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烟云烹茶时白烟一圈一圈环绕在她身边,继而上升旋转,不久后散在她半湿的鬓发间,一如夜雨凝在发梢。她一身素,是重孝。
夏回鸾靠在明显没有绘完的美人灯笼边,“你喊我来是为了什么?”
薛烟云将茶水倒进茶杯里,袅袅的烟气模糊了她的眉眼。灯花“哔啵”一声,闪了一下,衬得她五官无情,沉浮在三千世界中,好像一尊石雕。
她将灯芯上的草拖到近处,火焰渐渐明亮。火中她的容颜莫名清晰,一如对镜自揽,“孤灯挑尽未成眠,我找你来说说话。”薛烟云苦笑,“往日我何曾做过这些事?”
过往她何曾点过油灯,蒋兰将她视作掌上明珠,在她居处摆满蜡烛。每至夜幕,一柄柄红烛燃尽眼泪,助她入眠。
那时候侍女会为她放下翡翠帷,支起芙蓉帐,收拾了她脸上花钿、发间翠翘,迈着莲花步款款离去。第二天起来,耿耿星河还挂在天边,她躺在榻上舒展长发,等待侍女捧来玉搔头、步摇,为她装扮。
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而今她是孤女,不再是蒋刺史的眼珠子了。
薛烟云娓娓道:“表哥,你说你是我表哥,结果你掳来了我,却一句话也不和我说,你就那么不愿意和我叙旧吗?”
夏回鸾道:“你太聪明,我恐怕不适合和你打交道。”
薛烟云一笑:“这恐怕是你师父的命令。”
她终于挑好灯芯,缓缓转身。都说:“女儿俏,一身孝”,这句话放在她身上也不假。此刻她没有挽一个发髻,三千长发径自披着,毫无珠翠修饰,面上未施脂粉,显出一种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素净温婉之美。夏回鸾看着她,忽而想起自己屈死的姑母。
薛烟云小时候天生丽质,姑母生前也丽色天成,母女二人抱在一起时就像是并蒂莲开在陆地上。夏回鸾年少时坐在姑母身边,看襁褓中薛烟云嘟成一团的脸时,何曾想过这个玉雪可爱的小表妹,长大后会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表哥你姓夏,那我母亲恐怕也姓夏,你说我为什么姓薛?”
“这我怎么知道……蒋兰……也就是你父亲胡乱起的吧。”
“是不是因为我母亲喜欢雪,所以才寻了这么个姓。”
“和姑母有什么干系,是长安有个薛姓的使者——你在套我的话。”
夏回鸾盯着她的脸,忽而又想起自己亲妹子,也不知道夏薇月长大后会不会和她表姐一样昳丽美貌?但愿不要像她一般诡计多端。
薛烟云道:“你看够了吗?”
她的声音慢而且微微沙哑,不拖不紧,别有风味。素织衣初见她时便认定她是天下美人的榜样,夏回鸾将平生结交的女子与她比较,也深感她之美丽于世无伦,大约只有求梅盛装而来,才堪堪与她相提并论。
这样想着,他心里对求梅的称赞更高,思念更深。求梅自那个流着血的雨夜后便病体支离,一直卧床休息,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夏回鸾情不自禁抚摸着灯笼上的求梅,忽而想起这出自蒋兰手笔,心中妒火大炽,把灯笼抓破。
看着破碎灯笼上的求梅,夏回鸾心中懊悔,又还有些许怅然悲伤,在求梅养病独居的夜晚,是这把灯笼陪伴他度过漫漫长夜。薛烟云和他说话他心不在焉,完全不知道薛烟云在说什么。夏回鸾有些歉意地对薛烟云道:“我失礼了。”
薛烟云倒是豁达:“没关系,你一多半是想其他的事情,我看的出来。”
夏回鸾一笑,他没有什么要和薛烟云要说的,于是静静等待薛烟云的逐客令。
薛烟云坐在贵妃榻上,“我叫你来也没什么,只是想求你点儿事儿。我近来心绪烦乱,希望有个人陪我说说话。”她看着夏回鸾,“表哥,若你愿意抬举我,就让我做求梅侍女,旦夕侍奉她吧。。”
夏回鸾道:“这绝不可以!”
“可是你师傅已经恩准了,打算给我这个恩典。”薛烟云太息一声,抿了一口茶,看向窗外聚拢的雨云。一场雨留下的湿痕还未干,又要来一场新雨了。“等求梅她病好,用不着我了,我就另寻个差事。若寻不到,我就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父亲长和我说世间恩仇无定,但欠了的总是要还,逃开初一也逃不开初五。如今我二人尊卑颠倒,可见人世富贵之无常。如今我去做求梅侍女也不一定是件坏事,兴许她看在过去我们交情的份上,对我会很关照呢!”
室内漂浮着乌龙茶的余香。这大约是现任淄州城刺史赏赐的雨前龙井,回味无穷。薛烟云话锋突转,“表哥,你觉得萧侍中和李邈长得像吗?”
夏回鸾心跳如擂鼓,“这和你我有什么关系?”
薛烟云轻笑:“这肯定和你夫子有关系。”
薛烟云半冷透的心蓦然浮起前几日她被素织衣追杀时的一番对话。
“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萧侍中是明公亲子。不过也是,他整日陪伴在明公及其他贵人身边,受尽恩宠,看不出来就有鬼了。”
素织衣侧头看着避开她们的夏回鸾,回应道:“明公如天边红日,煌煌不可逼视,我们这些卑下之人怎会探究这些隐秘之事。”
薛烟云轻笑,玩弄自己发丝,“萧侍中如海上明月,纤纤照亮四方,你盯得可是认真。你说他们不是父子,我一千万个不相信。”
素织衣扫光她腰间别着的扇子:“我知道是什么给了你这种错觉,这或许只是一个巧合。”
薛烟云道:“我原本也不敢相信,直到他赶走我后又派你来追杀我,我心里就有了答案。”薛烟云对着素织衣的耳朵吹了一口气,“我父亲杀了他母亲,他想杀我报母仇。”
夜已深,他们将帷幕拉好。四下里不见天边星光,只能看见油灯下彼此年轻的容颜。
一只飞蛾不顾一切地冲向油灯,“刺啦”掉进了灯芯。素织衣一惊,连忙挑开灯草,想救出飞蛾。可是那蛾子已经奄奄一息,只待毙命了。
萧愁予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关心一只飞蛾的性命。”
素织衣道:“侍中见笑,只是长夜漫漫,我还待此物打发寂寞。”
她自幼生长在藩镇内城之中,每逢深夜冷风刮过,仅有小小飞虫陪伴身边。萧愁予不知那些侍女是如何挨过寒冬的,但也曾见过李邈身边那些宦官,他们夜里习惯和猫睡,只为了驱散寒冷快一点入眠。萧愁予猜度素织衣在内宅一定孤苦难耐,才有了这些怪癖。
一灯如豆,萧愁予眉目在灯火下更显深邃幽黑,像一潭深水临照月光。他张开自己的手指除去玉冠,那双手纤纤如玉,指骨笔直,不像武夫的手,倒像一介书生的手。“你曾说蒋兰武艺独步天下,私下养的死士也精通刀剑,现在你又说你见到的夏回鸾是个庸才。”
“我没有见过蒋兰,一切都是听明公和魏将军讲的,他们二人都是英雄豪杰,蒋兰能入他们二人的眼,想必有几分本事。至于夏回鸾,他是个庸碌之人,不可能杀了蒋兰。”
素织衣看萧愁予云雾一般的鬓发散下,乌黑浓密,一如今晨披着的黑色斗篷垂落在地。萧愁予的声音清越平缓:“那一定是有人帮了他。那个人一定是蒋兰很信任、甚至很宠爱的人,所以可以骗过老谋深算的他,进而杀了他。”
素织衣问道:“你凭什么这么确定?”
萧愁予脸上浮出淡淡笑意,“你武功之高,眼光之准,别人不清楚,我还能不了解?”
素织衣扭过头,似乎想要避开眼前之人的目光,又像要躲过自己腰间扇上人的灼灼艳光。她犹豫片刻,“或许是你想多了,也可能是我不留神出了错。只是淄州城生变,我们还是赶紧改道为好。”
素织衣拿出夏回鸾送给她的令牌,“这东西是用是扔,全凭你做主。”
萧愁予这一次是真笑了,他伸开自己的双手,轻轻抚上素织衣的脸。那双手细腻冰凉,令素织衣想到织女手上的丝绸。她听见萧愁予一字一顿地说:“除了没杀薛烟云,你还有事瞒着我”
“你折腾了这么久,到底想做什么?”
薛烟云道:“我想做淄青镇最尊贵的女人,我要嫁给萧愁予。”
夏回鸾被薛烟云气笑了,“你还是先想想自己的处境吧,不要琢磨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情。”
“你觉得我是痴人说梦,我也知道我是痴心妄想。我现在没有助力,父亲惨死,孤身一人,甚至已经失去自由,就连做一个女人的侍女,都得不到她情人的允许。这样的我,连望天上的月亮都不配,怎么敢提摘月的事。”
夏回鸾有些无可奈何:“你之前还说要侍奉佛祖侍奉到老呢,现在倒是把真心话全吐出来了。烟云,你先想想能用什么理由说服我们夫子放了你吧。他现在还需要用你稳定你父亲的旧部,等这一阵儿过了,他能送你一壶金屑酒,让你去见你父亲。”
薛烟云闭上眼睛,眼前浮起素织衣离去的背影,“薛小姐。”她已经认定了薛烟云是蒋兰女儿,有些无奈道:“你怎么能确定萧愁予一定是节度使长子?就算你能确定他的出身,又怎能肯定萧愁予一定会继承节度使之位?就算以上这些你都不考虑,你又怎么能说服他娶你?说服明公同意这门亲事?”
薛烟云道:“我从没想过要做他的正妻。我只想要做他的妾室,或许我现在走不到他心里,但再蹉跎几年我依然不过二张年华,依旧风姿绰约,袅袅娉婷,会比现在更出色。到那时候不仅他的眼睛会眷恋我的容颜,他的心还会被我紧紧拴住。我熟知史书,擅长绘画,能弹古筝,又写得一手好字,就算不能成为他今生唯一,也会成为他最宠爱的女人。”
素织衣失笑,“你要的倒是不多。”
素织衣沉吟片刻道:“我觉得你想的太多了……”她摇了摇头,“萧愁予远比你想的要复杂。他比你有野心,比你有谋略,不是一个可以被轻易迷惑的人。若真有一天你变成自己最好的摸样,又得到明公和他家人青睐,那确实有可能嫁给他。可就算那样,他也会提防你,和你同床异梦,因为你父亲干的事。”
“可那时我是他的女人,”薛烟云巧笑嫣然,深藏的妩媚从她眉尖唇角迸发,像火苗要在她身上烧起来。她浓密的发丝紧紧缠绕她颈窝,像水蛇盘旋在脖颈,十二分的蛊惑人心,“到那时他就是我唯一的依靠,他会懂我对他的良苦用心,懂得我对他的一片痴心,甚至是忠心!”
素织衣拂袖,她无法劝阻这个人,但也舍不得用刀锋割断她纤细的喉咙。即使素织衣相信自己动手足够快,留给这个女人的痛苦和鲜血都少的不值一提。
时间不早了,素织衣收好夏回鸾给她的令牌,在离去前对薛烟云道:“你青春年少,有倾国之貌,何苦这样作践自己。有些事你是局外人,料也料不到……你若想得到明公的信任,就必须有把柄捏在明公手中;你若想得到萧愁予的信任,那你就得完全依附他。更要命的是,你接受了一方的庇护,就不能被另一方认可。”
可要想嫁给萧愁予,就必须同时得到李邈和萧愁予两个人的认可。这和要求树影离开树,鱼离开水有什么不同,相驳相离,相差万里。
薛烟云望着素织衣的背影,“你和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节度使对你和萧愁予……已经有了安排?”
素织衣沉默以对,她撑起自己带来的油纸伞,伞上满是江南烟雨,喜鹊四散在檐下,上面一行小字格外**,写的是东晋无名氏《七日夜女歌》中的一首。
薛烟云念着上面的诗歌:“‘婉娈不终夕,一别周年期。桑蚕不作茧,昼夜长悬丝。’你和萧愁予两个真是古怪,日夜相处,却有牛郎织女隔年相会的寥落伤悲之情。如果不是我身边除了萧愁予没有更好的登天梯,我一定不要他。”
在之前那把伞被打破后,素织衣又新买了三把,一把留给世子遮荫,一把留给她,另外一把是萧愁予自己选的。萧愁予那把伞上画着牛郎织女浮槎来去不相逢的情景,题诗为:“‘灵匹怨离处,索居隔长河。玄云不应雷,是侬啼叹歌②。’”与素织衣那把颇为相似,但素织衣不打算和薛烟云说这件事情。
“萧愁予是不是爱慕你?”薛烟云见素织衣迟迟不回答,兀自一笑,“他倾慕你,被节度使抓住了把柄。节度使不能控制自己的长子,就决意控制自己的儿媳。萧愁予不一定要一个完全依附他的妻子,他可能要一个他爱的女人。”
“这一点你说错了,天黑了,我要走了。”
薛烟云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番话?”
素织衣始终不开口,薛烟云也懒得计较,她整个人依偎在树根上,任由肮脏的黄泥扑住自己华美的长发,“我有一种预感,一种危险的预感。不知姓名、诡计多端、满口谎言的素织衣——我姑且这么称呼你,我会和你长久打交道的。不过那时候,我们很有可能会有同一个丈夫。”
“我不是瞎子,我能看出来萧愁予爱你,你也爱他,但你们两个人并不快乐。节度使一定发现了你们之间的这种情愫,姑且这么称呼你们的感情吧,要不然我只能说你们两个偷情了,所以他安排你们两个人一起做他的使者,趁空隙当对儿野鸳鸯。”薛烟云用合欢扇遮住自己脸上惨淡的笑:“我说萧愁予明明沉沦我的美色,怎么还对我痛下杀手,原来他已经心有所属。”
“漂亮男人往往有副冷心肠,对女人能下狠手,若没有你他还能正眼看我,有了你他更不把我放心上了。”薛烟云喟叹,“何况我父亲还是他的杀母仇人,他害我心里没负担。”
薛烟云头顶是郁郁葱葱的梧桐树,接连着成片的松树和橡树,她无法透过那些被树叶织成的绿色天空看见更明媚的光线和飞远的燕子黄鹂,但她可以看见自己的未来。她拢了拢自己的长发,“给你两个忠告吧,不管你听不听。”
“第一,扔掉令牌。夏回鸾终究不是你们自己人,不管他表现得如何诚恳,他终究是信不过的。”
素织衣觉得薛烟云说的有理,还是道:“等我和萧愁予商议后再说。”
“那第二嘛,”薛烟云轻笑道:“我告诫你尽快离开淄州城,或者说不要和一个女人碰上。”
她站起来,抖了抖自己的长裙,“那个女人叫求梅,是我父亲的爱妾,也是我的杀父仇人。”她的话语简短而有力,“我父亲一世英雄,终究还是敌不过一个纤弱的妇人。你也不要让萧愁予遇见她,我知道萧侍中是一柄寒冷的剑,但我不认为他可以从容离开求梅,他……很有可能被折断,就像我父亲一样。”
素织衣的唇翕动着,始终没有开口。她离开的背影像鹤一样轻捷,但薛烟云知道她心口担着沉重的石头。薛烟云没告诉素织衣,求梅有着和素织衣相似的眼睛和不相似的心。萧愁予对素织衣的感情就像是来回奔波的春江潮水,爱恨随涨随退,甚至没有潮信。
总有一天他会被胸中爱恨折磨得离开素织衣,到那一天,萧愁予或许会选择与之相似的求梅。
①孤灯挑尽未成眠,语出《长恨歌》。
②《七日夜女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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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求梅(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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