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州城刺史蒋兰共有两位爱妾,一个小字春和,是他原配夏夫人带来的媵人,在夏夫人香消玉殒后独得专房,另一个唤作邱梅,是春和色衰后来到蒋太守身边替代春和的。
当时买她的时候蒋刺史没听懂她的名字,在半醉半醒中问她,“你求什么?”邱梅不言,人牙子替她回答:“她求的是梅花,是傲雪笑寒、独立风霜的梅花。”
于是邱梅成了求梅,艳名同淄州青州的护城河一样源源不绝的流了下来。
春和虽然容颜衰朽,但是仍然受刺史尊重,这一日薛氏小姐烟云及笄礼成、大宴宾客,刺史特意派遣使者来到她寓所,邀她陪伴小姐一起看太守府内的姚黄花。
她听到后眺望梨花久久不言,这时候半枯的梨花还冷艳欺雪,她身着一件粉红色留仙裙站在梨花树下,也令人感受到盎然春意。只是无论是树还是人都过了最好的年光,颜色衰朽,早不复春花娇态,只余下苍凉凄冷的干瘪模样让人唏嘘。春和轻声问使者:“我今天这身合适吗?若还好,我就穿这一身走。”
婢女引着春和徐徐上楼,她从楼下闻到一阵沁人的馨香,牡丹的甜蜜气息随风流走,穿过松松挂上的竹帘,越过画楼下一片郁郁葱葱的新绿传到她鼻间。
数十手拿拂尘的少女等待在那里,春和问她们:“这牡丹开得真好,是谁种的?”
婢女小声回答,“小姐喜欢,小姐亲自栽种的。”春和听后心痛难抑:烟云她只爱海棠,如何拔了院落处的海棠改种牡丹?我与你蒋兰多少也是少年伉俪,你就这么信不过我的为人,怕我嫉妒你的新欢?就连牡丹花的主人是谁这种小事,都要对我说谎。这么想着,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登时碎在牡丹花丛中,不复有踪迹。
夜月朦胧,她看见一个人穿花拂柳而来。春和面带愁苦,神色萧索,对来人说:“孩子你何必要来见我,他防我防得紧,对你想杀他这件事,我是真帮不了你什么。”
夏回鸾抬起眼帘,踌躇道:“春姨,我不为此事来找你。”
楼上薛刺史稍稍清醒,对着那些妖娆的舞女多少醉眼朦胧,不晓得一院之隔有人要杀他,“你们来了。”他顿了顿,对着衣着稍显破旧的歌女秋娘们说道:“先去换舞衣吧。”
当夜晚的轻纱彻底笼住淄州城的时候,决定亲自去杀蒋刺史的人没有来,倒是从刺客手下活命的人驾着马车来到了层层竹林下。
车厢内的人说:“我听闻镇守在这里的蒋刺史是个风雅的人,今日看到这满城竹林果然不假。”
另一个少年男子说道:“你若是觉得这个人轻浮不可靠可以直说,何必这么委婉。”淄青镇风物不同江南,培养竹竿事倍功半,素织衣因此觉得蒋刺史喜爱浮华,未必是个办实事的人。
素织衣在车帘后稍一沉吟:“你我才逃出生天,做事还是稳妥一些比较好。我听过这位蒋刺史的名声……他恐怕不是个可以依托的可靠之人。”
在粘稠的热风中她声音沉稳如松柏,又兼有一种密不透风的思虑,“蒋刺史本名蒋兰,是明公第二任夫人云和公主的媵人,云和公主薨后,明公惋惜她玉貌花容,委顿泥土,于是恩宠当初陪伴她远嫁的媵人。蒋兰也就因此一步登天,成为明公心腹,做了淄州刺史。”
萧愁予声音响在竹涛中,有一种冷寂的讥讽滋味,“你说的是明面上的说辞,云和公主与明公情若冰炭,明公怎么可能爱屋及乌怜惜她的媵人。你要是想和我敞开心扉,不妨把一些更**的事情说给我听。”
帘内素织衣看着窗外苍苍竹林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又深深看向孩子睡颜说道:“那我轻轻地说,你细细地听,此言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再不许第三人知晓。”
“世子——”
“他睡熟了。之前刺客来势汹汹,将他吓着了,一直在哭,现在才睡着。”
“萧侍中,你听我说,蒋刺史,也就是蒋兰,他本来是长安城一个读书人,家世贫寒,也没有什么本事,直到三十岁还没有娶亲,不过此人善于逢迎贵人,有一年遇到皇帝的一位宠臣,自此交了好运。”
“侍中应该听过,大行皇帝有位宠臣叫做萧升,蒋兰当初遇到的贵人就是他,自从有机会接触到他,蒋兰就花空心思讨好他。”
萧愁予蹙紧了眉头,他曾经听说萧升的名声。萧升是皇帝曾经的谋士,美姿容,善剑术,曾经号为关中第一。他常常自比前朝名臣陈平,认为自己才比管晏,将来必定可以占据丞相的宝座。结果他还没等到人上人的位置,自己就先被皇帝砍了脑袋。
他问道:“萧升是徐国公萧嵩之孙,新昌公主之子,郜国公主之夫,太子妃萧氏之父,身世高贵,不好相与,蒋兰到底是凭什么结识萧升,让他对自己青眼相待的?”
素织衣不欲多言:“取悦人的招数不过那么几招,钱财美色换着花样用罢了。”
萧愁予一边驾着马车一边道:“我听说过萧升这个人,才华横溢又孤高不群,一心只向着李唐的皇帝。他因为一家屡受国恩频频被其他皇亲国戚嫉妒排挤,但没有一个人可以真的抓住他的把柄,这样的人真的会被人轻易收买吗?”
素织衣道:“但是那些又和萧侍中有什么关系呢,我还是接着说下去吧。”
窗前的花灯一盏盏点明了,也似在迎接贵客。有年少轻佻的郎君第一个跳下马车,接着又有身着青衣的侍婢紧随他的身影出来。那些绮年玉貌的女娘不约而同往后望去,只见那少年郎君摇着手中折扇对等在门口的侍从说:“你们刺史怎么不亲自来迎接贵客?莫非是瞧不起我们成德镇李家的人?”
侍从面有矜持之色,“我家府君怎么会在门口等人,贵客还是先上楼吧。”
少年又道:“你不知道我们是谁?成德镇李家的使者你们也敢轻慢?”
侍从的笑容在灯火下有些模糊,他的声音轻如一条细线被牵出来,“知道。”随后他指了指楼上:“今日我们府上多得是来自五湖四海的贵客,不要说成德镇李家,就连魏博镇田家、清河崔家也来了公子,想拜会我家小姐。”
车厢内的第二个人终于从车厢内伸出了一只手,那双手白净修长,好像一位富家公子的手。先前抢先下车的少年掀开帘子,“师……哥。”
在朦朦胧胧的月色下,那张清隽淡漠的面庞显露出一种不同于白日的风采。他开口道:“绿珠,我们先进去,不要再闹事了。”
刺史府中别有一番天地。数十美女身着缁衣,素妆而出。她们无不垂首而立,神态安然,手中偶然携着一枝海棠花或桃花。之前下车的轻佻少年夺过其中一枝,细细把玩后发现它们都由蜡雕成的,握在手中馨香扑鼻,宛然可爱。他笑了一声,摸了摸花又伸手捏住缁衣女子的下颔,“有趣,这蒋刺史还挺会玩儿的。”他贴近女尼打扮的少女,鼻尖掠过轻微的檀香,“你说我现在要是把你们‘就地正法’,叫你们失了清白,你们主人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尼姑以手中海棠为箭,射在少年发髻上。她侧头嫣然一笑,妩媚动人,“这里哪有什么真尼姑,全是李季兰①的女弟子。”她咯咯一笑,一对儿酒窝更增妩媚:“但我怕小姐你有这心没这胆,肥羊肉还没到口里,胆子就丢尽了。”
之前扮作郎君的豆蔻少女抚摸了一把自己的秀发,她青丝之前都像男子一般束住,此刻松松垮垮泄在两肩。一枝打碎了玉冠的蜡制海棠俏生生别在鬓间,看上去秀丽非常,来来往往的人定睛细看,发现之前那位郎君竟然真是一位俏丽娇美的姑娘。
侍立两侧的美人看她露出本来样子都掩袖微笑,青衣男子见了厉声呵斥她,“绿珠!之前我和你说过不要节外生枝,你还是惹事。”
南宫绿珠瞪了一眼夏回鸾,又不敢与师哥正面发生冲突,只好不情不愿地说道:“我没有小字吗?你就这么喊我大名。”她只口不提自己之前的失礼,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对那女尼道:“和你们玩儿玩儿罢了,别太把自己当一回事,赶紧带小爷我上二楼耍耍。”南宫绿珠咬死自己是男儿身,“小爷虽是女相,但早就开了荤,不是童男子了,你们可千万不要怠慢我。”
楼上那些女冠子女尼姑见她执意说自己是男人都不拆穿她,夏回鸾蹙了蹙眉头,见南宫绿珠将自己的话都圆回来,就不多声张。不多时夏回鸾听见侍从传唤:“贵客先上二楼。”
二楼吟唱《子夜歌》的声音娇柔入骨又哀怨艳丽。南宫绿珠厌恶这种缠绵悱恻的调子:“我最恨这种女人,一天到晚哀哀怨怨,好像别人欠了她许多钱,招人烦得很。”夏回鸾说道:“你少张嘴。”
桌上其他客人也说道,“你们听她唱,别老是吵嘴。”
女人的歌声也像是知道人意,不绝如缕地传来,“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②。”南宫绿珠不爱读书,也不大能听懂子夜歌,胡乱取笑道:“傻女人,被自己男人甩了,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知道吗?偏偏还写出来让人笑话。”
四座客人全被南宫绿珠逗笑了,女子的歌声还是不疾不徐:“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风轻轻掀起半透明的画帘和女人到脚裸的长裙,露出一对儿弯弯如月的脚,南宫绿珠瞧见说道:“这蒋刺史到底是要在女儿及笄这天给她招女婿,还是给她找不痛快,一路上豪门公子我看没几个是惦记那薛小姐的,全是看尼姑歌女的。我要是薛小姐,我先掐死自己爹再自己投河,这一天也太颠倒主客了。”
夏回鸾轻声说道:“你不要说话。”
画帘内一道人影走了出来,却并不是之前唱歌那女娘,而是一个韶华年龄的女子,端庄如池水中的蓝莲花。不知为何南宫绿珠看着她一对眼珠子,总觉得那里头满含情意。她又回头去看师哥,这才发现师哥也不复郑重,正痴痴看着那新来的女娘。
夏回鸾平日是恪守礼教的人,所有感情都被深藏,南宫绿珠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忧愁无奈又愤恨坚定的模样,似乎是什么人将他内心的火焰全牵引了出来。
在夜风里那歌女的声音似有情若无意,慵懒缱绻,娓娓唱着:“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有好事的公子掀开画帘想要看看对方真面目,南宫绿珠这才有机会发现对方已经不再年轻了。
灯下那女子惶然转过身来,穿着粉红色留仙裙背影虽然娇丽,倩美如三月一枝桃花迎着春雨开在和煦的风里,但是面容里确实生满了褶子,不如何美丽。南宫绿珠清楚听见有人群中有轻浮浪荡子嗤笑说:“还以为是个绝色美人,没想到竟然是个半老徐娘。”
南宫绿珠怀疑这半老的徐娘也听到了,但她只是伤心地低下头再没有说些什么。不多时她盈盈下拜,身姿绰约如嫩柳,声音略带几分难堪地说道:“诸位公子好。”
夏回鸾先轻声叹道:“春姨。”继而又温声问她:“还能接着唱吗?”
薛刺史如今的爱妾求梅此刻手抚云鬓,她发髻上的金步摇坠下了红珊瑚,衬在她消瘦苍白的脸颊边显得尤为艳丽。一张白玉面上隐隐浮现了少许酡红,似天边一缕飞霞飘上洁白的云彩。求梅柔声道:“春姨怕是不能再唱了,公子。”
她指了指楼上,楼梯拐角处摆着一架云母屏风,屏风上烛影重重。求梅声音轻得她自己都感到漂浮无力,像断了线的风筝,“公子,刺史在等了。我带您上去吧。”
夏回鸾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终究没有多说一句话,抬步离去。之前吟咏子夜歌的春和看着夏回鸾的背影双手合什,像祈祷什么一样沉吟不语。
刺史所在的三楼相比起楼下的旖旎,几乎称得上是冷落。木头架子摆的到处都是,纸张贴着纸张,竹篾挨着竹篾,各式毛笔、砚台、墨锭、玉石镇纸撒了一地,乱的不成样子。其他零碎物什不计其数,粗略看过去,挤挤挨挨快成一座山。
桌前有个中年男子穿着士人衣服,拿着画笔一笔一画涂抹着什么。他手上的画盘里放着各式各样的颜料,朱砂殷红,鹅黄明丽,月白色清冷,淡绿色生嫩……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听到脚步声渐近,蒋兰掠了掠发丝,淡淡道:“来了?”
夏回鸾强行按耐住自己狂跳着的心,“我来了。”他打量着蒋兰的脸,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他发现蒋兰并没有认出自己。
蒋刺史不知道他心思,只是问他道:“为什么不在楼下多待一会儿,急着上楼?楼下有佳丽,有美酒,楼上什么都没有,你这么早到,小心后悔。”说完他提起衣袖,不浓不淡的画灯笼上的美人。灯上女子有着一头浓密的秀发,身着一袭青衣,腰间别着长萧,眉目间隐约有出尘之意,面目形容与之前送他上楼的求梅别无二致。
夏回鸾打量了一眼,发觉灯上美人越看越面善,一颗心几乎沉到湖底去。他带着一种侥幸,又还带着一种对自己的无情鞭笞,微微心痛地对蒋兰说道:“这灯上的可真是个美人儿,想必刺史爱重于心,才能描绘得如此清晰。”
蒋刺史终于抬起眼帘赏了夏回鸾一个目光。“你怎么知道是真有其人,不是我闲来无事空想出来的美人儿?”他是个一个风尘沧桑显露在眼睛里的人,即使容颜不显老态,可那双眼睛依旧会泄露出他的少许心事和过去。
夏回鸾扫过灯上美人:“容颜可以想象,可是神态是不能的。如果刺史不是日夜相对,不能将芳容描画得分毫不差。”
蒋刺史轻笑出声:“真人不及灯上人一半,可也是我手中珍宝。我忘了,你方才见过我那爱妾求梅,自然能一眼认出她。”
夏回鸾指了指室内帷幕处,那里阴影重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注意到的。“早知道刺史慷慨大度,有别凡夫,也听闻令爱美艳不可方物,今日有幸,望一睹芳容。”
“我不准,你另提要求。”
“刺史不是吝啬人,不然不会让自己府上那些年轻姬妾侍奉那些浪荡公子。”
蒋兰拿手帕随意擦了擦手,“你这年轻人,竟然不知道爱女和爱妾是不同的吗?”
①李季兰:即李冶,中唐女诗人,她其实是女道士,行为放荡。
②南宫绿珠错解诗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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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求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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