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辛苦学了一天强基的尖子生们叽叽喳喳聊着天跑向了集训营食堂，只留下邢墨雨和沈烨坐在座位上看着微信界面一言不发。
过了很久，还是沈烨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点开看看吧。”
此时的邢墨雨已经完全失去灵活思考的能力，提线木偶一样顺着沈烨的话点开了聊天框，动作间连手都不稳。只见谭澈在将近三点才回了消息，说的话非常简单，却像尖刀一样径直捅进了邢墨雨的心口。
「Merle[表情]：谢谢你的喜欢，真的，但我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
「Merle[表情]：[图片]」
「Merle[表情]：他对我也挺好的」
「Merle[表情]：[转账]已退还」
静静看了这串消息很久，邢墨雨才攒足勇气点开了那张图片。那是一段微信聊天截图，聊天的一方是谭澈，另一方则是一个备注名叫“刘智洋”的男人。谭澈和这男人随口聊着一些无聊的吃饭小日常，间或夹杂着“你疯了吗”这样的打情骂俏，看上去永远同频，永远可以分享趣闻，永远不会无话可说。
看到聊天截图的一瞬间，沈烨甚至产生了邢墨雨下一秒就会把手机砸掉的错觉。但不同于高一高二两次失恋后的瞬间爆发，身在他乡背负压力的邢墨雨这次情绪显得格外稳定。仔细端详了截图很久的他最终只是闭了闭眼睛，随后拉开椅子把手机装进了裤袋里：“没什么。走吧，去吃晚饭。”
跟在邢墨雨身后看着他若无其事向前走的背影，沈烨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他知道邢墨雨特别在乎谭澈，最近几天提到谭澈的时候都会笑得见牙不见眼。他不信这样一场惨烈的表白失败对邢墨雨一点影响也没有，他怕的是这一切都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平静。
事实证明，沈烨猜对了。
第二天集训营的起床铃一响，邢墨雨就出现在沈烨床头，穿戴整齐地向他展示了一段聊天记录——说是聊天，但其实只有邢墨雨一人在发消息，谭澈一个字也没有回。看着好友在大半夜发疯似的发出的那一句句文字，沈烨不由一惊。
「XMY：分了告诉我」
「XMY：我连鸿大都敢考」
「XMY：我不认输」
「XMY：我这辈子只要你」
站在自己床前亮出手机时，邢墨雨是笑着的。但这笑和他以往任何一次带着少年意气的张扬笑容都不一样，是那种唇角微勾、眼神无光的邪性笑容，隐约透露出的癫狂让人不住背后发凉。
刚响铃的宿舍还没有亮灯，邢墨雨手机屏幕发出的蓝光是狭小空间里唯一的光源。在昏暗光线下看着邢墨雨那张英俊却又阴森的脸，沈烨承认，他有点被吓到了。
“我跟他耗。”离开宿舍时，邢墨雨用无波无澜的语气说了一句，脸上依旧是那副那副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等考上鸿大，我至少会在鸿都待八年。这八年，我跟他好，好，耗。”
此后几天邢墨雨就按部就班地跟着集训老师努力学强基。他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各种大大小小的作业，吃饭睡觉看上去也一切如常——之所以说“看上去”，是因为沈烨在某天起夜时撞见过邢墨雨一个人站在深夜时分的宿舍阳台上抽烟。
集训营是不禁烟的，在宿舍阳台上抽丝毫不会违反规定。那天沈烨恰巧看见邢墨雨独身伫立在那方小小的阳台上，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买来的香烟。打火机端头的光一明一暗，那根香烟就燃了起来。邢墨雨不会抽烟，吸进第一口的瞬间就被呛得狠狠咳了几下。他努力压低声音以免打扰到室友休息，却始终没有熄灭那支烟，而是吐出一大口烟雾，强忍着不适吸完了一整根。
这就是谭澈喜欢的生活方式吗？
明明……明明一点也不舒服啊……
烟头燃尽的那一刻，邢墨雨望着鸿都上空不见半点星光的浓稠夜色，无来由地想到。
少年人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T恤，四周一片黑暗显得他单薄的背影愈发寂寥。沈烨一时间无法对此作出评价，想了很久还是没出去打扰，只是默默回了属于自己的床，打开手机给钟思晨发去了消息。
「Sye：思晨，我感觉老邢最近的精神状态有点不对劲」
次日早起的钟思晨很快与他达成共识，认为再不关心一下邢墨雨，他们这个恋爱脑严重到令人发指的共同好友就要自己把自己逼疯了。但他们谁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率先开导，因为在那日表白失败后，邢墨雨连续好几天都没再主动提起谭澈。等沈烨再次从好友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得到的消息已经是“我把他删了”。
“他又干什么了？”听到这句话沈烨心头一颤，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人。
“没什么，他发朋友圈忘记给我分组了。”邢墨雨的语气不带一丝波澜，却让沈烨感受到一种生无可恋的麻木。
这天的邢墨雨照例在洗漱完毕后打开白音符，看到谭澈发了一条文案是“他看中我菀菀类卿，看中你爬/床上位。别太得意，我们谁都没赢”的动态。那个视频的整体基调很黑暗，谭澈大半夜发完还不消停，又在评论区附了一大串丧气文案。邢墨雨看到这条的下意识反应就是窃喜，因为在这个时候发出这样的内容，看上去特别像分手了。
他率先打开微信问张冉冉这是什么情况，然后又顺手点开了朋友圈。结果不点还好，一点开，他就看到一条让他此后四年都难以忘怀的动态：
「Merle[表情]：我的受气包——2024年6月18日」
配图里出现了一个男人，看上去又矮又瘦，头发挡着半张脸根本看不出长什么样，但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邢墨雨从不觉得自己的条件比这些谭澈从不知哪个垃圾桶里翻出来的东西差，真正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另一个因素：
高一结束时他就知道，张冉冉之前也跟他说过，谭澈这种玩得花的人，是不会在微信和白音符这样的地方发男朋友的。
但他为这个叫刘智洋的男人破了例，甚至不愿意在炫耀幸福的时候给自己分个组。
原来谭澈还是和高一时一样，一点不在乎他的感受，也一点不在乎他的尊严。
他想质问谭澈为什么连点个分组都要吝啬，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立场。他恍惚间戳进谭澈的主页，又看见这人连朋友圈背景都换成了那个河童一样的矮小男人。
他再也受不住了，给谭澈发了消息说互删。删除微信后他的情绪依旧不见好转，于是索性把谭澈的电话微信白音符全部拖进黑名单，从此生死不见。
这一瞬间，他心里的怨恨达到了巅峰。从小出类拔萃的优异成绩让他高高在上惯了，两平台所见信息间巨大的落差却将他的心猝然拽入泥潭。他厌恶这样的轻视与侮辱，同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甘心。
凭什么？这离高考才过去几天？
三年啊，他喜欢了谭澈整整三年，才马上要见到希望的曙光，凭什么区区几天就被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家伙后来居上了？
那男的都“享受当下”了，谭澈凭什么还把他当成真爱为他破例？这次是破例发朋友圈，下次又会是破例做什么？
谭澈到底在哪认识的这个男人？是在梦泽市的酒吧吗？还是在哪个混乱的迪厅夜场？
邢墨雨想不通，但现在的他对此根本无能为力。几乎从来不发朋友圈的他那天突发癫症一样一口气在自己首页骂了二十多条，句句直戳谭澈最厌恶的点。
他了解谭澈，他知道谭澈最讨厌别人说他什么。
既然无法用真心让谭澈记喜欢上他，那不如再做绝一点，让彻底谭澈讨厌他。
真心实意的恨，总比虚情假意的爱好。
这天下午讲的是华庆强基物理方面的内容，考鸿大的学生没必要听。沈烨和微信里的钟思晨斟酌再三，决定赶紧把邢墨雨约出去散散心。邢墨雨接受了沈烨“今晚出去逛鸿都”的邀约，却提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要求：他想去酒吧。
沈烨有些诧异，但想到邢墨雨这几天精神状态实在吓人，便也就随他了。
结果，那晚的邢墨雨疯得他终身难忘。
深知自己能被一瓶强爽直接放倒的少年那天是第一次去酒吧，但一上来就拼命点度数不低的酒，一杯接着一杯喝。他喝酒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红着眼眶喉结上下滚动，唇边不时扯出自嘲的苦笑。
酒吧很热闹，红男绿女在舞池里欢笑接吻，他们这处却满是压抑而悲伤的气氛，与四下的喧嚣格格不入。
“老邢，你真的别喝了……”在邢墨雨打算点第五杯的时候，沈烨实在有被吓到，伸手挡住好友即将抬起招呼服务员的手，不想邢墨雨却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随后邢墨雨抬起头看向他，爬满血丝的双眼盈满绝望的泪水。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沈烨脸上，只是发散地望着好友所在的方向，恍惚间像是在透过沈烨看另外一个人。沈烨条件反射般地感到浑身汗毛倒竖，随后听邢墨雨哑着嗓音问：“为什么不要我？”
“啊？”沈烨一下就懵了。
邢墨雨却也不管他回不回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你跟那个男的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他到底有哪里比我强啊？”
见两行眼泪从好友眼眶中流出，沈烨一下就反应过来——这家伙大概是喝多把自己当成了谭澈。不过邢墨雨也并没有作出什么逾矩的举动，只是紧紧抓住沈烨的手腕，靠在沙发背上边落泪边道：“我喜欢了你三年，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看我一眼？我哪里不够好，你告诉我啊……只要你说出来我就都可以改，但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就不要我了？”
“老邢，你认错人了……”沈烨艰难地试图挪开邢墨雨箍在他手腕上的手，对方用的力气却大到惊人，他费了好大力气也没能成功。这时他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难过——跟邢墨雨认不认错人没关系，毕竟他是个纯到不能再纯的大直男，对自己的恋爱脑同性恋朋友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他只是为自己最好的朋友感到难受，难受如此一个闪闪发光的优秀少年遇人不淑，被一个根本不值得的家伙骗得这样惨。
邢墨雨并没有正面回答认错人的问题，只是苦笑一声，继续说了下去：“谭澈，我这三年来真的每天都过得好难受啊……我不要了我真的什么都不要了。你不要再从酒吧捡不三不四的男人了，你看看我好不好……我真的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你看我一眼……”
絮絮叨叨带着眼泪说了很多话，他才终于肯松开沈烨的手腕，用迷茫而无助的深色瞳孔望向眼前人，双目中再也看不到一丝光：“谭澈，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老邢，我不是他。”沈烨的语气已经平静下来。他知道邢墨雨大概喝醉了，和喝醉的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哪怕这人是能考上鸿都大学的超级大学霸也不行。
但直到上了鸿大，邢墨雨也没有告诉沈烨，他那天晚上的意识其实是清醒的。
虽有“一杯倒”的自我认识，邢墨雨却从来没有把自己喝到不省人事过。他所说的“醉”通常都只是头晕，但对于自己在做什么以及想做什么，是有完整的知情能力和控制能力的。家庭聚会上拉着小侄子狂背元素周期表是因为情绪兴奋想装一下，现在拽着好朋友说这些话也只是因为太难受了，想找个发泄口。
原本，这些话是应该找谭澈本人说的。但现在的谭澈生活在一个与他毫无交集的世界，身边有恩恩爱爱的男朋友，怎么可能再抽出时间听他酒后发疯。
但他又好面子，不可能真把自己喝个烂醉随便找人发神经。于是可以倾诉的对象就只剩下沈烨。沈烨是他最好最好的朋友，他只愿意在沈烨面前暴露自己面对爱情的狼狈与不堪。
因此他这样做了。不管有没有效果，他都要把这些痛苦压抑了很久的话说出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谭澈听不到他在喧哗酒吧和沈烨说的话，就算听到也不会抛弃刘智洋回过头来找他，但他就是想说。
毕竟，有些事说出来，终归是会比一直压在心里要更舒服一点。
于是他就这样装疯卖傻。他清醒地醉，清醒地死，清醒地醉生梦死。
只是“祸不单行”这个成语实在不假，今年六月的邢墨雨堪称水逆。在浑浑噩噩过了好几天后，羽川省公布高考成绩的日子到了。
“我靠！我被屏蔽了！”坐在集训营桌前的沈烨先一步登入查分网站，入眼一句“沈烨同学：恭喜您进入2024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羽川省前50名。您的成绩已被羽川省教育考试院屏蔽，请于2024年6月26日左右再次登录网站查询您的成绩”让他激动地直接跳了起来。没对答案的他昨天一整天都有点焦虑，不想却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结果。
“恭喜。”听到好友的喜讯，邢墨雨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但他心里的重担始终没卸下，因为他自己的手机依旧在不停加载，迟迟没有出现分数。
“安啦，你平时成绩那么好，我都屏蔽了你肯定也没问题的。”沈烨见状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满是轻松的笑，“思晨也被屏蔽了，我们仨九月就能一起去鸿——”
说到这里，沈烨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招生考试院的网站好巧不巧正好在这时候跳出了邢墨雨的成绩。看到成绩的一刹那两人都愣住了，根本不敢相信这是邢墨雨的高考分数。
他是锦阳一中无比稳定的年级前三名，而锦阳一中是全锦阳甚至全羽川当之无愧的最好高中。因此别说区区一个屏蔽，平时的邢墨雨就算想考状元都是毫无压力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优秀耀眼的学霸，在高中三年最重要的一场考试里，失利了。
他的成绩没有被屏蔽，“省排名”那一栏赫然写着三个数字，243。
比他正常发挥时的应得的水平翻了几十倍——不，几百倍。
A班班群里的众人热火朝天地讨论着高考成绩，不时有人@出几个成绩最好的同学好奇屏蔽情况。屡屡被点的邢墨雨却只是看着屏幕最上方不断跳出的消息提示，想不出一个字回复这些对他有着很高期望值的同学。
他真的考砸了。
他可能上不了鸿大了。
此后便是好多天的兵荒马乱。邢家父母把他接出了集训营，怕他想不开轮流盯着他做开导，又一连打电话找了好几所985高校的羽川招生组询问保底学校。十八年人生顺风顺水的邢墨雨头一次感受到无所适从的迷茫。短短几天他就什么都没有了——情场失意，高考失利，根本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
所幸老天爷对他并没有那么残忍，公布入围名单那天他侥幸作为最后一名拿到了鸿都大学强基计划的准考证。后面申请查分时他知道是理综生物不知怎么背刺了他一刀导致他的成绩凭空少了二十多分，但鸿大强基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他凭借扎实的学科基本功顺利通过了笔试、面试和体测，最后擦着边录上了鸿大化院的第一类强基。
感谢强基，不然都不知道他现在在哪。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邢墨雨重重呼出一口气。“失而复得”和“虚惊一场”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两个成语，他很幸运，没有失去自己的热爱，也没有失去进入梦中大学的资格。
只是，有另外一个东西，他是真真切切地再次失去了。
出分那几天张冉冉告诉他，谭澈知道了他在朋友圈连骂自己二十条的消息，毫不留情地发了动态回击。邢墨雨知道后当然有些难受，心里更多的却是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
好了，果然讨厌上我了。
那就只管恨我吧，只要你能记住我，怎么想都可以。
完成录取事宜后，邢墨雨孤身一人乘高铁北上，去了谭澈的老家，羽川省鹤城市。
鹤城并不是什么很出名的旅游城市，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县城。邢墨雨在那待了好几天，什么景点都不去，就只是白天在有些炎热的城市中独自漫步，晚上找一家据说谭澈放假回老家时特别喜欢去的当地酒吧独酌。
他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只是想逛一逛谭澈曾经生活过的城市。他想看看心爱少年看过的风景，吹吹心爱少年吹过的晚风，走走心爱少年走过的街道，找找心爱少年留下过的生活痕迹。
当然，他知道这样的旅行毫无意义。他甚至不可能在鹤城的某个拐角突然遇到谭澈，因为后者此时正在欧洲和一群金发碧眼的帅哥谈天说地。
年少时的喜欢往往只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最终也只会给一个人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哪怕后面进了大学，他也再没敢打听任何关于谭澈的消息。他特别害怕听到谭澈幸福——他怕谭澈离开自己后在别人身边过得更好，这样只会显得他那么多年的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有些感情，一开始还很浪漫、很纯粹，可在经历太多伤害后，就不由自主地变质了。理智告诉他这种想法很卑劣，但他就是抑制不住。
他想做谭澈的唯一，想让谭澈明白，只有自己深沉而真切地爱着他。
进大学后不少人说他有点神经，他也只是冷笑着默认。
修仙小说里很多主角都有心魔。心魔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主角的身心，让主角性情大变，甚至堕落成走火入魔的疯子。
现实世界不是小说，谭澈却确确实实是他的心魔。为了谭澈他甘愿发疯，甘愿把自己折腾到人不人、鬼不鬼。
只要谭澈愿意再看他一眼。
高三回忆结束，这段好长。整篇文快完结了，最后会让谭澈浪子回头，给他俩整个很不容易的H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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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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