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皇帝留在淄青镇的离宫别苑里种满森森松柏,因为风雨将降,松针和片片碧桃叶随风舞动,正凄凉地等待雨云。
间或有几个着青衣的宫娥,拢高髻,描长眉,顶着欲雨青天走小路离开。她们鬟鬓衣裙上凝着的脂粉香气微苦微辛,像杜若经了雨,有些则酸涩得像是橘子枝。那些香料都是她们亲手从花枝上采摘制成的,皆风味别有,不一而同,但不久后芬芳都随着渐趋于阴冷的风飘远了。
这宫苑安静得近乎死寂。因为没有帝王的临幸,李邈又习惯居住在青州城中,离宫常年疏于打扫,满地落红甚至能堵住供宫车驾临的青石路。
萧愁予走进土花碧瓦的别院深处,听见一个白头宫女正在细细吟唱。昏暗的光下他能看清她苍苍白发在摇动,发间嵌宝的银簪子抖下流苏。她专注地凝望着流水,像是想起遥远的过往,挤满皱纹的眼角流出的悲伤霎时如钱塘江口的洪水一般涛涛而下。
素织衣跟在他身后一路穿花拂柳而过,直到宫室。宫墙两边宫娥皆妆容明丽,婷婷立好,遥遥望去像是一株株杨柳排在汉水两岸,但仔细看依旧可以看出她们都是有些岁数的女人。素织衣立在那些宫女中不动,只静静凝视着萧愁予的背影。
“晚辈曾偶然听到过西陵峡的水声,那真好像有人在哭。站在峡口听水流声,有潺潺有泠泠,各自滋味不同。”萧愁予声音是难得的轻柔,“那时候站在古都上,见千古江水千年如一日流淌,听《楚辞》真是幽怨别有,今生难忘。”
有淑女拨动琴瑟,跟着他的讲述缓缓弹奏,慢慢唱道:““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一个老者的声音迟缓传来,“这是《招魂》。侍中这样年轻,前途似锦,怎么会喜欢这样的歌?这是我们这些老骨头,活得没几日的人才会喜欢的东西。不过难得今日侍中来了,陪老朽听听吧。”
萧愁予道:“承蒙款待。”
宫城子规伏低身子,穿过层层碧柳丝,停在已经褪了色的朱红琉璃瓦上。曾经流光溢彩绚丽无伦的瓦片现在被打碎了几片,幸而天阴看不清晰,低垂在天幕下也不突兀。
浮凌脚步声轻之又轻,童声却清脆,“织衣姐姐呢?”
萧愁予道道:“她在门外,你去找她吧。”
随即他看见一双腕子挑开竹帘,素织衣轻捷穿帘而过。她向三个人的方向分别行礼,“世子安,司马大人安,萧侍中安。”
抚琴的宫女变都不变地摇动手腕,新来的歌女用歌扇掩去面容,徐缓歌唱:“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些。”音调哀戚,似杜鹃啼血。
萧愁予道:“似乎每次见司马大人,歌女唱的都是《楚辞》中的诗句。”他难得神情和缓,语气轻柔地说话。好像他和面前老人是忘年至交,“我喜欢《少司命》。”萧愁予少见地表露了自己的喜好。
素织衣坐在一角,浮凌攥住她裙角的花纹。她新换了衣裙,这一件依旧是青色,外罩没有华美绣纹,由几件颜色由浅到深的青色披纱组合缝制而成,内里装的是轻薄的白绢,长裙几乎曳地。
浮凌给她带了一把扇子,是昨夜赶到离宫时,那个姓司马的老人送给他的。扇子是合欢扇。扇面上是五十年前时兴的翠鸟,下面坠着的是一方晶莹剔透的羊脂玉坠子。“白绢上画折枝牡丹和翠鸟,”素织衣低头凝视着扇子,想着:“如此精巧细腻的做工,不是河朔藩镇的风格,难道那个叫司马晗的老人是江南人?亦或者他把李唐皇室用过的扇子给了我?他是怎么来到淄青镇的?为什么萧愁予不停地和他说起南国的风物?”
浮凌低声道:“侍中说要是我不要就送给你……我想着你没有扇子,就没有留扇子……你怎么穿了这身?”
素织衣搂住他,“我不能穿这样长的裙子吗?”她不知怎的忽然想到初见薛烟云时的情景。素织衣坐在车上,看见一个女孩子穿着逾制的曳地长裙,踏着积水走过来。那时候的薛烟云狼狈又美丽,说她是水中精魅也不是没人信。
素织衣仔细拢了拢浮凌凌乱的发丝,笑着对他道:“浮凌,之前的薛姐姐漂亮吗?”
萧愁予忽然回头,不轻不重地说,“女人过于美丽是一种罪孽,世子年少,你不应该和他说这些。”
之前的老人似是睡醒,揉摁着惺忪睡眼,“萧侍中此言不假,《列女传》中美人大多是罪人。”
素织衣这才将眼睛转到老人身上,“女人都是男人选的,你们不怪男人反倒怪女人。”
老人笑道:“姑娘家口齿别太伶俐,小心嫁不出去。”
眼前的这位温和老者,正是这破落宫苑的主事者。昨晚萧愁予带着他们一路乘船寄居在这里,受到他妥善的款待。
现下那道阻碍他们相见的素纱被挑起,老人坦然坐在宫娥身边,也不知避嫌。素织衣觉得稀奇,即使这宫苑因为常年冷落风纪废弛,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应该这样放肆。她再三回头看,才发现那琴技绝伦的宫娥已经两鬓斑白,吟咏的歌女也颜色凋零如四月桃花。
难怪老人如此坦然,好像在自己宅邸中。
他满头白发,腰中仍别着三尺青锋,还挂着一枚玉珏,说起话来嗓音微微沙哑,“老朽少小不知书,听久了诗词心里烦得慌,想要和人说话解乏,还望你们不要介怀。”
他又笑道:“老朽老了,有时说话轻忽,又常年不见生人,之前礼节生疏,你们可千万别放心里。”随即他抚平衣褶,对着浮凌说:“时候到了,世子随老臣读书去吧。”
浮凌有些愕然,还是不情不愿地随他走了。
萧愁予斥退两边侍奉的人,望着浮凌离开的背影,露出一个略带冷嘲的微笑,“他还这样小,你们却全都希望他快点成长,扬名立万。”他顿了顿,“这愿望你们不觉得遥远吗?”
素织衣道:“你身怀重宝,不顾千金之躯,远去千里之外的襄城。这难道不是更可笑的事情吗?”
萧愁予道:“形势比人强,明公这样吩咐,我只好依从。”
素织衣低头看自己裙摆,浅白色和青色交错在一起,那么长,完全不适合自己。何况,她今天没有系合欢花衣带。这让素织衣很不适应,“我从来没有劝你认命的意思。。”
萧愁予道:“幸好你没有劝我,我不信命。”
素织衣直视他,他看上去并没有休息好,眼角泛着乌青色。为什么没有睡,素织衣想,是因为后悔带她走吗?“为什么明公会让你来接浮凌呢?我知道他已经放弃了世子,但是我相信你的安危,不是没有人关心的。”
千里之外的李邈是淄青镇的天,天要连绵下雨,地就会泛滥成沼泽。李邈作为淄青镇的主宰,既是这里的规律,又是这里的权力,是不可抵抗、不可反抗的存在。
萧愁予轻轻说:“我和你没有什么不一样,我也怕他。他让我来,我便来了,和有没有人关心没关系。”他似乎听见书房传来教授《论语》的声音,对素织衣道:“走进去的那个老人名为司马晗,他是江南人,中过进士科,曾随唐明皇前往巴蜀逃难。侯希逸朝见唐明皇时顺势带走了他,他后来成了这片宫苑的主管官吏。”
素织衣的声音轻得好像一片羽毛,“我听明白了,他不是明公的人。你为什么选择投靠他?”
萧愁予道:“因为他是一个会做梦的人。即使早就失势,依旧希望能‘致君尧舜上,但使风俗淳①。’你不要告诉他有关于韩夫人的事,让他在浮凌身上找点安慰吧。”
“他希望浮凌长大后成为朝廷的忠臣?”
“所以不要告诉他韩夫人的事,如果他知道浮凌不能再做世子,他真的会痛苦。”
素织衣静静看着萧愁予,“我从不认为你怕明公,因为你像他。”
“或许真正像他的是浮凌。”萧愁予蹙紧了眉头,“薛烟云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你不要离她太近。你当初应该听我的,一刀砍断她的脖子。”
薛烟云是美酒,是胭脂,是双面刃,是穿肠毒药,也是摆脱不了的负累。“司马大人曾经受过蒋兰恩惠,希望我能救出他的孤女,今后恐怕我们要同行了。”萧愁予侧头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司马大人腰间那块玉珏就是蒋兰送给他的,哪能料到玉珏还在,蒋兰人先断了气。”
“我离开不多久,夏回鸾就追到我并和素织衣交手,这说明我的行踪早就暴露了。可当我在素织衣车上时,夏回鸾迟迟未来,这说明他有所顾忌。夏回鸾是一个很心软的人,他早就找到了我,但他不想杀我也不想掳走我,他想让我跟素织衣走。”薛烟云随即自嘲,“其实萧愁予完全可以不让素织衣来那一趟。不来的话,素织衣留在他身边,他更安全、更有保障。”
油灯静悄悄燃着,薛烟云从涌动的火焰中看见自己疲惫苍白的脸。火焰一阵高一阵低,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燃成灰、烧成尘。夏回鸾早就走了,他要趁着雨夜未至看望重病在床的求梅,只留下薛烟云一个人沉思,陷入疯狂般求索。
她想起自己父亲命令武士穷搜山林、找寻凶犯的前事,“现在那个取代我父亲的人,可能已经命令士卒搜查他们了吧,兴许城郊荒野都是举着火把的武士。可是萧愁予还要等素织衣,这是何其有风险的事情。他坚持这样做,因为他必须确定我被素织衣处死。”
“他要我死,即使冒了风险……他在我身上看到我父亲的影子……他恨上了我。”
薛烟云神态平静下来,徐徐自语道:“不对,他肯定有后手,他在节度使身边忍耐这么久了,没可能因为一个我方寸大乱。比如他……还有别的助手,他不要素织衣了。”
当时车上总共几个人?世子太小,素织衣仅仅只是李邈手中一枚棋子,时间如此紧凑的情况下他还有余力筹谋——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一直有人静静潜伏在他们身边,而且人很有可能不止一个,供他驱使。这也可以理解,李邈和云和公主的儿子,没道理出逃身边只跟着几个人。
她在跃动的火焰中看到青铜烛台,看见琉璃瓶里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还看见自己挂在墙上的仕女图和父亲长了皱纹的脸。“李邈这次在试探,试探萧愁予的耐心,也试探他的野心,他要看看萧愁予对自己弟弟的态度。若萧愁予俯首称臣,一路保世子平安,那萧愁予将来前程不可限量;若心生不轨,那等着萧愁予的恐怕就是牢狱之灾,甚至杀身之祸。”
“可是明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要自己的亲儿子,舍命护送自己的……野儿子。”薛烟云听到自己疑惑的声音。
想象中的李邈微微笑着将信纸扔进青铜烛台中,“因为他对仇人的儿子、对一个占据自己地位多年的幼童都沉着冷静、以礼相待,那对自己年老无力的亲生父亲还会差吗?我的儿子少,选择也少,外面的强敌却数也数不清。我老了,希望有个可靠的帮手,希望对方可以宽恕我,就像宽恕他的野弟弟一样。”
薛烟云长出一口气,“淄青这十五个州是要变天了啊……”
薛烟云躺在床上深出气,看着眼前简陋的油灯,心一点一点沉下来。她闭上眼睛,似乎看见她和素织衣就寝后,萧愁予及时传召了闲居在此的帮手。当夜她和素织衣枕在一条枕头上,看不见萧愁予的动作。萧愁予神不知鬼不觉联系对方,吩咐了什么,又嘱托了什么。随后他紧紧拉上糊着绿窗纱的窗子,琐窗外火红的杜鹃花一闪而过。
如水的夜色蔓延上长空,萧愁予坐在冷冰冰的床上,将一天之内发生的事复盘三遍。世子睡在他身边,发出属于孩子的轻轻鼾声,他一转脸就可以看见杀母仇人儿子的脸,看到他陷入香甜睡梦的小脸。这对同父兄弟之间距离那么近,又那么远。萧愁予完全可以扼断稚子的喉咙,可是他没有。
他闭上眼睛,能想起绘着母亲肖像的折扇,悬着青玉流苏,被别在一个陌生少女的腰间。他没有索要那柄折扇,胸腔中沸腾的火焰熄灭。
薛烟云喃喃道:“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即使自年少时就只能以侍从的身份追随在亲生父亲身边,即使每日每时都要向自己的仇雠问安,甚至还要做出倾慕友爱的样子,即使面对着取代自己地位的弟弟,都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可萧愁予依旧忍耐下来。
薛烟云忽然有些懂他了,懂得那些近乎无情的隐忍和不动声色的残忍。她终于阖上自己的双眼,似乎看见那个人慢慢坐在自己身边,“今晚我会梦见你吗?”她呢喃着对那个人说。
若素织衣知道薛烟云的所思所想可能会说;“萧愁予毫不知情!甚至不知道他生身父亲究竟是谁。”可是最后她会咽下了所有的话,一言不发。
此时此刻她孤身一人坐在灯前,把玩萧愁予留给她的剑穗。过往的一幕幕回溯在眼前。
去年的上元节花灯如昼,鳌山上点点灯光连成片,照得整座城纤毫毕现。萧愁予坐在青骢马上,陪伴在巡游的李邈身边。两街站满手持刀戟的武士,兢兢业业护卫着一镇主宰。
李邈偶尔挑开车帘,指着天上新爆开的一朵烟花,与女儿侍从笑语些什么。
铁锁沉重的落地声响彻内外,素织衣回头看见他们帘下影影绰绰的身影,蓦地为他们容貌上的相似心惊魂碎。她一个外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萧愁予真的从不曾起疑心吗?
素织衣想起她和薛烟云的会面,在竹林下沉吟半响,素织衣才沙哑问道:“薛小姐,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薛烟云懒懒地摇着扇子:“原因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说完她又有些自嘲地补充,“说不定往后你我还得共处一室呐!我相信这样沟通有无的日子,在你我中间是不会少的。”
素织衣疾身离去的身影折了过来,她抽走薛烟云腰间别着的扇子,别在自己身上。她发髻上钗环半偏,合欢花衣带在烟尘中翩飞如蝶。
薛烟云看着素织衣离去的背影,面上若有所思。
①杜甫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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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求梅(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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