪,不屑于逼一个弱女子强颜欢笑,哄自己开心。何况薛烟云对自己父亲死亡表现得越是伤怀,越能表示她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一个重情义的人,才有可能做韩氏的盟友。
韩氏拉开车帘思念萧愁予,她没有子女,把萧愁予当命根子看待,几日不见萧愁予韩氏心如刀割。正思量万千之间韩氏忽然看见暗中有尘土飞扬,有人骑马飞越城门至街道的“三桥”。
淄州城铁锁声动,夜幕也被震得掉了几朵乌云。河朔三藩、淄青镇俱以管束严厉出名,经年累月不闻乐声。今日忽然开禁,把连接护城河附近坊区与河上三座高桥的铁索逐一打开,喜得满座城人都欢声笑语,往来小贩笑逐颜开。
铁锁撬开的声音沉重又清脆,来往使者高呵新刺史命令,玉漏依然滴水,却无人理睬。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在庆贺新刺史英明,忙着挑花灯、捡瓜子,女伎卖唱,士人饮酒。
趁热闹出来的游女在鬓发上别着春桃青梅浅浅微笑,歌唱诗经中的诗句。其中一些有才情又风雅的女子骑着马咏叹,“彼何来者?吴之季礼。来何为者?郑歌冶艳。游系云梦,弹兮《越人》。杏子有幸,梅花无媒?”有知情识趣的士人解下玉佩,赠给歌姬。
薛烟云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睡眼惺忪的女子,别人都唤她润娘,她梳着灵蛇髻的长发柔亮如墨,只是朱唇褪去颜色,玉颜染上风霜。别人都说她是益州来的好倡优,会弹秦琵琶①。薛烟云听她唱了半天,发现她转轴拨弦轻巧如飞燕掠过屋檐,但只有零星几个人丢下铜板。
原来失去美色的女人,就是掉了牙齿的老虎,任世道揉搓。
薛烟云一直想靠美色窃取天下,今日看了润娘凄凉光景才发现偷来的江山恐怕不牢靠。赃物丢在新贼手里,还不如没偷过。
有武士高声呵斥,“淄州刺史至,闲人避退!”他们敲着金锣,声音亮如惊雷。薛烟云听了又惊又痛,用绣扇挡住眼睛,恨恨望着新刺史来的方向。
排列好的仪仗队缓慢出行,摇摇晃晃的翠羽在灯火下熠熠生辉。薛烟云心道:新刺史好大的派头,看上去倒有长安那些大官的风采,只是不知道他头掉下来后还能不能这么神气。
韩氏在车上与萧升遥遥相望,见了他脸色骇得发白,千想万想没想到死人竟然从坟墓走了出来。自从二十年前一别,侯门如海,韩波荡和萧升二人一别不相见,韩氏也没再见过这位旧主人。此刻猝不及防见了面,想起二十年来风风雨雨,心中生出几分惘然。
二人正思索间,俶尔听见有幼童欢呼,“烟花!”她们抬头便看见千树万树烟花在深黑天幕绽放。
体材轻娜的多娇侍女趁人凝视烟花赶紧笑微微走开,她们头顶金步摇一步一晃,有一个行走得快了,流苏上翡翠珠子打在薛烟云眼睛里,生生地疼。
四下里鞭炮声迎来一个头冠白玉,腰悬吴钩的中年男子。他束发戴冠,神情怡然,骑着一匹楼兰来的高头大马,直奔韩氏而来。
那一刻世上所有繁华似乎都映进萧升眸子里,又似乎什么都没被他放在心上。韩氏见了叹息一声,“死人能活过来吗?”
萧升想起往事,微微一顿,“死人没死不就是活着?”
韩氏苦笑,“您当初和司马晗一见如故,踏遍了长安城街巷,如何今日这样不尊重他,在他葬礼上开宵禁。”
萧升轻轻拉着马缰绳,“我是死过一次的人,知道死人最想要什么。”
韩氏有些好奇,“死人想要什么?”
“自由还有快乐。”萧升抬起眼帘,“我用歌舞升平祭奠他,等把李邈赶出淄青镇,我用整个淄青镇的歌舞给他做挽歌。活着已经那么苦了,死了千万要快活。”
萧升看着韩氏似笑非笑,“如果不是提前和你妹妹约法三章,我应该把你的头割下来喂鳄鱼。云和死的那天郜国不哭不悲,次年就把我送上了断头台。”
灯笼里红光照在石桥上,影影绰绰又走出一个人。四下里人声如沸,尘土飞扬,熙熙攘攘,可那个人走出来,韩氏只觉得呼吸一窒,话也说不出。
明月追随在“她”身后,风吹起“她”面纱,薛烟云见了惊愕得连忙用绣扇挡住脸,用湮没不闻的声音低语道:“萧愁予。”
韩氏见了萧愁予怕落下泪,对着萧升强颜欢笑,“你自家做错了事,怎么怪到我们这些小妇人身上。我虽然帮着我妹子取代了云和公主,但从来没想过要杀她。你丢了继女,失去妻子欢心,不怪自己没能耐,竟然恨我们这些小人物。”
萧升冷笑,派夏回鸾领着求梅、南宫绿珠等人为他献奠仪。夏回鸾一擦肩的功夫看见一个绝艳出尘的“少女”送司马晗棺椁出城,夏回鸾只见过萧愁予画像,没见过真人,此时见到身着女妆的萧愁予无论如何也认不出来,只觉得对方面善。
南宫绿珠见他魂不守舍,心里为求梅不值,“好师哥,你怎么见着漂亮姑娘就迈不开腿。没出息成你这样,也是天下少有。”
求梅咳嗽了一声为夏回鸾解围,冷不丁听夏回鸾说:“那美人儿身后的人怎么看着有些熟悉?”
薛烟云早已注意到这一切,沉吟低语出萧愁予身后之人的姓名,“素织衣。”
月光照在素织衣穿着的缁衣上,好像水光划过,盈盈欲滴。素织衣和那些长了年纪的宫女、庵里的尼姑一道戴了面纱,口诵佛经,念念有词。
因为往来女子太多,素织衣身形很快消失,夏回鸾仰起头追寻她身影。南宫绿珠没见过素织衣,只以为夏回鸾贪新厌旧,忍不住出言讽刺,“好师哥,你移情别恋的速度也太快了,前一眼恋上这一个,后一眼看上那一个,打酱油的小孩子跑起来都没你变心速度快。”
夏回鸾疑窦重重,“送司马晗出城下葬的都是离宫宫娥,我听说那里面留的都是半老徐娘,怎么刚刚走过去的两个人都青春少艾。”
南宫绿珠嗤笑,“司马晗是巴蜀人,离宫里的女人特意请了蜀地名妓为他唱挽歌。何况老女人花样多,粉腻子厚厚一涂,就算她四十你也以为是二十。”
送葬的人距离淄州城越来越远,朗月清风下模模糊糊可以看见两道人影贴近。
萧愁予声音低且微冷,像今夜清风,“司马大人终日苦修佛法,不涉红尘。而今他人在幽冥之中,若是看见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万千繁华,不知会作何感想。”
微风送来花香,像是梅花幽微难言的清芬,素织衣轻呼一口气,“他泉下若是真能张开眼一定觉得自己有造化,竟然有幸看见你穿女装。”
萧愁予微赫,“权宜之计。”他尴尬羞涩,用长袖掩住线条优美的侧脸,将头转向另一边。
素织衣身上春衣正单,长袖被风鼓起,衣衫猎猎,几欲成仙归去。“我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就是薛烟云也没你漂亮。”她声音和过去几年相比没什么变化,依旧清越细微,如春夜好雨,不知不觉滋养万物。
萧愁予穿了女装满心不自在,再加上看到养母韩氏心中忧虑,不觉有些不快,“我把你送进尼姑庵吧,免得你那双招子到处乱瞟。”
素织衣道:“就算出家我也要看你,谁让你生得这样好。”
萧愁予看她,“我这就剪了你头发,把你扭送到尼姑庵。”
“那你用大剪刀剪,我头发粗,小剪刀剪起来慢。”
萧愁予没料到素织衣这样痴,素织衣期期艾艾,“尼姑庵和凤凰城对我来说没两样,都是一样的清苦日子,仔细想想尼姑庵还更好一些,起码比凤凰城清净。”
素织衣捏住袖子里佛珠把它丢给萧愁予,“这是司马大人遗物,我猜你会喜欢,就取了来。”
萧愁予笑了,这是一路上他第一次笑。素织衣看了懵懵懂懂,不明白他为什么开怀。
今夜之前淄州城落花还没扫尽,今夜之后淄州城落花只怕要被行人踩个干净。萧愁予由衷感慨,“世间繁华多好,难怪人人贪恋。”他对着素织衣笑个不止,觉得这样不好就抬头看了看天上烟花。
一簇簇烟花飞上天,可以用火树银花形容。“也许有人真不喜欢人世间车水马龙,歌舞翩翩,可我总希望你留在花花世界陪我。若我有一日死了,你就去做道姑、尼姑,不许陪第二个人。”
①秦琵琶:阮。
唐朝有敦煌曲子词,比较接近后来的宋词,我给韩氏写得有点接近明朝小曲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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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求梅(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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