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离得太近,是能轻易捕捉对方面上细微表情的距离。
季亭桉在观察。
“你真的”、“真的是你”——这背后隐含着两种完全不同的意思,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在否认着目前说法的真实性。
他在试图根据她的反应来推测事实的走向。
显然是没有得到答案,于是又进行了第二轮的试探,——奇怪的事情”猜是什么,暗示她自己已经知道了真相。
这是惯用的讯问战术,如果林晞这时情绪上表现出一丝的端倪都会被他捕捉,从而作为判断的线索。
稀奇,现在居然有人把这一套用她身上来了,以前向来是她用这种手段审别人,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季亭桉到底还是有些急切,注视着她的目光……目的性太强,在极力掩饰下露了一角浮躁出来。
且关键在于如果季亭桉真的能拿到那个手机并且破解了其中的数据,那么,根本就不会有第一个问题存在。
从最开始就不对。
所以他并不知道,只是在诈她。
林晞第一时间按下了那句话后下意识想说的「你拿不到。」
——这也是一个信息,不能留给季亭桉。
他在等着。
……
感情愈汹涌思维越清醒,林晞可能很早就被迫生成了两套系统,感性理性互不干扰,各论各的,她的外壳像覆了一层冷硬的坚冰,所有的波动深藏其下,难以窥得。
“你想听到我说什么呢?”
她不咸不淡地把问题又抛了回去。
现在角色又完全反转,季亭桉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持之以恒,像要从里面看出花来。
林晞十分坦然,不闪不避。
“那我论感情。”
季亭桉:“你不是这样的人,林晞。”
肯定句,是直接下了结论。
林晞讶异:“那我该是怎样的?”
顿了顿,一哂:“季亭桉,真的,我有的时候也不知道你对我这种莫名坚持和肯定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毕竟我对自己都……”
她自嘲地笑了下,伸手拍拍他的脸:“你看我现在这样,和丧家之犬有什么分别。”
有些轻佻的动作,让她做出来却慵懒又随意,带着成熟女性独有的风情。
暖黄的灯光为她的轮廓渡上了金边,发丝间都镶着细碎的光,如同繁星,眼神格外温柔,又格外残忍。
“等闲变却故人心。”
她反手拧灭了灯,一切归于黑暗。
“没有人会一直站在原地,更没有人能打另一个人的包票一辈子,这不符合人性,别犟了,你早该过去了,睡觉吧。”
……这个漫长的夜晚终是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
等到林晞快要睡着的时候,才听到背后一直安静到现在的季亭桉一句:“我不会放你走的。”
幻觉似的。
林晞又陷入了心魔似的梦境……
.
次日。
强制隔离戒毒所,大门外。
阴云沉沉,光线熹微,灰压压的围墙从大门两侧长长延伸出去,乍看仿佛没有尽头,压抑低沉,一方空间圈成巨大的铁桶一般。
桶内桶外,两个世界。
戒毒结束的郑良拿好了自己的随身物品,低眉顺眼地跟在管教身后,改造完成,等待被放出“桶”。
这是他第三次站在这里了。
他其实还很年轻,但已经被长期反复的吸毒生活吸干了所有的朝气,颧骨高凸,眼窝深陷,裸露出来的皮肤青白病态,带着暗色的疮疤,如同一具被提着线的行尸走肉,僵硬又腐坏。
“戒毒不易,以后好好生活,别再让我在这看见你。”
“是,是……”
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迟钝地连连应。
“那有人找,去吧。”
管教遥遥一指,确定人听清了后揉着眼呵欠连天地回了,心道怎么来这么早,看来刑侦口的活也不好干啊。
是一辆黑色的大众。
车里——
“欸出来了出来了队长,看看看那是郑良不?灰帽衫那个!”
王武激动地狂拍自家领导胳膊,这位同志大清早的就活力十足嗓门洪亮,下手更是没个轻重,也不知道打哪来那么多源源不断旺盛的精气神。
在想事的季亭桉霎时一个激灵心脏差点没从嗓眼里跳出来,磨了磨后槽牙,缓慢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看啊队长,你看?”
王武还在嗷嗷的,跟个哈士奇似的,眼神清澈又愚蠢。
季亭桉咽下想要脱口而出的“我没瞎”,抿抿嘴,勉强文明道:“看见了。”
昨天整晚没睡着天不亮爬起来做好了一天的饭,放案板上罩好就去了局里,查到线索后又马不停蹄带上刚起床的王武开一小时车来了这,是一刻没歇,两大黑眼圈挂在因这几天失血过频繁而苍白如纸的脸上,更加明显了,活像刚从恐怖故事里爬出来。
终于对上他脸色的王武讪笑着收回了手,挠头:“嘿嘿,嘿嘿,那什么队长今天天气真好,我下去叫郑良哈哈哈私密马赛队长酱我错了补药发卖我啊啊啊-”
说着,拉开车门光速跑了。
“……”
真有他的。
驾驶位上的季亭桉无奈摇了摇头,露出了今天起的第一个笑。
.
他查了付明月口中的那几个“不好的朋友”。
其实可以说是“毒友”,一三年认识,混到一起后带付胜阳沾了毒,近一两年是慢慢断了来往。
这是付明月的说法。
主要有三个人——
张晓峰,男,31岁,去年也就是一五年六月的时候以强|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现在云苍监狱第四监区服刑。
孙善祥,男,26岁,一四年十月因运“冰”被判了十五年,现被关押于云苍监狱第八监区。
第三个便是这郑良,22岁,倒没有什么刑事犯罪记录,但是因吸毒三进宫戒毒所,今天恰好是他出来的日子。
……
“郑良?”
季亭桉抬眼通过后视镜看向他的眼睛。
对方很快躲开了,完全不敢对视上:“哎,是,是我。”
他照例出示了证件:“付胜阳认识吧,他死了,现在我们有几个问题需要问你,请你配合。”
郑良嘴巴微张又闭上就那么来来回回了好几次,显得十分惊讶,但过了一会儿后他好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又急切起来,身体前倾,扒住季亭桉那边的椅背语无伦次道:
“不,不是我杀的,这跟我没一点关系啊,我这一年都在戒毒所,我家都没人了,压根没出去,都知道,他们都知道,你们进去问啊……”
“好了,好了。”
坐郑良旁边的王武这下丢失已久的眼色终于回来了,看了眼后视镜,格着肩膀把人给拉了回来还抽空狗腿地朝后视镜一笑,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再扭头表情又正经了。
“没说是你杀的,不然你一出来我就上铐了哪还有这么好声好气,瞎激动个什么劲啊,真是的,能不能好好听我们领导说话。”
“哦,哦。”
郑良神色悻悻。
“说说,和付胜阳怎么认识的?”
季亭桉问他。
郑良踌躇了一会,再开口时还是犹豫的:“哥,那个,我要是从头到尾说,你能保证我说的这事儿不让别人知道是我说的不?”
“能保证。”
季亭桉回答。
王武适时搭着他的肩膀补充道:“哎呀,你就放心吧,知道什么说出来我们警察肯定会保护你的安全的,这些都是保密的,没有人会知道,我们都能保证。”
郑良低头抠了一会手,不知在较着什么劲,过了好几分钟直到手上的死皮被撕的全是血后,他好像在那一刻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好像为这一刻的决心,准备了很久。
“我说,哥,我跟你说,有些东西其实在我心里也憋了好长时间了,我不敢说,谁都不敢说,这几年我也经常睡不着,有些东西它……它忘不掉。”
“我跟峰哥、祥哥同村,后来是通过他们才认识的阳哥……这样,我从头说,我是个孤儿,被我爷爷捡到养了十六年,相依为命,但我不争气对不起他老人家,实在不是那块料念不进去书,初中毕业就不上了,没让他享上一天我的福,到了十六岁,爷爷没了,我也没有了继续在村里待下去的意义,于是到了镇上看能不能打拼出一条出路。”
“我先是偶然碰到了祥哥。”
……
那时的郑良找了一个火锅店端盘子的营生,每天虽然很累还要看脸色受气,但勉强也算是能养活自己,好歹算是立足住了,后面的日子,再慢慢过呗,总会好起来的。
十六岁的他如是想。
“哎呀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帮您擦擦……”
合租的室友太闹腾一晚上被吵起来好几次,白天的精神都难以集中,已经出了好几波岔子,现下又是手滑把饮料泼到了顾客的身上。
想起才被警告过的“再犯这种低级错误就滚蛋”,心是已经凉到了冰点,忍不住开始想象自己流落街头要饭的悲惨生活了。
哪想胳膊突然被人抓住了,一抬头,对上了一张陌生又分明有几分熟悉的脸。
“阿良?”
那人惊喜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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