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打开沉重的铁索,无数根伸长的手臂极力攀着,想要抓住飘过的披帛,哪怕是衣袂上的一片绣花。
那些手臂的主人中有些是嫁入青州李家的贵游妇女;有些是李唐宗姬;有些是扬州益州商贾富养的女儿,还有些是成德镇、魏博镇、幽州等地战败将领的女眷。
她们这些人有些入狱是因为犯了罪,有些是受了父兄丈夫的牵连,有些更冤屈,可能仅仅是因为一场无妄之灾就被押入这漫无天日的牢狱,日日舂米,无休无止。
薛烟云提着绣花的裙裾披帛走入牢房,她在求梅身边过得还不错,银纹绣百蝶度花裙曳到地面,香囊里装着西域来的安息香,光艳的眉眼和脏臭的牢狱格格不入。站在她身后的武士交叉着锋利的刀戟,警告那些妄想拽住她衣裾的女罪人,不要轻举妄动。
女囚们哭天号地的声音如果可以传到墙外,足以使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流泪,但薛烟云的心肠比铁石更硬一点,她轻笑着走过那些苦苦哀求的女人,好像没看见她们一样。
最里面的一间有个女人静静坐在那里,她看薛烟云走近慢慢微笑,“你是谁,为什么要见我?”
这淄青镇女主人的亲姐姐,原本应该在佛寺中为儿子祈福的韩氏,竟然被关押在淄州的牢狱中。
薛烟云淡淡一笑,她头上的朝凤挂珠银钗瑟瑟晃动,似乎也在为淄青镇最尊贵女子的微笑喝彩。她就那么脉脉含情地看着韩氏,像看一个自己最仰慕的亲人。
韩氏有三分纳罕:“你似乎认识我。”
薛烟云回答:“怎么会不认识,在淄青镇的尊贵女人中,您是最尊贵的一位。”
韩氏摇了摇头,“你到底是个小孩子,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当韩氏摇头的时候,薛烟云注意到她长发上挽着的朝天髻微微晃动,上面挂着的珠翠珠玑连连相撞,清脆得好像管弦齐鸣。“你没有见过我曾经的女主人云和公主,”韩氏慢慢说道:“她才是真正尊贵的女人,她是皇帝的外甥女,节度使的妻子,生来就享有一切。”
薛烟云忽而笑了,“您说的不假,不过云和公主没有赢到最后。在我看来不笑到最后的人,之前笑得再好都不作数。”
刚来到淄青镇的云和公主趁李邈刚刚替代侯希逸时局不稳之际,多次提拔自己的亲族,逼迫李邈杀害那些对她不逊服的牙将。青州的内城凤凰城也因为云和公主的到来,进入前所未有的混乱时刻。那些跟随云和公主来到淄青镇的俊美士人、侍卫以及太医,公然进出夫人们居住的长巷和长官居住的三春街。他们窥视淄青镇与其他藩镇来往的文书和李邈其他妻妾的信件,而云和包庇了他们所有不轨的行为。
不甘示弱的李邈暂时隐藏起自己锋利的爪牙,给予外家牙军中的将军的官职,诱使骄横跋扈的母亲与妻子斗争。在一次激烈的交锋后,云和和她腹中的孩子一道退守离宫。
直到李邈母亲下葬,云和公主都没有乘坐翠辇回到凤凰城。那座在唐明皇时就废弃的行宫,埋葬了她生育时的所有哭喊和绝望。
云和公主在传闻中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女人,可是侍奉过她的侍女都说她性情冷淡,与传闻大相径庭。唯一能确定的是李邈无法忍受年富力强的妻子,在他的操纵下,有关于云和的丑闻在淄青镇乃至整个中原传播,被污名玷污的女人最终被所有人放弃。
“我听过一个很可怕的传闻,说云和公主毒死了自己的婆母,成了节度使的杀母仇人。节度使曾经询问亲信他该怎么做,在商榷再三后,选择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亲手毒死了云和和她的儿子,平息了风波。”
韩氏注视着薛烟云,“你听到墙外的哭声了吗?”
薛烟云不解其意,韩氏凑近了墙道:“我认得哭声的主人,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她随云和公主出嫁时才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时间过得真快……再过几年她就要四十了。”
韩氏整个人都攀着墙,“我该怎么和你说起云和的故事?她的一切都被李邈紧攥在手心,当成一件制约长安的法宝。他对她用尽手段,时而软,时而硬,时而甜言蜜语,时而恶语伤人,最后他成功了。云和曾经坐着只有天子才可以乘坐的金根车来到淄青镇,随从的侍女都有一百人,带来的金银细软更是不计其数,可是她死时只有一口薄棺材。”
韩氏似乎从薛烟云年轻的脸上看到熟悉的影子,她有些难堪地别过眼睛,说道:“如果你想走这么一条路,就别想的太久远了.有时候女人的尊荣与幸福,只看她巅峰时获得多少,不看她跌倒时失去多少。如果你想的长远,你会发疯的,失去一切的恐惧会把你折磨得不成人形。活得轻快点儿,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要赢到最后,其他的可能我一概拒绝。没有平稳的结局,给我整个天下我都不会满足。”薛烟云平静地看着韩氏,随即她低下头抚摸韩氏的手。她垂头低语的姿态尤其美丽,每一寸肌肤、每一次笑容还有每一缕垂下的乌黑秀发,都到了极尽妍艳的地步。
如果有画师在场,那他一定会遗憾他画工的粗陋,不能画出薛烟云万分之一的美丽。“我需要您帮扶我,事毕您非但可以赢得我一生的感激,还可以获得一定的自由。”
“我无法说服新刺史放了您,毕竟他们还要用您威胁您的儿子,但是我可以让您过的舒坦一点。相信我,这点我可以做到。”
“你想让我当你的老师,你就得先显露你的本钱。”韩氏回应地冷淡,“我不教蠢货。”
韩氏跟着这个美丽至极的女人走出牢房,来到一个种满郁郁松柏的地方。接天连日的竹林一眼望不到头,清幽得像是病人的住所。
“来吧,”薛烟云说:“这里的主人对我很好,愿意用她所有的力量帮助我。”
不久后有婢女进来帮薛烟云洗浴,有人掠起她的长发在上面涂抹猪苓,有人为她擦拭肌肤,有人为她修剪指甲,还有人接她出香汤。薛烟云翻身离开时,看见一片片产自西域的香料沉浮在水中,漂浮的玫瑰花瓣遮盖住雪白的香汤。
最后薛烟云需要面对的是一把雕刻着金雀的铜镜和正襟危坐的韩氏。韩氏神色严肃,像是怀揣了什么天大的秘密。韩氏盯着镜中的薛烟云,“我得确定你有没有翻身的本钱,不知道是不幸还是幸运,你有。”
“你说的本钱指什么?”
“是媚态。”
薛烟云面向镜子和韩氏放下自己油亮的青丝,她头上堕马髻偏斜在一边,戴满珠钗的乌发尤其显得浓丽。
捧着脂粉的宫人已经帮她做好愁眉和啼妆,这让她的神态更加楚楚可怜,娇美动人。韩氏在一旁说道:“一个女人最大的依仗就是她的眼泪,子女有时都是次要的帮助。你的眼泪不能随时流,因为这会毁了你的妆容,但是你的妆容可以让你楚楚动人,叫男人心碎。”
韩氏顿了顿又道:“韩夫人年轻时,我把她装扮成任氏的模样,让她哭着见了节度使。”
作上阳宫宫娥装束的侍女打着扇子,薛烟云一面享受着夏日的习习凉风,一面静静欣赏着镜中的自己。
“如果后宅的争风吃醋是战争,那衣裙是女人的第一把趁手武器,”韩氏道:“有道是‘先敬罗裳后敬人’,你这一身不行,换了。”
于是侍女捧着今年的时兴衣裳供薛烟云在云母屏风后慢慢换,韩氏则在屏风前看薛烟云婀娜的倩影。屏风映出的朦胧身影轻袅如三月杨柳逡巡舞蹈,丰腴如五月石榴花渐次盛开,情态旖旎仿佛长堤上的青草连绵成离离原野。
韩氏忍不住笑了,“你真是天生丽质,不知道是谁让你这样魂牵梦萦,苦思讨好。”
薛烟云穿上翡翠烟罗绮云裙,肩上披帛曳到脚裸,从屏风后慢慢走出来。此时此刻她看上去更像是江南来的女子,温婉清雅,整个人洗脱了独属于北国的近乎锋利的艳丽,但一开口又变回原样。“除了我的未来和现在,谁配我这样讨好?”
韩氏用扇子挑起她的下颔,“你不应该这么说,也不应该这样笑,这太过于,”韩氏斟酌字眼,“志得意满了。”
韩氏拉着薛烟云的手,面对着金雀铜镜亲身示范。她脸上笑容像是牙疼时发出的,带着些羞怯和隐忍。斑驳的日影落在她被夺去青春的面容上,像荷花开到秋天,美色所剩无几,不过半遮半掩含而不漏的神情还是泄露出一点对于被爱的渴望。
薛烟云陷落在韩氏所表露出的娇媚神情中,惊讶于这个女人对自身优势的娴熟运用,没料到韩氏反应平淡。“我不行了,徐娘半老,做出来姿态也不美了。你还年轻,理应比我强十倍。”
“你看着镜子,要用心揣摩。一个妩媚的女人应该这样笑,不管你心里装着坚冰还是利刃,面上你得柔弱。”韩氏指点薛烟云,“你笑的像个男人,从今往后改了。你要想走进一个男人的心,就得穿最入时的衣裙,梳最繁琐的发髻,描最细最长的眉毛,做最娇柔的姿态,揣最狠毒的心。”
韩氏看着镜子里的薛烟云,“我教给你的可能会害了你。”
薛烟云对着镜子学着像韩氏那样笑,她拿起扇子欲语还休地笑,放下扇子像是牙疼一样笑,媚态天成,柔若无骨,“你不教我才是真的害了我。”
韩氏像陷入一段久远的回忆,“我妹妹曾经像你一样练习过,她学得很快很好,没多久就成了北曲有名的歌舞伎。她成了名,得了势,但是不知足,请求我教她怎么走。”
韩氏拉着薛烟云:“走几步瞧瞧。”薛烟云端庄得体地走到窗下,烟视媚行。
韩氏摇了摇头:“你走得很好,像仕女图里的美人下了图画,成了真人。可是不够,还是不够,你走不到男人心里。我曾经教导我的亲妹子,现在我得好好教导你了。”
韩氏向薛烟云走过来,她每一步都走得笔直,步态堪称端庄,可是细得快要扭断的腰肢却在这样轻盈的脚步中,扭出一段风情。
薛烟云自惭形秽,韩氏容貌衰朽平凡,走起来却摇曳生姿,与她比起来,薛烟云之前简直像鸭子走路。
韩氏挑起窗前沉重的帘幕,放阳光进来,“《后汉书》上说东汉权臣梁冀的妻子孙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孙寿生性狠毒刻薄,梁冀却对她一忍再忍,这是为什么?因为再怎么狠毒的男人,都过不了美人关。”
韩氏问道:“可是单单只有美貌还是不能打动一个人的,你知道我妹妹当年是怎么获宠的吗?”
薛烟云不以为意:“一曲郑歌,一支赵舞,足够挑动男人的心了。”
韩氏闻言哂笑:“你错了,她赢得节度使爱怜,胜过他三千姬妾,靠的不是她自己在风月场琢磨来的技艺,也不是之前我教你的穿服哭泣,是她知道怎么让李邈心疼,甚至是心碎。一个女人要是想登上一个男人的心,就得学会怎么击碎他的心。你要知道男人都是贱骨头,他们不爱好人,专喜欢坏女人。女人越是玩弄他们,他们就越是想征服那个狐媚狡猾的女人。”
“那些对现在的你来说都太难了,你先学会哭,看怎么才能哭得楚楚可人,怎么才能哭得委婉,怎么才能通过一串泪珠击碎男人的心,反过来让他为你哭,那才是最重要的。一个女人最应该学会的就是爱自己,别爱男人。朝堂是男人的战场,女人走不进去。一个弱女子能做的,就是学会控制男人,进而控制天下。你记住不要一昧的哭泣,时不时对男人笑一笑,哭多了男人的好心情就哭没了。如果你无法用眼泪打动他,就用笑容引诱他。”
“如果有一天你碰上我儿子,你先别哭,先笑着对他说你眼睛里有他的倒影,要他留神看。你睫毛长,眼睛里老是含了水,又一副似醉非醉,似笑非笑的样子,比狐媚子还妩媚三分,他毕竟是个男子,见了你必然惊讶于你的美色。等他走近你,你就一把把他拉进怀里。别急着说话,找个好机会和他**,准备上一壶好酒,喝了酒带着醉意,笑微微地和他调笑。”韩氏摇了摇头,“你还是别和他说了,你眼睛里有刀光,他不吃你这一套。”
韩氏坐在床上,“有媚态的女人往往有一双会勾引人的好眼睛,滴溜溜转起来,别说男人,女人都会被迷惑。可是她们的眼睛里往往含着刀光,胸口里长了一幅狠心肠。”
“云和公主是这样吗?”薛烟云问。
“公主有一双很仁慈的眼睛,有媚态的女人是我亲妹妹。”
薛烟云露出一个讥嘲的笑,她闭住眼睛,被自己想出来的幻境迷惑。她看到自己身着华服,站在高堂之上,享尽世间荣华富贵。夏回鸾、素织衣、求梅甚至是萧愁予都向她俯首称臣,她从中挑出她的杀父仇人,一一手刃。
她得了意,一句话就是懿旨,脚下跪着的人看着地面上滚落的人头,看着堂上的她无不战战兢兢,叩头如捣。
薛烟云早就做好为获得权力付出一切的准备,无论是卖身给萧愁予还是其他人,对她而言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同样都是路,只要终点一样,走哪条对她而言都可以。既然丈夫是一个用来购买权力的津渡,那薛烟云愿意乘风破浪登上渡口。
薛烟云在金雀镜前跪了下来,镜上铭文是“毋弃故而娶新,亦成亲,心与心,长毋相忘,俱死葬何伤①。”薛烟云对镜做出赤诚真挚的表情,韩氏则轻轻一笑。她从云和公主和韩波荡这两个女人战役中脱身,见惯了风浪,认为眼前这个少女有把柄被握在她手心里,她逃不出去的牢狱,可以借助这个女孩子的手逃出去。
正志得意满之时,韩氏心落到谷底,用合欢扇拍了一下自己涂了蔻丹的手,“这铜镜似曾相识。”
薛烟云浑不在意,“这是我父亲前几年送给我的,是个老物件了,您要是觉得喜欢,就自己拿去好了。”
韩氏面色发白收了铜镜,她没告诉薛烟云这面镜子是任氏的妆奁。任氏病故后镜子挂在韩波荡的镜台上,有一日萧愁予见了觉得好,取来送给素织衣。素织衣知道此镜先后归属两位节度使夫人,害怕太贵重不肯收下。
“你父亲是从哪儿得的镜子,这是西汉赵合德②曾用过的铜镜,历史久远到可以做我们所有人的老祖母。”
因为蒋兰的溺爱,薛烟云有一卧室的古董。她发鬓上那根不起眼的玉搔头就是刘宋潘淑妃③的旧物,因为见惯了好东西,薛烟云并不把它放在心上,“萧愁予有一年拜访我父亲,送来的礼单就有这面镜子。”
“这可是一面不幸的镜子,”韩氏心里嘀咕,“它所有的主人都不得善终。”
①西汉镜铭:夫君不能弃原配,另娶新人作准备。咱们早已成了家,心心相印有感情。你我同屋长相处,不能忘记存亲近。只求同年同日死,葬在一起永不离。
②赵合德:汉成帝宠妃,汉成帝死后被逼自杀。
③潘淑妃:南朝宋文帝刘义隆的宠妃,和刘义隆先后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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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求梅(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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