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里的女子发出一声悦耳的轻笑，她人还未走出来，身上的那股幽香已然浮动人心。蒋刺史道：“看来我那万金的闺女是不肯看你了，你也不要搅她，让她好好打量楼下的公子们吧。”他又用玉石镇纸轻轻敲击桌面，“求梅你来，你和春和一起向我举荐这位李公子，怎么此刻却逃了，只让我们两个相对着说话？”
求梅听到画室内的传唤声，轻移莲步缓缓走了进来，她依旧一袭早上求见蒋兰时穿着的月白色长裙，冰雪铸成的容颜无可挑剔。蒋兰端详着她，轻声说道：“你和烟云一样，穿青色衣服好看些。”言毕，他挽住求梅的手，细细抚摸着那五根纤细的手指和衔接指骨的皮肉。
求梅生了一双好手，细腻洁白，青州的仙纹绫、兖州的镜花绫、曹州的绢都没有这样柔顺的触感，最好的蓝田玉都没有她那手那样细腻的纹理。蒋兰有些感慨地握住她的手，“小梅花呀，你这双手生的真好，好的像个富家女儿的手。如果不是你手上的茧，我真以为你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女儿。”
求梅眉峰不动。她是个令人感到冰凉的少女，像陇西沙山上的雪，又像沙山上的月亮，沙飞月皎，光冷疑霜，她让人觉得孤高漠然。除了面对夏回鸾那一刻的泪光和柔情，求梅的目光总是对着苍茫夜月。
蒋兰爱怜地拍了拍她的背，对她道：“这是你今日向我举荐的客人，和我再说说他的长处，也让烟云听听，若是合适，他们以后就做夫妻。”
求梅用余光瞥了他们一眼，久久没有一句话。蒋兰也不生气，顺势揽着她坐下，问夏回鸾：“李公子远道而来，除了求娶我女儿，还有什么事要求我？”
夏回鸾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两件小事情需要刺史出面罢了。”
蒋兰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头道：“你说说看。”
夏回鸾背过身，他腰间的佩剑就那么闪现在蒋兰眼前。剑上镶嵌了一颗婴儿拳头大的蓝宝石，蓝得发亮，蓝得发透，好像一汪海水儿凝在剑鞘上。蒋兰看着那颗宝石，神魂都飞远，他心想：“这宝石真熟悉，我应当在那里见过。”
求梅卧在他怀里，能清晰感觉到他的手温柔滑过自己的脊梁，可那柔情已经越来越敷衍，越来越飘忽了。蒋兰唇畔的笑意像蓝宝石的光一样凝在原处不动，看上去像是恶鬼披在脸上的画皮，虚伪得令人闻风丧胆，可偏偏叫人不敢揭开那张虚假的面皮，看一看底下的真容。
“我此次来拜访蒋太守，除了想求娶令爱，还为两件事奔波。”夏回鸾慢慢开口。
他低着头抚摸着剑柄，剑柄冰凉入骨，丝丝凉意沁入他心里。如水月光从屋顶上的琉璃瓦一路泄到他脚下青砖，照见他垂下的发丝，浓黑没有一丝杂色，葱茏似四月杨柳，“其一，是借太守的刚刚画成的美人灯笼一用。”
蒋兰揉了揉眉心，“求梅蒲柳之姿，借她容貌画成的灯笼也不堪入目，不知怎么就入了公子的眼。”
“不才①觉得好就行了。”
蒋兰轻笑：“你拿什么和我换？”
夏回鸾向求梅递了个眼色，求梅随即向蒋兰呈上一幅由素绢绘成的画像。画像上一个娉婷女郎正坐在梅子树下，捏着一把笙慢慢吹着。她头上梳着双髻，看画像上似乎下了些雨，以至于她额头上的发都紧紧贴着肌肤。
蒋兰抚摸过画像，“画像上的女孩子生的真是漂亮，只是我怎么瞧着眼熟？”
夏回鸾面色如常，求梅却低下头扫了一眼那画像。画像上女子体态窈窕，确实是蒋兰的掌上明珠薛烟云。这么一想，她登时浑身一颤。
夏回鸾不知她心事，脚步又徐徐迈了过来。他脚下的木屐踩过竹木架子，发出细微的咔嚓声，他如若不闻。倒是蒋刺史抬起眼睛看了那年轻人好几眼，目光难以描述。
“这第二件事情，就请蒋刺史利用职务之便，帮助我们一行人做成一件事情。”
蒋兰拿出一只金樽，把金樽盛满，自己一个人喝了起来。他端酒樽的手在夏回鸾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停顿在半空。蒋兰没有直接回答夏回鸾，而是偏过头问他的爱妾求梅，“饮酒吗？”
求梅犹豫半响，最终还是在夏回鸾等人的注视下饮了半杯酒。她喝完后，酒渍留在唇边，蒋兰怜惜地在她唇边抹了一下，一半是嗔一半是怜地说道：“小邋遢鬼，连杯酒都喝不好。”
求梅无声地笑了一下，她脸上颜色太素，身上衣服颜色又太俗，而今脸上添了这一点笑意，再加上唇边殷红的色彩，反倒衬了她的年纪。她而今是如花美眷，盈盈笑意中带着几分心死的悲凉，比灯上的自己更有神韵。笑完后她垂下眼睫，听见蒋兰的声音，不冷不热，不亲不远，听起来还掺着几分漫不经心，“还有什么事情？”
蒋兰手中金觥连续不断地倾倒着酒液，声音细微。
夏回鸾淡淡答道：“那自然是——借蒋刺史人头一用！”
一切语言都赶不上那一道雪白的剑光，蒋兰甩出玉杯，挡住来势汹汹的剑光。他厉声呵道：“楼下何在！”
二楼屏风后俶尔闪现出无数素衣女子，一楼那些或闲坐、或弹唱、或刺绣、或画窗边蔷薇的美人听到楼上动静一半携了白刃上楼，一半围住南宫绿珠等人。南宫绿珠人在楼下多时，此时才发现她们竟然全是武士。
那些娇艳的尼姑女冠用那一柄柄拂尘直指她们，之前向她巧笑嫣然的尼姑此刻迈着莲花步，翩翩然走来，“小妹妹，现在你还好吗？”她的调子拖得又软又娇，春和听了微微苦笑。
尼姑听不到南宫绿珠的回答也不生气，她拍了拍手，不急着随之前的女伴冲上楼，先指着春和对其他人道：“把那贱人压过来。”
求梅发髻凌乱，被蒋兰死死困在怀中。此时她两只胳膊都被反手压住，被蒋兰吻得抬不起头，偶然转头看向夏回鸾的眼睛含了些微泪水和诉不尽的情意。
蒋兰微微叹了一口气，“你对他真是情根深种，也不怕我杀了你。”
求梅仰视着蒋兰，“我本就是为他而来，此刻为他而死，不后悔。”
蒋兰对夏回鸾说道：“你也看到了她的痴心，可怜不可怜她？”
夏回鸾深深的看了求梅一眼，却转身对蒋兰说道：“姑父，你也知道这威胁不了我。如果我真在意与她的露水姻缘，就不会放任她来到你身边，更不会在楼上见到她后，还对你拔刀相向。”
蒋兰苦笑着点了点头，之后他拉着求梅，款款收起他铺在桌子上的画卷，将之前的灯笼拿到桌面上，小心抚摸着上面干透的颜料。那上面女子的画像已经画好，栩栩如生，笑意宛转。他递给求梅，问：“画的像不像你？”
求梅愕然：“我从没这么笑过。”
蒋兰的语气好像是在追忆什么，“不，我初次在江南遇见你，你就是这么笑的。那天的雾真大，湖面一片绿，千万点荷叶飘荡在水面上，好像无垠的浮草，只有三两根桃枝伶仃开出新红。你那时坐着乌篷小船，穿过重重雨丝，来到我面前，我就觉到自己……”
蒋兰闭上眼睛，“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女人。”
他这样动情，尤其还是当着外人的面这样表露心迹，令求梅有些难堪。蒋兰握住她的手，那双手细嫩得不堪一握，蒋兰还没有细细品味那双手带给他的快慰，求梅就亟不可待地想要抽走。蒋兰握紧了，对她说：“别这么急！”
求梅脸上飞红，“刺史！”
蒋兰笑了一下，“你下去吧。”
求梅先是震惊，后又摇了摇头，“我不走。”她看着自己的师弟，叹息说道：“我在这里等他，是生是死都不在乎。”
蒋兰道：“下去吧，接下来我可能分心不了，一个不留神，怕你真和他一起死在我剑下。”
求梅说：“刺史对我有大恩，他和我则有这一生的情，我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走。”
蒋兰把灯笼递给她，她不接，于是他又将灯笼塞给她，她只好受过灯笼。可是她端坐着，不动。
蒋兰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指着帷幕说：“那你待会儿和烟云一起躲在后头吧。”他又说道：“你好好看灯笼，那上面是你，只是你。”
月白色的裙摆随着主人飘然离去，蒋兰尽量使自己的目光不追随她离开，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情绪。诸多情愫缠绕到一起，令他不好受。一半是庆幸她还留在自己身边，一半是失落她也留在夏回鸾身边，情感像石头一样压在他心口，教他喘不过气。
夏回鸾看着离开的求梅，心中一霎那闪过的想法竟然是蒋兰到现在都没有问过求梅，不问她是如何和夏回鸾联系上的，不问她是如何偷换身份来到江南与蒋兰“偶遇”。
是因为问题太多、事况又急他不好问，还是根本不在乎，认为自己胜券在握，抑或是……他深深望着帷幕后的女人，艰难地想完：蒋兰不忍心逼问他心爱的女人。
蒋兰不知夏回鸾心事，他走到锁窗边上，折下一条柳枝，对夏回鸾说，“阿莫，你我多年未见，今日姑父就同你比试一场吧。”
夏回鸾忽然道：“姑父，我几年前从后山见了一本笔札，上面写着‘天宝九年，中秋八月，予夫江岚。’这一十二个字，心里忽地很沉痛。当年字迹还在，纸也没有泛黄，时光却已经悄悄流逝。姑父，你当时是以什么心情拆开这封信的呢？”
江岚是蒋兰真名，寄信的人是被他杀死的发妻夏氏。蒋兰叹了一口气，“我老了，不知道你说了什么。”
夏回鸾于是抽开宝剑，“姑父，那就赐教了。”
蒋兰的手掠过柳枝上青翠的柳叶，上面甚至还带着几滴露水，清新的香气拂过他鼻尖，他说道：“回鸾，你还年轻，现在还可以反悔。”
夏回鸾道：“那姑父你现在还可能回头吗？”
蒋兰笑道：“我要是想回头，就不会来淄青镇了。”他虽然唇角笑着，眼底笑意却冰冷，“请吧。”
即使结果在这之前就被预料到，夏回鸾还是有些失望。蒋兰曾经是天下有名的剑客，名望四海皆知。那时候从东边的洛阳到西边的长安，到处都是倾慕他剑术，希望追随在他身后的人。
他在二十年前作为云和公主的媵人来到淄青镇，不多久他亲手杀死了自己誓死追随的女人和他曾经深爱过的妻子。直到云和公主的死讯传来，人们才知道他是淄青镇的细作，可是相当一段时间内，朝廷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的踪迹，寻不到他的人。
萧升也找过他，派去的杀手从来有去无回，等云和公主的尸首彻底凉了，江岚以淄州刺史蒋兰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那使人们更为疑惑一件事——蒋兰为什么这么做？若是投靠了淄青镇，那么他什么时候选择忠心对方，又是什么时候决心背叛朝廷？
蒋兰太息道：“‘食熊则肥，食蛙则瘦’，我做了亏心事，拿了昧心钱，换了个一官半职苟延残生，自然知道会有人报复，只是没想那个人是你。日子过得真快，没想到当初那个坐在我膝头要麦芽糖吃的小孩子，转眼就要死在我剑下了。“
那道雪白如霜雪的剑光擦出些许血迹，夏回鸾无助地笑了笑，目光渐趋于涣散，他知道自己等不来蒋兰当初叛主求荣的答案了。死亡就在今日。
就在这时，蒋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身后是拿着匕首的求梅。求梅手上的匕首在灯下生出一种明亮的光，滴出一串血珠。
蒋兰死了。这个亲手杀了妻子的男人，死在小妾手下。
①不才：对自己的谦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求梅（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