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开后,河水上残红渐少,倒是一把把莲花开在深处,撑起一盏盏青玉盘大小的宽叶依傍在两岸,对风吟咏旁人听不到的古诗。船家撑着船渡过莲洲招徕顾客,船上钓叟歌女悠悠荡在水面。
“昨夜的雨真大啊,粗白的雨丝简直要把淄州打烂了,我活了七十年,第一次见到比鼓点还急促的雨。”
“可不是,”另一道老迈的声音说:“昨天夜里运粮草的船都走不过去,雨太大了,河里岸上所有人都滞留在原地。”
萧愁予跟着老者上船,丢了块儿碎银给船家,然后携着世子一起上船。方才他用马车、马以及其他零散物什如辔头、缰绳、长鞭、马鞍贿赂一位津口上的士卒,让士卒打通关系帮萧愁予他们坐船到襄城。
“大哥哥,”世子道:“素织衣姐姐还没到呢。”
“嗯。”萧愁予轻轻蹙起眉头,“可是时间快到了,如果她赶不过来,我们只能自己走了。”
李疏楼一直低着头,这一路来他都表现乖巧沉默,像挂在门上的年画。萧愁予总觉得他过于沉默了,受了惊不哭着找父母,也不缠着素织衣,和并不熟悉的表哥在一起,也没有感到局促不安。过了一会儿李疏楼小声说:“你是故意不带她走的!”
岸边上已经有青春少艾的女儿穿着春衣在岸边行走了,也有少妇折下一枝翠柳,默默思念细柳营中戍守的丈夫。感谢昨夜的雨,今日天气微微发凉,来往士人美人都衣着轻薄。
人来人往间满是喧哗人声和潺潺流水声,几乎掩盖了萧愁予被孩子戳破心思时的心跳声。萧愁予一瞬后抛却心事,满不在乎地看着两岸繁华如织,车水马龙的盛状。他要做的只有平安带走世子,其他一概不管。柳下系舟,汀洲叶满,萧愁予在卖花声中想起上一个冬天,他和素织衣沿着枯萎的芦苇叶在岸边行走。
一轮寒月爬上乌云,淌下细碎的银光。举头四望,天地一片冰雪覆盖后的白,山河花木都披了霜,在雾凇中沉默。不需要走进门,甚至不需要刻意去听,家家户户捣衣声就次第传来。更重的夜色中响着妇女的咳嗽声,儿童的哭泣声,很难听见她们升起炊烟,聚在一起做饭的声响。
在更漫长、更难捱的寒夜中,他们看见街巷里妇女结伴,一户出一夜的灯油钱,几家女子一起穿针引线。她们的影子倒在窗纱上像是一卷没画好的工笔画。素织衣认真窥探窗上那些纤薄的影子,那些交缠的、蜷曲的、叹息的影子。她说听见有个别女儿,在漫漫长夜里,流着泪捣着寒衣发出呜咽哭声。
素织衣说在一个夜晚她敲开一户人家的门,门内是枯瘦的妇女,手中拿着针线,虚弱地请她坐下,家里连一壶茶都拿不出来。那时节妇人应该是为丈夫赶制冬衣,可是缝到一半她会停下,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素织衣以为是剪刀和银针太冷,冻得人下不了手,妇人却惨淡一笑:“我在想,我不给他做冬衣,他在边关一定会寒冷,可是我给他做了啊,”女人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怕他还不了我。”
素手握住银针的刺痛是真,偶尔把过剪刀的冰冷也不假,不过这些加起来都比不过心寒。“若他一去不回,我该怎么办?”
素织衣每次想起这句话,都会被其中隐含的深情打动。破旧的小舟穿过寒流与细沙靠在岸边,素织衣抬起眼帘,看了一眼身边要上船的萧愁予,“像萧侍中这样的贵人,恐怕不会理解万家灯火下的离愁別怨。”
萧愁予察觉到她的凝视,没有回头,径自踏上小舟。船上游女穿着半旧的深紫色罗裙,腰间悬了一把歌扇,两颊面靥、额上花钿点的十分匀称。似是察觉到萧愁予目光,已经不再年少的游女微微一笑。随后她又看见了与他先后上船的素织衣,这对年龄相称的小儿女坐在一条船上,眼神偏偏不交汇。
这似乎逗引出游女一点儿玩味之情。她微微蹙了一下眉头,随后用玉搔头理了理鬓发,用似喜似悲的声调唱着长安来的新歌谣,“自知清冷似冬凌,每被人呼作律僧。”
素织衣原本半睡在茫茫夜色中,忽而被歌声惊醒,抬头看见一个鬓发上微微添白的游女正慢慢歌唱。她声音清脆宛如昆仑美玉一半被击碎,幽怨又好像艳鬼在青枫林下游走哭泣,含情荡冶、风流佻达①之态又难以用语言描述。一时之间,素织衣也痴痴醉醉,不知不觉陷入曲中。
那游女唱到第二句“今夜酒醺罗绮暖,被君融尽玉壶冰②。”时,素织衣半边身子为之酥倒。她懵懵懂懂不知其中含义,只觉得这首词太过香艳,能抽掉人的脊梁骨。萧愁予轻轻支撑住她,“一首歌而已,你听了就这么心动?”他在看不清五指的夜色中捏了一把素织衣的肩膀,“你骨子里准不是个贞烈女子。”
素织衣半掩着面,被萧愁予气哭了。
为他们撑船的船家听到女人的歌声深深叹息。素织衣扬起挂着泪痕的脸问道:“船家,你认识她吗?”
船家撑起竹竿,为他们在冰冷的河水中挺进一步的距离,“姑娘你问的是润娘?润娘她是我们这儿有名的歌女,据说是益州来的优伶,年轻的时候一曲能赚来数不清的缠头。哎,她得意的时候就连长安五陵的少年子弟都缀在身后,巴巴望着她穿着桃红色绸衣的背影。”
“那时候她家门外压满了富贵人家的车辙,每晚都有人捧着绫罗等着梳洗她。可是润娘她再好再美,也终究是风尘一瓣落花,孤零零坠在空城里,没个人真心爱惜。她年纪大了,颜色凋零,还没嫁出去,只好在街上卖笑。这已经是寒冬腊日了啊!”船家的眉头紧紧锁着,“她还在街头游荡找生意。当年那些和她同龄的小姑娘现在都已经成了家,赶着点灯给丈夫缝冬衣呢!”
素织衣听着听着,脸上湿漉漉一片。萧愁予擦了擦她的脸,“她的境遇和你有什么干系,你这样关切。”
素织衣道:“我没哭,是柳枝上的雪化了。”
萧愁予抬头看去,丝丝白雪像柳絮一样黏在枯黑的枝干上,东风一吹,便有雪化去,成风成水成花,惊碎在人额上手上臂上。
船家看着这对小儿女,不禁会心一笑,“我想我是知道润娘为什么在这寒天里唱歌给你们听了,好孩子,你们要是真心疼润娘,就好好在一起,不要辜负良辰啊!一个人年少的时光,算来算去,也不过就是那几日。趁着年轻,早些定下来吧。”他干裂的手停下摇桨,“天这么黑,这么冷,不要再赌气了,好好回家吧。”
他说完之后,之前那位益州来的润娘已经走远了,离去的背影纤薄如刀锋下挤出来的一张纸。素织衣眼看她时而弯下腰咳嗽,时而停停走走的身影,只觉得心中堵了一口巨石。她没想到船家和游女会误会她和萧愁予之间的关系,暗暗觉得自己辜负了润娘一番美意,心中又愧又怒,又有一种不能与人说的羞涩和哀伤,还有一种被人关切后的不自然,心中好像打翻了五味瓶。
她看着面前萧愁予的侧颜,忽而又想到那位要寄冬衣的妇女,暗想:无论是嫁人还是不嫁人,都是一样要受折磨,不知哪一种折磨少。随即又暗嘲:这些人间事轮不到自己烦恼,她婚嫁由不得自己,说不定这一生都会被锁在青州城中。
萧愁予一路没说话领着素织衣上岸,素织衣踏过矶头时看到到河水里依稀还飘着绿萍。她彳亍一会儿道:“我不能走了。”
“怎么了?”萧愁予道。
“裙子湿了,还沾了脏东西。”
“我给你买新裙子,你想要什么款式颜色的。”萧愁予提起素织衣裙摆,“这件要不得了,反正也旧了,今夜趁机丢了换新裙子。”
素织衣拉住萧愁予袖子,“不要……不,我要的不是……我不要你的新裙子。”她凑近萧愁予的脸,呼吸声忽然重了,轻声道:“萧侍中,你给刚刚那个船家和润娘一身衣服吧。青州城男子大多去了营地,女人没日没夜赶制冬衣,城里活计少,冬衣贵,送他们一身吧。”她踢开自己脚下的石子,“你多会儿随明公监军,到时候我也送你一身冬衣做回礼。”
“好。”
“我变了主意了,你今晚得大出血,也给我买一身裙子。”
“好。”
“你的刀呢,快帮我割了湿透了的半幅裙摆,又脏又湿,我难受得紧。”
“好。”
无论素织衣要求什么,萧愁予都应好。素织衣定定看着他,不一时竟滑到他怀中。
萧愁予看着怀里的素织衣问她,“我有一首喜欢的诗,你想听吗?”
素织衣踌躇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萧愁予微微一笑,可是这次的笑容竟然有几分难以捉摸,素织衣看了暗自心惊。
萧愁予道:“我念给你听吧。”他用腰间挂着的雁翎刀敲岸边的栏杆,素织衣见状吃了一惊,有些心疼剑鞘上镶嵌的宝石,萧愁予好像没看见她的脸色,徐徐道:“乱点莓苔多莫数,偶粘衣袖久犹香。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③。”
素织衣情不自禁跟着他喃喃重复最后一句,“‘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这吟咏可真伤悲,说的是什么?”
萧愁予沉吟片刻,忽而拉住她的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就明白了。”
他们的衣裾在猎猎寒风里飘摇,萧愁予指着远处的红梅道:“你看!”
素织衣看着那枝梅花,斜开出一冬的辉煌,像火一样燃烧了半边天空。她忽觉岁月已晚,自己与花与人分外近。她似乎有些了解这首诗了,“我懂了,这诗歌说的是梅花。”她看着萧愁予,“梅花是冬日景致,又距离此处不远,你看见了,心里想起这首诗 ”
她盯着萧愁予瞧,又笑了,“萧侍中你也真的像梅花,风姿尤好。”素织衣说者无意,萧愁予听者有心,对素织衣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应当提三尺青锋立不世功名,怎么能像梅花一样白白将整个春天让与凡花,自己独守寒冬!那些酸腐秀才不得志,只能寄情诗词,发发牢骚,我终究不能久居人下。”
素织衣不解其意,在梅花下笑得畅意,合欢花衣带险些卷到萧愁予袍上。萧愁予看着她的笑脸忘了之前的不快,只顾着与她风雪夜中看梅花。
回忆像梦一样醒了,萧愁予拉着世子的手往回走,“我们去找她。”
“你能找到她?你甚至没有和她说过我们要坐船到襄城。”
“没关系。”萧愁予道:“我知道她找不到我们会去哪里。”
“可是那样我们就赶不上船了。”
萧愁予像是下定决心一样看着年幼的世子,世子从远比自己年长的兄长眼睛中看到一种燃烧着的激情和令他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的柔情。这仿佛冰花融化的情态就这么生动出现在他脸上,像七月能引起大火的热风将整座淄州城都燃烧殆尽。“可是我想找她,我想见她,我要她在我身边,就这一刻!”
丝丝杨柳吹拂着风,那些青翠的黄金色的丝绦一根根地应和着虫鸣,被晚风催促着不间断亲吻着湖面,点起阵阵涟漪。
素织衣深深凝视着倒映在湖心的一弯冷月与点点残星,在三个时辰前她在竹林接过了夏回鸾送她的令牌;在两个时辰前她发现她找不到萧愁予他们;在一个时辰前她走进这条从青州流到淄州的河流,坐在湖心亭看花。
她面前有长虹般的白石桥,从东连接到西,沟通两岸商旅。桥下有繁盛如锦的红芍药花,她们朝朝暮暮陪伴着这座桥,从盛开直至凋亡。等到来年春天她们重展笑颜,在荡漾的绿波前整顿自己美艳的妆容。
素织衣像个懵懂的孩子,留恋这些妖艳的花朵,在桥下水波处迟迟不肯离去——不离去也没有关系,她在这里等待和在桥上等待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距离有长短罢了。
她曾经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邂逅这条陌生又熟悉的河水,那时候她并不孤单,虽然没有人送给她十二个时辰都在微笑的芍药花,但有愿意带她看红梅的男子和她作伴。她奉命去接应从洛阳归来的他,获得了可以宽慰一个冬夜的纯粹的快乐。
素织衣青衣双髻,采下一支红芍药花,想着那个离开她的男子和小小的世子,喃喃说着:“世子,萧侍中,你们看芍药开的多好啊。”
“不,”她继而失魂落魄地说:“我忘了你们不在这里,看不到的。”
淄州城响起凄凉的画角声,跟着暮色渐渐升上半空,淹没了这座换主的名城。
大雁打繁花遍地的河岸飞来,它们飞起来的架势不美,“一”字“人”字不成形,想来是为秋日的远行做准备。
李疏楼远远地见了素织衣,大叫着,“我我,我见到姐姐了!姐姐我是浮凌呀!你快看看我!”
他自己可能也觉得这么当众称自己小名不好,害羞地低下头。船越来越近了,两边人都可以望见彼此面容。萧愁予见素织衣风鬓云寰,脸上泪痕未干,衣带上合欢花猎猎随风响,心中那一点柔情像云一样密密覆盖在心中。
而素织衣则看了看萧愁予又看了看害羞的浮凌,她可以清清楚楚瞧见世子红彤彤的小耳朵,也可以看见萧愁予乌鬓下扬起的长眉。
她低下头,声线压得低低的,藏着忍不住的泣音,又混着她也说不明白的庆幸:“快看啊!这么娇弱美丽的芍药花,不送人好可惜啊!世子,你想把它送人吗?”
浮凌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愿意,可他低下了小脑袋,一晃一晃地不说话。素织衣登上船轻轻撞了他一下,浮凌像犯了错误一样稍稍抬起头。
素织衣声音柔柔的,“如果你不要,那我送人了。”
浮凌现在连腰都要低到地下去了,极其轻声地说:“不要。”
素织衣却微笑:“原来你真不要呀,那我送人了。”
小浮凌这下真是害羞得整个人都快卧在地上了,素织衣见了乐不可支地笑了一会儿,忽而放高声音道:“萧侍中,那你拿着吧。我送你花!”
萧愁予重又命船家划桨摇橹,一时间樯橹齐飞,击碎水中星月,他对素织衣道:“你少欺负小孩子,我吩咐你的事情做的如何了?”
素织衣一时心头大震,心中想好的说辞全沉在水下,只余下沉甸甸的真话堵在喉咙口。“我处理了,你看这是薛烟云的扇子。”素织衣闷声说。
萧愁予反复打量扇子,见扇面一滴血迹也无,“处理得怎么样,尸体扔哪儿了?如今天气热,尸首三天就该发臭了。”
素织衣目光飘忽,她们一路穿过莲花荡又渡过竹林攒成的小洲,渐渐远了石桥下千姿百态的芍药花。过石桥时萧愁予见素织衣一双眼睛在阴影下澄澈胜过今日载舟之水,心中不安,觉得素织衣没有按他吩咐杀了薛烟云。过一会儿萧愁予听见素织衣说道:“萧侍中,我没杀薛烟云,我放了她。”
①含情荡冶、风流佻达:多情有风度,但是行为放荡轻佻。
②白居易诗。
③宋·刘克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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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求梅(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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