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娘闻言踉跄退后,背脊顶上冷墙,青砖寒意渗入骨髓。她抬手掩面,指缝中露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阿粟……阿粟他……”
残烛微光摇曳间照见窈娘腕间於痕,楚千雪垂眸,陈粟的命数已如风中残烛,她现在能做得只有取其三魂糅成灯芯,引魂归来,好让这姐弟二人见最后一面。
“窈娘,我有一个法子可使陈公子短暂清明几时,不过...”楚千雪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
寻常人经受不住燃魂的代价,何况陈粟三魂不稳,于他而言,燃魂之法,许是雪上加霜。
窈娘看出楚千雪的犹豫,问:“楚姑娘,莫不是那法子...会让我弟弟...”
窈娘没有说完,见楚千雪颔首,继续掩面哭了起来。
楚千雪静待窈娘做决定,残烛已燃烧至底部,火苗摇曳,似是随时都会熄灭。许久,窈娘缓缓放下手,轻轻点头。
得到应允后,楚千雪站起身来,深色郑重地说道:“此法需取陈公子三魂糅成灯芯,再以魄点燃,引魂归来,姑娘耐心等待片刻。”
言罢,楚千雪便从小包袱里取出无虚魂灯,双指轻捏法诀,魂灯瞬间自燃,无虚的法身在火焰中活了起来,原本昏暗的房间顿时盈满幽蓝荧光。窈娘仿若被这光芒刺痛,连忙抬手拿衣袖挡住。
楚千雪瞥了一眼,便继续手中动作。
取人三魂七魄之时,游离的野魂会妄图侵占肉身,而无虚魂灯不仅能长明,点燃时,焰光亦可驱散寻常野魂。
楚千雪两指并拢,从陈粟额头缓缓移至左右两肩,试图引三魂糅合。
刹那间,案头残烛“啪”地爆开灯花,梁上鼠群惊蹿,瓦片铮铮作响,冷风从窗扇猛灌而入,吹灭了桌上那根残烛。楚千雪广袖翻飞,在无虚魂灯的映照下,她眉间那点朱砂痣愈发鲜艳夺目,宛如雪中红梅。
“请君入灯,魂兮归来!”
几缕青烟自陈粟七窍溢出,转瞬之间,窗扇骤然关闭,屋内重新归于寂静。
楚千雪睁开双眸,两指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
窈娘并未放下挡光的手,只是从衣袖后浅浅探出一双眼睛,“那,那是?!”
楚千雪轻声解释:“正是陈公子的三魂。”
窈娘将手放下些许,许是灯光过于刺眼,她又迅速将自己藏在了衣袖后面。
陈粟的三魂在魂灯上方凝成摇曳的灯芯,火焰自下而上,缓慢灼烧。
与此同时,陈粟闷哼一声,双眸紧闭得更加厉害,浑身剧烈扭动。楚千雪见状,于他额前轻轻一点,陈粟这才静下。
窈娘着急问道:“可以了吗?”
楚千雪“嗯”了一声。
窈娘又问:“那...那盏灯?”
“灯需亮着,燃魂过程中极易受野魂侵扰,此灯可保陈公子平安。”
窈娘透过泪眼望去,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陈粟唇齿翕动。
窈娘离得稍远,听不太真切,几次都要走向前,却碍于无虚魂灯,始终望而止步。
楚千雪瞧见她这奇怪举措,不禁问道:“可是这灯过于刺眼了些?”
窈娘欲言又止,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楚姑娘可否替我听听阿弟说了什么?”
楚千雪应下,俯身侧耳,细听陈粟呢喃自语。
“阿姐,阿姐,救救阿姐...”楚千雪转述,“你不准...阿姐...在哪?”
陈粟说话断断续续,气息微弱不稳,楚千雪听得极为困难。
“爹娘,我没有...保护好阿姐...”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爹,娘,你们在哪?”
陈粟说到此处,戛然而止。楚千雪瞥了一眼无虚魂灯上方正在燃烧的三魂。
三魂还在,只是陈粟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她直起身,看向窈娘,只见窈娘又红了眼眶,自责道:“都怪我都怪我,我要是从了萧珩当他的小妾,我家就不会受这无妄之灾!”
楚千雪皱眉,不认同道:“姑娘不必如此自责,本就是萧氏目中无人,有错在先。明日正午乃阳气极盛之时,到时候你便可以直接和陈公子说话了。”
窈娘连连道谢,“多谢姑娘,天色不早了,姑娘随我休息去吧。”
窈娘带着楚千雪来到一间不大的房间,初进门一股灰尘气扑鼻而来,窈娘却仿若未闻,说:“这本是我父母的卧房,楚姑娘若不嫌弃,将就一晚上罢。”
房间桌子上落了厚厚一层灰,俨然长时间无人居住。
“我还有一事想问楚姑娘。”窈娘轻咬下唇,神色有些犹豫。
楚千雪比了个请说的手势:“姑娘请讲。”
窈娘抬眸看向楚千雪,问:“楚姑娘...是燃魂师吗?”
楚千雪微一挑眉,窈娘继续说道:“楚姑娘取人魂魄制成灯芯的法子,我听村中长辈提起过,会这种邪...法...法术的便是燃魂师——”
楚千雪不置可否,心中暗自思忖,想来方才窈娘想说的是燃魂邪术,看来世人对燃魂师的误解当真如师傅所言那般深。
为燃魂师正名,任重而道远。
“楚姑娘放心,我绝不会将楚姑娘身为燃魂师一事说出去的,还得多谢楚姑娘了。”窈娘急忙解释。
楚千雪摆手:“无妨,举手之劳罢了。”
窈娘说了句“早些休息”后,便退至门口,轻阖房门。
楚千雪将包袱放到椅子上,伸手捻起一点桌子上的灰尘,心中推测陈氏二人应出门半月有余。
不,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陈氏二人已死半月有余。
自她踏入这个镇子开始,便分出一魂一魄在镇内查探。
只见每家每户都沾着死气,尤其是镇子东头那家萧姓富贵人家。萧家大门上贴满了符咒,楚千雪的一魂一魄被阻拦在外,无法窥探萧家内院是何状况。且镇子的一些门户也都贴上了同样的符咒,唯有陈氏没有。
如此看来,这死气,很可能与陈氏有关。
她一家一户敲门,便是为了引起陈氏注意,果真只有陈窈娘给她开了门。
陈窈娘……
楚千雪琢磨着。
她走至窗边,打开了窗扇,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弦月当空,窗外的老树投出斑驳树影,夜晚的云水镇死气更重。不过,她已然知晓该如何破除云水镇死气笼罩的局面了。
*
翌日清晨,楚千雪早早起身,她先是去看了陈粟,为他把脉,脉搏仍旧微弱,将死不死。
无虚魂灯依旧长明着,静静驱散着邪气。
一切看似安然无恙。
但陈窈娘却不见踪影。
她推门出去,百户仍旧不见炊烟,长街同样看不到人影。
“不对劲,不对劲...”楚千雪喃喃自语:“为何一夜过去,死气竟退了大半?”
楚千雪赶忙回到陈粟卧房,在无需魂灯映照下,引一魂出体,开始探查整个村庄。
如她感知那般,死气已然退去大半,但有一处却异常不对劲。
那便是萧家。
昨日萧家死气逼人,而今日这死气可以用“冲天”来形容。
她突然想到,燃魂师有一脉擅长换魂一术。若燃魂师的存在是逆天而行,那这换魂一术便是逆上加逆。
换魂,顾名思义,就是将魂魄移入不属于自己的肉身,但此法异常凶险。每个人的三魂七魄都有对应的肉身,有些魂魄过于强悍,若将其强行移入虚弱的□□,肉身便会承载不了,呈骨折扭曲之态。
魂魄无法安息便会滋长怨气,魂魄越强之人,产生的怨气也就越强。
想到此处,楚千雪心中已有答案。
楚千雪收回自己引出的一魂,起身掀开遮挡陈粟的被褥,果真胸腔凹陷,四肢扭曲,全然不似人形。有人对换了陈粟的魂魄。
现在无虚魂灯燃烧着的,并不是陈粟。
燃魂一旦开始便无法终止,她只能再次唤醒那缕不知是谁的三魂。
楚千雪捏完法决后,陈粟面部变得狰狞起来。
楚千雪深色冷峻,沉声道:“三魂尚在,你当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在楚千雪的控制下,魂灯亮度逐渐削弱几分,陈粟缓和了一些,断断续续道:“我名...萧...珩。”
萧珩?
楚千雪细眉紧皱,此人的魂魄竟是萧珩的!既然如此,那陈粟的魂魄此时定待在萧家萧珩的肉身之中。
换魂之术。看来这里当真有燃魂师!
楚千雪心中警铃大作,她和师傅这一脉从不使用换魂术法,如此逆天而行的术法一向为激进派燃魂师所推崇。
楚千雪昨日留意到陈窈娘对无虚魂灯异常抵触,而且她还询问她是否为燃魂师。
惧怕无虚魂灯的只有两类,一类是无法往生的孤魂野鬼,另一类则是心怀不轨之人。
陈窈娘是活人,这点她可以确定,那便只有第二种可能,陈窈娘在算计着什么,她定然撒谎了。
这一切她毫无头绪,但眼前的萧珩或许知道些什么,而且在处于燃魂状态下,他绝不会撒谎。
楚千雪问:“你与陈粟是什么关系?”
“同...窗。”萧珩气息微弱地答道。
楚千雪又想起他昨天迷蒙之际说的话,他说自己没有保护好他阿姐。
“你与你阿姐遭遇了何事?”
这个问题好似戳到了萧珩的痛处,他情绪激动起来,身上传来骨头摩擦产生的咔呲声。
“陈粟...畜生,动我阿...姐!畜生!”
楚千雪眼见萧珩情绪如此激动,仿佛将要一命呜呼般。为稳住萧珩,她捏决使其昏睡了过去。
目前已知有三点:这里存在燃魂师、萧珩陈粟的魂魄对换以及陈粟动了他的阿姐。
楚千雪开始思索,这三点究竟是如何相互关联的。
就在此时,门被推开了。
来人自然是清早未归的陈窈娘。
陈窈娘见到楚千雪在屋内,神色微变,但很快便平复了下来,浅笑道:“没想到楚姑娘一路奔波,隔日竟然也能醒这么早。”
“已成习惯了,陈姑娘这么早,是出门去了吗?”楚千雪不动声色地打探。
“是的,父母外出,家中唯剩下我和弟弟,”陈窈娘有些羞于说出口,“日子也...挺拮据的呢,所以就想着去山上采些野菜做饭。”
冰雪消融,山上定会泥泞不堪,可陈窈娘衣摆、绣鞋上却不见任何泥渍。
楚千雪起身,对陈窈娘恭敬拱手,“多谢姑娘收留,劳烦姑娘了。”
楚千雪虽已辟谷,但借宿于此也多有叨扰,无论陈窈娘是否出自真心,这声道谢发自肺腑。
陈窈娘也不再多言,而是将话题引到了陈粟身上,“我弟弟是个命苦之人,自幼护着我,镇上但凡有人欺负我,他总是第一个冲上去。”陈窈娘话说至此,那双含情的桃花眼也盈满泪光。
楚千雪嘴上安慰着她,内心却在思忖这些话有几斤几两。
从萧珩的话中不难推断出陈粟并非良善之人,既然如此,又怎会对自家阿姐掏心掏肺。
其中原由,楚千雪尚且不知,她只得慢慢引出话题。
“陈姑娘外出时,陈公子曾清醒过片刻,他说自己对不起萧珩,不知陈公子与萧珩曾经是否有尚未还清的情分?”
陈窈娘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哪还有什么情分,萧珩要强占我,哪还有什么情分!”
是与否,她回答“还”。那便是有。
楚千雪继续追问:“陈公子还说了些我听不太懂的话,他说来世愿给萧姑娘当牛做马,求她...”
楚千雪话说一半,故意停顿。陈窈娘显然坐不住了,忙问:“求她什么?”
“求她不要告发他。为何陈公子会说这种话,其中可有缘由?陈姑娘,若消去陈公子心中执念,说不定我可以救回他。”
楚千雪目光坚定,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陈窈娘心跳不自觉加快,但却不得不压住慌张,矢口否认道:“没有,没有这件事。或许是我阿弟疼糊涂了,信口胡言罢了!”
见状,楚千雪心中已有定论。
她不再虚与委蛇,目光陡然变得凛冽起来,紧紧盯着陈窈娘,直截了当地说:“陈姑娘,你在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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