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织衣踩着月色缓缓离去,那些冰凉月光泄在若断若续的青草带上,像一串断了线的珍珠在地面肆意滚动。月光软软被踩在脚下,又恍恍惚惚化做一片接着一片的破碎浪花扑到素织衣脚踝。粼粼波光外,风徐徐吹起绣满合欢花的衣带,那一刻的轻盈,真如杨花飞舞,合欢飘落。
当天空星子逐渐繁多,月亮颜色越来越淡时,瑟瑟微风飘来素织衣扬起的合欢衣带。素织衣鬓发上还携着些许露水,额头滴下的点点汗珠滑到她发红脸颊上,手心竹箫因为之前不小心的玩弄裂了一道细缝。
在这样平和夜晚,素织衣不知道想起什么,唇角含着微微笑意,然后清晨的风吹干了她心中所有喜悦。天色熹微,她看见了身上衣服一丝不苟的萧愁予。他神色庄重而压抑,衣衫翻涌着血腥气。
素织衣问道:“你干什么了。”
萧愁予道:“送我一位故人,一位不该死的故人。”
素织衣立即就猜到是谁,发生了什么事。她低头看他乌黑靴尖,“你不必和我说了。”
话出口素织衣自己都诧异,那声音沙哑得不像是她的。她想;“我终究是心虚的,萧愁予终究是为了出城才来找司马晗,而司马晗为了送他出城,愿意付出所有。如果萧愁予愿意弃我而去,那他早和浮凌两个人出城了。”
素织衣想起远在襄城的李邈,李邈知道这里的事情吗?知道自己长子在淄州城有这样忠诚的拥戴者吗?她又想起来自己藏在书房中的信,她不想把所有事都写在那上面。对萧愁予道:“这件事,或者说之后类似的事,我都不会过问。你记得一切小心。”
萧愁予道:“你不问是因为你知道原因,你知道他愿意为我付出一切,甚至包括他那衰朽的性命!你知道他……对长安,对我母亲,怀有特殊感情。”萧愁予忍不住轻微哽咽,“你知道他是一个爱做梦的人,愿意为梦付出一切代价。”
素织衣低着头,双手递上萧愁予竹箫,有些紧张地转开话题:“不要和我说这些,你知道我不能听,不能了解,还有我之前不小心把你的萧……”
萧愁予打断她:“我不需要道歉,我需要的是你的坦诚,关于我,关于你,你了解多少,告诉我!”萧愁予拽着素织衣的合欢花衣带把她往自己怀里拖,“你姓什么,哪里人,你父母在哪儿?我给他们聘礼,今夜我们就拜堂。你可以从长巷搬到三春街和我住——”
素织衣被萧愁予吓了一跳,那一刻她脸色苍白,带着些懵懂,又带着不安地逃避了萧愁予提到的话题和怀抱:“我会还你一根新的竹萧……不,玉箫,你信我,我一定能还你!”
萧愁予彻底从能与素织衣坦诚相见的美梦中清醒过来了,他神色在那一刻谈得上是苍凉,但是鼻子里依旧嗤出一道轻蔑冷笑;“你还不起。”
一个青州城最卑微的婢女,一个月月俸只能供自己吃穿。素织衣注定还不了韩波荡外甥一根随手带着的竹箫,更还不起李邈与云和公主独子一颗因为期盼和焦灼而脆弱的真心。
素织衣脸色越来越白,到此刻已经苍白如纸。因为羞辱,也因为恐惧,她死死咬着唇角,哪怕舌尖尝出了血味,她也不松口。
萧愁予看着素织衣懵懂到茫然的脸,“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是十六岁。”
“和你同岁。”素织衣呐呐回答。
萧愁予进一步道:“你十二岁起住在青州内城凤凰城的长巷里。”
“早先是在凤凰城,明公前段日子有令,让我明后年到金墉城去。”李邈有意把首府迁到郓州去,内城为金墉城。和为迎接云和公主而修建的凤凰城不同,金墉城挂满了刑具。陪李邈去过金墉城的奴仆回来都说金墉城阴森可怖,刑罚严厉,如同军营。
萧愁予睨着素织衣,忽而一笑,“凤凰城、金墉城婢女多少?”言毕萧愁予自悔失言,不肯再说下去。
素织衣不再说话,她清楚萧愁予想说什么。萧愁予是想说无论在哪座内城,像素织衣这样的小角色都数不过来。
萧愁予可以轻易找到第二个素织衣,但是素织衣很难找到第二个萧愁予。
其实这样羞辱不是第一次发生,以后也不会停止。那些可以自由行走在金墉城、凤凰城中的天之骄子从来不会顾虑脚下微尘的感受,一个婢女能享有的安详时光更是吉光片羽的存在——那样少,少到她的生命以此为快乐和光明。
可是即使如此——素织衣还是可以听到内心深处那道无声无刻不在嘶吼的声音——告诉他,告诉他们,你是人,你也是个有血有肉有自己感受的人!你也想要有尊严,有保留自己尊严的需要。告诉他,哪怕接下来就得跪在地上接受他的鞭笞。
可素织衣从双唇间吐出来的话是:“是奴婢驽钝。”她跪了下来。无论心中有多少哀愁,有多少渴望,那些活泼泼的生趣,终究再一次被现实的黄沙掩埋。
新来的淄州城刺史诧异地看着眼前契丹的使者:“他们只和我说你是一个术士,没和我说过你竟然还是个女人。”
宽大的白色斗篷遮盖不住女人玲珑有致的身体,她笑微微望着眼前男子,垂落的玫瑰红色长发一缕一缕卷曲着,在跳跃火焰旁闪现出层次分明的红色。
似乎注意到对方的不信任和敌意,使者微笑道:“你要相信一个术士,他们能叫年老的变成年少的,贫穷的变为富有的。年龄在他们看来不是差距,贫富不是鸿沟,男女——那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问题。我们当中技艺超群的,甚至能让死人变成活人。”
刺史冷笑了一声,“你看我很像三岁小孩吗?”
使者微微一笑:“如果这世上真没有如此奇迹,萧升你是怎么起死回生的呢?”接着她又轻轻摇了摇头,“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你的画像,真不敢相信萧驸马你年轻时竟如此风流俊俏。”
面前屏风俶尔倒下,有着美艳容颜的女人迅速展了展自己袍袖,身影迅捷如飞燕。她手上捉着一把半人高的弯刀,刀刃尖利好像寒天腊月的冰雪。“萧驸马这就恼了?是想起你那高贵放荡的公主妻子?你在淄青镇和老情人夜夜快活,她在长安也没闲着,和你亲弟弟蜀州别驾萧鼎通奸。”
萧升急促后退,火光在他脚下一闪而过。被刺穿的屏风扑倒了灯台,爆裂的火星烧了一地。熊熊燃烧的火焰伸出它们贪婪的火舌,一寸一寸舔舐着周围富丽的宫殿,娇弱的花草。
女人火红头发从转角处闪现出来,在火光照耀下显得尤为华美,如果仔细看她发梢,能看见跳跃的紫色从浓密鬓发一闪而过,华美得令人不忍转眼。在炙热空气中,她深密的红色睫毛像早春蝴蝶一样扑闪着,噼里啪啦的细碎声响遮盖不住她那天生便沙哑妩媚的声音,“萧驸马,你别急着动手,你就不想知道是谁告诉我你的身份?”
萧升见一时片刻没法儿杀她,先放下刀:“你说。”
使者微笑:“你那荒唐老婆对你有三分情意,在你假死后,让你儿子为你在宣阳坊奉慈寺挂上药师琉璃光如来画像,旁边绘制你的画像。”
使者打量萧升的脸,“岁月如刀,把你这个翩翩佳公子消磨的样貌大变。现在就算你亲生儿女来到你身边,恐怕也认不出你是他们父亲。奈何我这个人天生一双慧眼,能认出你。我还知道你是为了谁谋取淄青镇。”
萧升再次抽开佩剑,剑鞘上镶嵌着的蓝宝石在灯火下熠熠生辉,“你确实是个蛮夷地方来的人,竟然不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萧升的剑与使者的刀终于在那一霎那触碰,它们缠绵的就像仲春时节陌上踏青相遇的青年男女,只是一眼的时光,就可以使他们恋恋不忘,抵死纠缠。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胜负却还未分。
女子脸色终于冷了下来。她身影突然变快,就像跳胡旋舞的舞娘一样,急速调转着身体,萧升几乎看不清她身影。“别老是动刀动剑的,你想不想知道你家人近况?”
萧升稍一犹豫,就被女人拿住空隙,被打得溃不成军。女人高举着刀对准萧升脖颈,“真是个暴脾气,我应该杀了你一了百了的。”
“那你动手。”萧升吐出一口血。
女人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证明我比你强,倒不是很想杀你。杀了你,我的信可交给谁?”
女人将一张薛涛笺递给萧升,萧升颤着手打开,只见上面写道:“江堤芳尘傍潮生,水尽声穷鸣银筝。寄语江头江尾水,船过青山第几重?”再一看题目,上面写道:“《过蜀州别驾萧鼎》又名《访彭州司马李万不得》。”
萧升看来看去,怎么看都觉得这是郜国公主艳遇后无聊写下的诗,“这似乎不是给我的,此处萧鼎是我弟弟,而且郜国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是还有别的情人。”
女人尴尬一笑,这才意识到自己拿错了信,她又把另一封信递给萧升,萧升打开再看,“你走后长安成了一座孤岛,孤岛又化作一把风筝,我随风筝漂泊不定,你牵着风筝线左右摇摆。李郎,自从我那死鬼走后,你就是——”
萧升确定了,郜国公主在萧鼎之外还有别的情人,他一时语塞,“这是郜国写给另外一个人的情书,你到底识不识字,尽给我难堪。”
女人没料到郜国公主这么没溜儿,把所有情书都塞给自己,一时又气又羞,“我本是外国人,没算识字也是识本国字,如何认得你们国家的字。”
她把所有信件都铺开,让萧升自己选。萧升拿来细看,终于在太子詹事李昇、蜀州别驾萧鼎、丰阳县令韦恪、彭州司马李万等一连串名字后找到自己名字。信上说郜国公主和萧升唯一的女儿萧如熏嫁给了皇太子李诵,萧升读后百感交集,泪如泉涌。
“好好好,我虽然浪迹天涯孑然一身,但我亲女儿却做了太子妃。荣宠如此,夫复何求?”
“萧驸马在淄青镇戴罪立功,你那老婆却在长安给你戴绿帽子,我都替你可怜,你竟然毫不在意?”使者微微一笑,抬头正好看见萧升在匾额上写的“捐躯报国”四个大字。
“你今年多大?”萧升问使者。
“芳龄二十。”
“你是哪里人?”
“我母亲是粟特人,我父亲是契丹人,我祖母倒是汉人。”
萧升再去看使者,使者那双像海水一样蔚蓝的温柔眼眸此刻笑得弯弯如月,他不由得轻叹一口气,“你是个异邦的年轻人,我的事情注定和你说不清楚了。你找我究竟是为什么?”
“我随我父亲是契丹人,我们契丹愿意帮你谋取淄青镇,作为回报,我们想从燕云十六州谋取一座城邦。”
萧升有意套使者的话,“你想要哪个?”
使者凑近了萧升,“我知道范阳那里连年更换节度使,朝廷无力管控。如果您能帮我们割下一刀肉,我们契丹自有重谢。”
范阳又称卢龙、幽州,是河朔三藩之一,当年粟特人安禄山就是依凭范阳侵扰天下的。不过这些年范阳内忧外患,经常被李邈和魏博的田承嗣欺压。
萧升听了不动声色,“我怎么知道你有本事替我做成这件事?你不妨先帮我杀一个人。”
如火如荼的玫瑰开在绿荫下,馥郁芬芳萦绕在水边。庭院最中央种植着整整齐齐的丁香花,那些暗红花朵包围着湖心处小小白屋,像母亲抱着自己心爱的孩子。
这湖面甚为宽广,绿波粼粼,一望无际,然而却连一座沟通南北的桥都没有,连只小船都不见,只有郁郁森森的竹柏生在两岸,也不知道湖心中人是如何运送物资的。
夏回鸾踏着含苞的荷花,轻盈越过湖面,走近被丁香包围的湖心。
求梅靠在贵妃榻上,身上依旧是一袭浅绿色广袖留仙裙,飘飘然如神仙妃子,只是眉间含着些许忧愁,像是清晨山间不散的雾岚缠在她眉心。她不停歇的咳嗽声从门内传了过来,夏回鸾听见后心头浮起她紧紧蹙着眉头的模样。他将手轻轻搭在门上,却无论如何也使不出力气推开那扇门。
他想起来,那个下着雨的夜晚,求梅替自己挨了最紧要的一刀。
一阵环佩铃铛,一道清脆少女声传了过来:“师哥怎么不进去,难不成是因为心虚?”
来人一身娟纱金丝绣花长裙,裙下一双金莲大的小脚,像今春新月一样半遮半掩藏在裙子底下,时不时露出绣鞋上镶着的绿珠。
夏回鸾道:“绿珠,你不必激我。我知道你为求梅打抱不平,但是对我没用。”
南宫绿珠从鼻尖发出一声冷笑:“那自然,你是泥菩萨不理人间烟火的。”她哼了一声,“我是真不知道你是何肺腑,能对她这么狠心,这么长时间也不来看一面。”
求梅好像没看见他们的争吵,径自问夏回鸾:“你来做什么?”
南宫绿珠笑道:“他还能干什么,当然是看看你。”她说完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长裙,裙面上花纹随之摇动,在阳光下甚为绚丽,“他猫哭耗子假慈悲,你浑浑噩噩任他拿捏,我不说了,走了。”
求梅垂下眼帘问夏回鸾:“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做什么。”
夏回鸾将头扭过去,静默着不回答。南宫绿珠一把推开门,嗤笑道:“我就见不得一些人矫情的样子。”
夏回鸾冷冷盯着南宫绿珠,发现她毫无惧怕,面容上依旧带着挑衅神色,倒是求梅神态如天山上不化冰雕。
南宫绿珠扬声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有情有意就做个人样。夏回鸾你要是有本事你跳起来和我打一架,没本事你就好好和她说话!我就不得男人做女人样儿,怪恶心的。”自从雨夜逃生后南宫绿珠与求梅二人便结下情谊,南宫绿珠不仅称呼求梅为“师姐”,常来照顾她,对夏回鸾也不假辞色甚至大加斥责。
“绿珠你先走吧。”求梅拢了拢自己秀美的长发,“我相信他找我一定是有事的。”
寺塔记下 宣阳坊奉慈寺,开元中,虢国夫人宅。安禄山伪署百官,以田乾真为京兆尹,取此宅为府,后为郭暧驸马宅。
郜国公主是虢国夫人的前儿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求梅(十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