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灵,聚而为魂。三魂栖于太虚,七魄藏于幽都。燃魂一脉,以魂为芯,以魄为焰,引离魂归窍,平生者苦楚,替死者昭雪,谓之燃魂师。
然燃魂的代价却非常人所能堪。三魂七魄一旦燃为灯芯,不可泯灭,需受真火淬炼七七四十九日,其间如堕红莲地狱,痛不欲生。若四十九日内生者无法回魂,死者未能超脱,则魂魄燃烧殆尽,神魂俱灭,永绝轮回之境。
燃魂师亦可抽取生人魂魄,将其炼化为己所用。故而,无论生人还是亡魂皆畏之如虎。世事变迁,燃魂师遂消散于这人世间。
到了楚千雪这代,仅剩寥寥几人。
青衡山顶落满了冬雪,楚千雪端坐风雪之间。朱砂点眉间,木簪挽青丝,一身玄袍猎猎,遗世而独立。
劲风卷起的碎玉乱琼在她周身三尺处凝成冰晶簌簌而落。只因她身前燃着一盏青铜古灯,那灯虽无灯罩掩蔽,焰火却燃烧旺盛,疾风劲雪也无法使它熄灭。
此灯灯芯乃是以上古凶兽无虚之精魄所化,楚千雪为炼化它,于此处静坐了七七四十九日,若子时无法将其炼化,无虚则会暴走反吞噬她。
魂火时而高涨,时而微弱得几近熄灭。
子时逼近,夜里大雪纷飞,冷风凛冽,楚千雪额头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眉间的朱砂痣在忽明忽灭的魂火映照下,愈发红艳,仿若冰天雪地里一滴将凝未凝的血。
她能感受到无虚的咆哮愤怒,亦能感受到它正在慢慢变弱。
只差一步,仅仅只差一步便能炼化无虚魂魄,制成长明灯。
延长师尊的寿命……
雪声簌簌,有人踏月而来。
他定于楚千雪身前,浑浊的目光停留在楚千雪紧闭的眉目上。
随后叹息散入风雪,枯掌翻处,半截残芯破空入焰,向魂火飞去,无虚的凶煞之气顿时被分去半数,两股灯芯、三股魂火纠缠撕咬,映得雪地浮光跃金。
忽而狂风骤起,卷着大雪,两人身边却好似有着屏障一般不受影响。
无虚的魂火仿佛知晓了自己的命运,它在被炼化前拼死一搏,无虚的虚影在灯芯里翻腾,魂火气焰冲天,好似要将世间万物燃烧殆尽。
纵使如此,也无济于事。
子时已至,一阵风来,吹灭了魂火,化作一缕青烟消散。青衡山顶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万籁俱寂。
楚千雪如释重负,轻吐了一口气,她缓缓睁开眼,便见自己的师尊沉默地立在她身前,她连忙起身作揖道:“谢师尊援手之恩。”
师尊并未理会,只是将那半截出现裂痕的灯芯引至身旁,负手而去。那灯芯仿若秋夜的最后一只流萤。
楚千雪自知险些酿成大错,连忙收起魂灯,快步追上师尊。
无虚存活千年,神魂强大不必多言,她私自强行炼化无虚,若非师尊及时赶到,自己恐已被反噬。
楚千雪抱着灯,跟在后面,玄袍沾雪如缀银星,心中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两人借着魂火,向山下走去。
偶有老松虬枝忽落新雪,发出飒飒之声。
行至山腰,师尊却停下脚步,侧头看向楚千雪,沉声道:“为师三魂七魄即将散尽,无需为我犯险。”
楚千雪闻言,嘴唇紧抿,垂头敛目,不做言语,静静等着师尊教诲。
他见自己心爱的徒弟如此,便不忍苛责,继续往前走。
“千雪,燃魂师本就逆天而行,为师活到如今,已是老天垂怜。我命数已尽,纵然你炼化了无虚,也无法再为我续命了。”
楚千雪依旧垂头,抱紧手中封印无虚的青铜灯,指节发白。
黑暗之中,唯他身前一点亮光,自己浑浊的目光已然看不清楚千雪,但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爱徒在想什么。
山道蜿蜒如垂死的巨蟒,两人的影子被魂火拉得忽长忽短。
他像是同楚千雪告别一般,缓缓道:“千雪,你已然是个出色的燃魂师了,带着无虚魂灯入世去吧。”
楚千雪猛然抬起头,声音颤抖道:“师尊,我...”
师尊打断了她的话:“你不该看到为师死去的样子。”
燃魂师因燃魂魄,引魂归位,或为己所用,逆天而行,燃魂师的下场通常凄惨无比,横死之人不占少数,能寿终正寝者寥寥无几。
相较之下,自己的师尊算是幸运的了。
但楚千雪不想看到自己敬重的、爱之如父的师尊连死后都无人为其敛尸入葬。
她痛苦,却也不甘。
世人忌惮燃魂师,于是他们深居深山,销声匿迹,一生蹉跎而过。眼前这个于她而言,如父如师之人,燃魂本领已入登峰造极之境,却也如此,难逃这蹉跎的命运。
“千雪,何为燃魂师?”师尊沙哑诘问。
楚千雪早已将答案烂熟于心,她一字一句答:“天地有灵,聚而为魂。三魂栖于太虚,七魄藏于幽都。燃魂一脉,以魂为芯,以魄为焰,引离魂归窍,平生者苦楚,替死者昭雪,谓之燃魂师。”
待楚千雪说完后,他喃喃道:“是啊,以魂为芯,以魄为焰,引离魂归窍,平生者苦楚,替死者昭雪,是为...燃魂师!”
倏然,他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平生者苦楚,替死者昭雪...”
楚千雪听到他声音哽咽着、颤抖着,好似为自己蹉跎一生鸣不平。
他转回身,浑浊的双眼,此刻竟有了些许清明,“千雪,你下山去,入世去!让世人知道燃魂师平生者苦楚,替死者昭雪!燃魂师,燃得不止是生人魂魄!燃魂之道,当燃世间浊气!”
师尊突然驻足,眸中迸出最后星火。漫天飞雪在他狂笑中逆卷冲天,惊起寒鸦哀鸣:“千雪!去烧穿这浑浊世道!燃魂师绝不会...绝不会...”
话音未落,喉头蓦地涌上铁锈味。
楚千雪连忙为师尊输真气,却他出手制止。楚千雪看到师尊的三魂七魄愈发黯淡。
“去吧,千雪。入世去吧……”
世间缘分终有尽时,论师徒情意,楚千雪未能报恩。
她忍下悲痛,堪堪点头答应:“徒儿,谨听师尊教诲!”
风渐渐停了,雪似乎也止住了。
明月破云,照着满地银霜。
楚千雪借着月光,看到了师尊脸上那两行浑浊的泪水。
重重磕了三个头后,她下山了,师尊没有。
她就这样入世去了。青衡山此后只剩残灯照雪。
*
青衡山远离人烟,一路向东,脚程三个月才能看到村庄。
楚千雪就这样走了三个月,白日赶路,夜晚点燃无虚魂灯,供暖照明,打坐修行。
冰雪消融,草长莺飞。
三月后,终于在暮春时节驻足云水镇。
残阳如血,楚千雪抱灯而立。
镇子依山傍水,春山含黛处,本该是个养人的好地方,却偏偏死气如瘴,连新抽的柳芽都透着青灰。
楚千雪细眉轻蹙,进入镇子。
镇子布局中规中矩,约莫百十来户人家,本是春天,又是白日,街道上却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百户萧然。
楚千雪三个月风餐露宿,需得休养生息一番,何况这镇子阴森死气不消,她又怎能轻易离去?
她走向一户叩门,静待着主人回应。
可过了片刻,依旧毫无动静。
楚千雪再次抬手叩了两下。
这次门板对面传来的微弱呼吸声落到了楚千雪的耳中。
楚千雪率先开口道:“在下路过此处,眼见日落将至,不便赶路,所以想借宿休息一晚。”
屋里的人似乎正在揣测楚千雪的话有几分真假。
良久,屋里传出人语:“姑娘还是换一家吧。”
楚千雪闻言,对着门板作揖,道了声谢。
她又往里走了几步,连着叩了几户人家,得到皆是拒绝。
整个镇子安静到能将楚千雪敲门声,问询声听得一清二楚。
无人可让她借宿,楚千雪敛眉轻叹,或许她又要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将就一晚了。
暮色四合,春寒料峭,想到此处,楚千雪紧了紧衣服。
或许是看她一个小姑娘形单影只、风尘仆仆,实在是可怜,离她不远的一户人家开了个极小的门缝,一双带着恐惧的水灵灵的眼睛从门缝中露了出来。
“要不...你来我家吧...”语气轻柔,却带着一丝害怕。
楚千雪略感震惊,她觉得此话一出,所有趴在门边上偷听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楚千雪走向那户人家,见她走来,门缝又开大了些。
楚千雪进门前先对她行了一礼,“多谢姑娘收留。”
见楚千雪如此懂礼数,小姑娘放松了些,侧身让楚千雪进了门。
屋内陈设简单,堂屋只有一张桌子,四个板凳,墙皮有些脱落,可谓是家徒四壁。姑娘让楚千雪坐,又给她沏了盏茶。
楚千雪道声谢后,便一饮而尽。
三月脚程来,第一次喝到正常茶水,顿时浑身暖意洋洋。
楚千雪放下茶盏,她看出了小姑娘的紧张,对她说:“在下云游至此,三月来长途跋涉,披星戴月,已是疲惫不堪,多谢姑娘收留在下,在下不胜感激。”
姑娘闻言,面色泛起酡红,连忙摆手道:“不不,没关系的。”
楚千雪就这样同她寒暄了起来,得知姑娘小名窈娘,家中非她一人,尚有一个弟弟名叫陈粟,此刻正缠绵病榻。几日前父母出门寻医,至今未归。
说到此处,窈娘垂头,双手放在膝上,绞着手指,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泪盈于睫,将落不落。
楚千雪心中动容,放缓语气说:“姑娘若有难处,可否与我说上一说,在下定尽全力帮忙!”
窈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卸豆子一般,全说了出来,“镇子东头有一萧姓富贵人家,家中公子仗势欺人,时常强取豪夺,恃强凌弱。他要纳我为妾,我不愿意,前些日子,他...他还...带人辱我!”
窈娘小声抽噎着,继续说道:“那日恰好被我阿弟撞见,他上前阻拦要救我,却被那几人打得半死不活,肋骨都断了几根!那萧家畜生却还不满意,威胁镇中大夫不准给家弟治病,拖到现在,爹娘不忍,便外出寻医去了。”
窈娘悔恨地捶着胸口,楚千雪连忙握住窈娘的手腕,她手腕冰凉,如春日的残雪,刺到了楚千雪。
楚千雪进门时,便闻到一股极为浓郁的药香,药香混着腐朽气息从里屋溢出。她安慰道:“姑娘别急,在下会些医术,若姑娘不嫌弃,可让在下替陈公子看看。”
“当...当真?!”窈娘擦去泪水,激动地问。
楚千雪点头。
她会医术不假,这十几年来皆在青衡山度过,师尊曾教她些许医术,后来长大了些,师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她便自己钻研琢磨,竟也真的让她摸出了一些门道。
窈娘引着楚千雪进了里屋,只见榻上的男子肤色蜡黄、眼窝极深、颧骨突出,正紧闭着双眼,承受着莫大痛苦。
楚千雪坐在床边,将棉被掀开一角,握住陈粟的手腕,他的手腕瘦削,藏在原本合身的衾衣里。
楚千雪为其把脉,窈娘站在床边,绞着手指,神色紧张地看着楚千雪。
病榻少年气若游丝,魂火飘摇欲熄,已是强弩之末。三魂七魄同师尊一样黯淡,甚至比她师尊更看不清楚。
陈粟伤势极重,内伤外伤兼有,再加上未及时治疗,他的伤势本就超出了楚千雪力所能及的范围。
桌上残烛将要燃灭殆尽,好似陈粟的命数一样。
楚千雪心下一沉,她将陈粟的胳膊放回被褥里,转头看向窈娘,委婉开口说:“姑娘可还有话同陈公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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