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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求梅(五)

蒋兰的血溅到墙上,死时脸上竟然还带着些许惨淡的笑。夏回鸾一个人坐在蒋兰生前画好的灯笼边,缓缓擦拭他和蒋兰的剑。他一边擦剑,一边说话,声音沉稳从容,透出他坚毅的个性和坚定的决心:“求梅,这件事你做的好。”

他像下定决心一样扬起宝剑,“你带着烟云跟好我,我带你们杀出刺史府。”

二楼的云母屏风重重扑倒在地,楼上楼下的女人随着沉重的屏风倒地声高声喊了起来。她们尖利的哭喊声穿破云霄,几欲将整座楼震碎。春和踉踉跄跄跪倒在南宫绿珠身前,“天啊!你们干了什么!”

雨淅淅沥沥掉落,像珍珠断了线。它们顺着天际边缘落到地面,将郁郁松柏上积攒一年的尘灰冲刷干净。素织衣在雨中幽幽叹息:“这雨一下,我们又要耽误许多时间了。”

“难道你只关心这一件事情吗?”

“人生除死无大事,这雨一下,你我受困围城,只能干等着刺客来,难道还不值得人忧心吗?”她挑起帘子,人在雨中如一片剪影,瞬间化在风雨声中,只余下淡淡的声音在飘,“还是接着说回蒋刺史吧。”

“蒋兰攀附萧升后便整日为他牵马拉缰,随他奔走在各式显贵府中。一日他随同萧升拜访某位公主,恰好见到公主身后一位手持宫扇的宫女。该女姿色艳丽,蒋兰一见到她便倾心不已,一心与她做夫妻。”

“他夜会该女,与她私定终身。”素织衣拉好青帘,“但是好景不长,李唐皇帝为了拉拢藩镇,先把永乐公主嫁给魏博镇田承嗣之子田华,后将自己妹子的女儿裴氏封为云和公主,嫁给上任节度使侯希逸。蒋兰不忍与该女别离,就做了云和公主的媵人陪她一起去青州。”

“我怎么记得云和公主未能嫁给侯希逸?”

“侯希逸确实没有尚主。从长安到淄青镇路程起码四个月,再加上还要带走那些丰厚的妆奁、华丽的金根车,路程漫漫。云和公主到的时候距离她离开宫阙,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那时候侯希逸已经因为崇信佛教扰乱军民,被牙将逐出青州。明公是侯希逸内弟,素有名望,不得已,只好取代了自家表哥,休了前一位夫人任氏,迎娶身份更高贵的云和公主。”

萧愁予冷笑,“那两个女人可真是走了背运,明公克妻,她们全没活过三十岁。”

素织衣在帘内轻轻蹙起眉头,似乎对此并不同意,“可能是天妒红颜吧,任氏被休弃后没几年便郁郁离世。明公哀怜她被自己辜负以至于香消玉殒,便命令画工画她形象,挂在自己书房内。恰好云和公主的婢女夏氏奉公主命,给明公送初春的芍药花——夏氏就是蒋兰的意中人,她发现任夫人生得与公主另一位侍女韩氏的妹妹很像。”

“这后面的故事恐怕萧侍中比我更清楚。”素织衣沉吟片刻,不再说下去。

萧愁予思索道:难道韩夫人的受宠是从这时候起吗?他一向知道母亲对夫人有大恩,却不知道母亲在里面出了多大的力气,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她与夏氏在那时看准时机合谋荐举韩夫人,使她从北曲一个小小歌女变成现在的郡王妃。

“我知道这里面我母亲一定出了力气,但我不清楚这又和蒋兰有什么关系呢?”

“接下来就有关系了。自明公得到韩夫人,也就是萧侍中你的姨母,便冷落云和公主。云和公主受不了这磋磨,但对自己夫君的爱宠又无计可施,便命令夏氏的丈夫蒋兰亲手杀了夏氏为自己出一口恶气。至于侍中你的母亲,则因为一直躲在幕后没被发现,侥幸活了下来。”

“后来淄青镇与长安交恶,明公怕云和公主做了她舅舅的细作便命令蒋兰毒死她,做成意外身亡的样子搪塞朝廷。”

“如此说来这蒋兰虽是个读书人,读尽圣贤书,但并不是一个可信君子。他受萧升赏识却背弃萧升做了云和公主的媵人,娶了夏氏但又亲手杀了她,听命于云和公主却又反水。”萧愁予仰头看着青色的天空,“但我更不信你,你和我说了这么多,但是向我隐瞒的绝对比向我倾诉的要多。”

素织衣答复他:“但我对你说的,绝对没有假话。”

确实没有假话,只有素织衣愿意说的真话。

雨声是不断续的,一颗雨珠掉落另一颗雨珠就紧随其后跌了下来,万万千千颗雨珠连缀成一条遮天蔽日的雨帘,隔开人的视线。松涛声和穿林打叶声在漫天风雨中混在一起,像江畔的游女弹起焦尾琴。远处有女人的脚步声传来,踉踉跄跄。

萧愁予厉声道:“谁?”

“救我!”一双洁白的手穿过雨幕拉住桃花马的辔头,手主人的声音清脆好像出谷黄莺,带着三分惊慌失措,混着七分痛苦绝望,依旧清越无伦,“救我,我是淄州城刺史之女蒋烟云!”

素织衣将世子放在身后,方便萧愁予用剑抵住蒋烟云的手。在浓重得化不开的夜色下,蒋烟云幂篱垂落的黑纱黏在她脸上,但即使这样,素织衣他们依旧能看到蒋烟云眼睛里似乎流出些许泪水,混着雨水滑下脸庞。

蒋烟云扭过头定定看着他们,忽而揭开脸上的纱。恰在此时一把惊雷从天边劈下,深黑的天幕登时被这银紫色的匕首划出几条惨白伤口,照亮一整个人间。被霹雳惊醒的世子自露出一线光亮的车帘口那里,看清楚了蒋烟云的脸,不仅惊呼出声。

那一刻,只有天上的神佛不会被她的美丽触动。

盘点蒋兰财宝的管家惊讶的“咦”了一声,旁边的小厮问道:“怎么了?”

管家说道:“少了一样东西。”

小厮问道:“少了什么?”

管家道:“你还记得吗?府君曾经收藏了一把象牙柄扇子,怎么不见了?”

小厮笑了,“您老难道忘了,咱们小姐喜欢扇子上画着的仕女图,后来那柄扇子连同新得的玉流苏全被她拿去,挂在梳妆台菱花镜前。”

门外的武士喝道::“你们在门内窃窃私语些什么?”

老管家吃了一惊,和小厮连忙跪下来:“说府君,不不不……是说原来的刺史,小的该死,小的这就改,方才是说那姓蒋的老狗……说他的仕女图……”旧刺史蒋兰血还没干,所有人都在新刺史手下讨生活,谁也不想就这么得罪对方。他们结结巴巴地解释,每个人都恨不能长十张嘴,生十双手,为自己辩解清楚。

夏回鸾彼时正陪着师父、南宫绿珠一同走在种植着森森桐柏的小径上,此时雨湿云脚、万里飘雾,他们脚下落花满盈,芳叶成堆。周边各色奇花异草,如今遭风雨摧折,全为尘为泥,同青青草地作伴。

师父听到那边动静,两条眉毛紧紧蹙起。

南宫绿珠眼见他脸色不好,连忙三步变成两步走进去骂那小厮,“你说谁是狗?”小厮见她是新刺史身边人,浑身颤颤巍巍,生恐她惩罚。南宫绿珠见他年少,脸色也吓得惨白,不忍再骂他,说道:“以后嘴巴放干净一点儿。我们新来的府君虽说奉命处死姓蒋的蟊贼,取他而代之,但也不是落井下石的人。你们不必贬低前一个来讨好我们新刺史。”

今夜才赶来的新刺史淡淡开口:“其实也不干那小厮什么事,他也只是看人脸色下菜碟。”新刺史看着雨中刺史府那些如伞如云、矗然林立的朱楼嘟囔道,“他费尽心思骗我,又蝇营狗苟做了许多坏天良的事,背弃朝廷,竟然就只是为了这些。”他面上微愠,又带上些自嘲,“竟是为这些!难道是我不能给他吗?”

夏回鸾和南宫绿珠见他神色癫狂都不敢说话,南宫绿珠胆子大,斜眼偷觑他,见他一时痴痴笑笑,一时怒容满面,一时悲伤难忍,整个人仿佛鬼上身一般,背后不禁生出冷汗。

南宫绿珠见老师脸上血色上涌如残阳斜照,怕他伤情太重,试探着问道:“师父远道赶来,一路上奔波辛苦,要不要先休息一夜?”她一向任性妄为,但对着这个养育她长大的老师却是说不出来的恐惧,“毕竟也这么晚了。”

受了重伤的男子听到徒儿的话顺手摘下一枝牡丹花,那支牡丹是极少见的魏紫,每一瓣花瓣都形态优美,因为饱受雨的摧残,枝叶上零落了许多泪珠儿,使颜色更为娇艳。他细细把握花枝,又一把捏碎花瓣,像捏碎某个人的心一样,“可我不想睡,我想仔细看看……”他犹如醉了一般笑:“我在长安时无数次弹断瑶琴琴弦,在夜月下拾弦自思,思索究竟是什么让他背叛我……现在答案来了,就在我眼前,我真是舍不得睡。”

南宫绿珠看着眼前的男子,虽说依旧风采照人,但两鬓萧萧,早生满白发。“是个瞒不过岁月的人啊!”她想起在他们师徒在幽州城钓鱼台居住时,师父每逢月满弹琴就对酒长叹,在枇杷树下沉思。她忽然想看他年少时的样子。“是我从轩窗、从纱帘中看到的那样吗?”

“是也不是。”男子竟然回答她。南宫绿珠这才知道她竟然把话说了出来,但是对方并不理睬她,淡淡道:“‘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①’,我是实实在在,年少轻狂过的。”他带了一点冷笑的说道:“我为此付出的代价,我自己也数不清了。”

他白日追杀素织衣一行不成反被那少女击伤,后来又赶去淄州城接应夏回鸾他们,从一楼杀到三楼,险些被蒋兰培养的女刺客砍断胳膊。夏回鸾他们虽然侥幸没有大碍,但他是真的支撑不住。他勉强到现在,半带厌烦地说:“我去歇了,如果有薛烟云那小妮子的消息,你们及早告诉我。若她肯乖乖跟你们回来,你们便带她回来,我前事不究,放她一条性命。若她执意抵抗,你们就地杀了她,不要手软。”

夏回鸾听到他这么说,原本拿在手上的扇子忽而落在地面上,教黑白色的衣裾沾上些许的扇柄溅起来的草屑。

夏回鸾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但在极度的惊慌中,他更清晰听到的是老师的声音,“若她不听命,你们就去追,然后杀了她,把她的头颅装进石灰带给我。”

“回鸾,你不要手软。别忘了,她已经不是艳云,是烟云了。”

城南杜鹃花枝上堆满了红得艳丽的花朵。一只嘴喙鲜红的子规鸟停在枝丫上,发出凄厉的鸣叫。素织衣从窗口露出半个肩膀,拿起竹竿飞快地拍了一下杜鹃花,子规鸟随即惊飞。素织衣转过身,薛烟云已经惊醒,倾斜着上身靠在贵妃椅上,木木呆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素织衣有些过意不去地开口:“对不住,还是吵醒了你。”

薛烟云无所谓的笑笑,“又不是你故意吵醒我的,为什么说对不起。”她的目光停留在墙角那一丛杜鹃花上,看见落花缤纷时,不由得轻轻吐出一口气。她刚刚失去父亲,逃亡一夜,神情却镇定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失去。

素织衣前来为她捂被子,“你叹什么”这句话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口,素织衣笑了笑,慢慢迈步走到门口。

门外已经响起三声,不紧不慢,是萧愁予的作风。乌木的门被推开,上面还贴着不知道哪年褪了色的红纸,随着门的晃动有些孤寂地飞。萧愁予闪过那些飘飞着的红纸,轻快地走进了门。

看得出来他昨夜沐浴过,头发乌黑油亮,身上有皂角清凉的香。他开口和昨夜没什么不同,依旧平静。“你们醒了。”

素织衣下意识往他身后看去,世子果然露出半个脑袋,睁着一双湛湛有神的大眼睛看着他们。素织衣知道昨夜萧愁予辛苦,薛烟云毕竟是个青春少艾的姑娘,身份又存疑,素织衣无论如何不能让世子和她一起睡,又不能放着薛烟云不管,只好让萧愁予照顾世子。

萧愁予从来没有和世子亲近过,素织衣为此牵挂了一夜,简直不知道他和世子昨晚是怎么挨过的。

“萧侍中。”素织衣牵着世子的手即将离去,眼中含着万言千语。她欲言又止,腰上系着的合欢花衣带也随着主人的心轻轻飘起,“我这就走了,您万事小心。”

客栈青石路上辘辘走过挂着金鞍的马车,不一会儿声音又远了,只留下风吹海棠后剩下的瑟瑟残红。

薛烟云披上长衣,渡步到萧愁予身边,萧愁予往后退了几步。

薛烟云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一言不发凝视着他。她的眼睛天生就含了一层水汽,看人时能搅乱对方一池清水。她的五官分开并不出色,甚至有些平淡,但是组合在一起却像造物主用风雨在群山上雕刻的石像。

萧愁予退无可退,直直撞上这双会说话的眼睛。没过多久,薛烟云就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萧侍中能看懂素尚衣的眼睛吗?”薛烟云轻笑着说:“她对侍中一往情深,侍中知道吗?”

萧愁予偏开头,“她并不姓素,也并不是尚衣,只是照顾世子的一个婢女。另外素织衣只是一个代称,并非她本名。至于其他的,在背后议论他人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那么你是知道她喜欢你了?但是你并不喜欢她,对吗?”

“这关你什么事?”

“怎么没关系。她爱慕你,看我便像看细作一样了。”

萧愁予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冷笑:“一个大雨夜出城的大家闺秀,你叫人怎么信你?”

“既然你们到现在都不信我,为什么昨晚连问都没问直接带走我呢?”

萧愁予整个人都僵在那里,薛烟云并没有对他穷追猛打,她抽出腰后别着的描金象牙柄扇子,青玉的扇坠一摇一摇打在她雪白的腕上。扇面上色彩华艳的美人嫣然微笑,身上红裙好似冬日的红梅,又艳得一如她今日窗前见到的啼血杜鹃。

萧愁予看了一眼扇子,只觉得扇中人颇为面善。

薛烟云微微一笑,“萧侍中喜欢?”

萧愁予道:“也不是,只是觉得面善罢了。我似乎在母亲屋内的屏风上见过这个美人儿。”

薛烟云拿着扇子轻轻打了萧愁予一下,“那了不得了,这画上的可是节度使前一位妻子,来自长安的云和公主。”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像十里春风拂过杨柳枝,说不出的婉转有情。

日光下薛烟云一身肌肤白如霜雪,扇子青色流苏簌簌打在手腕上,人愈发清丽无俦。萧愁予避开薛烟云带着笑的目光,盯着那一截青玉流苏看,心一时飘到素织衣腰间系着的合欢花衣带上,一时又飘到昨夜薛烟云被淋湿的衣服上。

那么深的夜色下,他依旧可以看清薛烟云湿漉漉的发丝紧贴脖颈,蔓延到他不能正视的胸脯。他的一颗心都被淹没在雨夜中,又被那一缕秀发从浪涛中勾起。

薛烟云用扇骨轻轻挑起萧愁予的下颌,“萧侍中,你在想什么呢?”

萧愁予打开扇子,“薛小姐也是大家闺秀,言行却轻佻得辜负令尊声名。”

薛烟云也不恼,“看来我没有猜错,萧侍中,你方才到底在想什么?”

萧愁予不肯回答,那一刻他又想起远在青州城的母亲韩氏。他并不意外有人会收藏云和公主画像,毕竟云和公主据说是当时知名的美人,登上城楼微微一笑,携带着日光向西飞来的寒鸦都会为她倾倒,摔落在地。只是他并不明白为什么一手扳倒云和的母亲会留恋她的音容笑貌,甚至画在卧室的屏风上,日夜相对。

“萧侍中,你知道吗,”薛烟云轻声呢喃,“你生得与我画上的云和公主颇有几分相似呢。”

①出自李白诗《洛阳陌》。

②薛烟云不随父母姓,单独姓薛,后文会解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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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求梅(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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