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一千三百二十年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哨兵主动要求与向导解除关系的先例。”
王座之上,传来一道轻蔑的冷笑。
“阿翎,我看你是疯了。”
廷议肃穆,穹顶威严,一片死寂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王庭的正中。
一人正半跪在台阶前,垂眉顺眼。
他很年轻,旁人只能从身后望见他挺拔的背影;乌黑卷翘的发梢过渡了一抹柔和的浅粉,低垂着头,露出一截雪白的颈。
光是这样看着,任谁也想象不出这人竟然是一个哨兵。
——帝国皇太子加纳·尤尔金的契约哨兵,第三军团行动指挥官况翎。
“先前和殿下缔结关系只是情形所迫,”他的声音斯斯文文地,“如今王庭安稳,边境却频频遭到异族的骚扰,殿下几次阻止我前往驱逐,才叫我费解。”
“美狄莱星人最擅长制造幻象,这一趟行程很危险,为了避免您和我一同承受精神伤痛,提前解除契约是最好的办法。”
王庭本就安静,随着他这几句掷地有声的话语落下,更是鸦雀无声。
啪、啪。
两声突兀的掌声响起,王座上垂落的衣袍忽然动了一下,紧接着所有人都看见一道驼背的畸形身影匆匆站了起来,然后撤至一旁。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竟然叫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拒绝。”
样貌俊逸的皇太子缓步从穹顶帘幔的阴影下踱出,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姿态很恭敬,但是丝毫看不出臣服之意。
“可是阿翎,或许你忘了,你是个哨兵。”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在况翎身前站定,佩戴着华美珠戒的五指微微用力,捏起况翎的下巴,让他抬起头。
“是你需要我,不是我需要你。和我解除关系,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
况翎一直在等着他的回应,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唇角微扬,正要顺势促成自己的目的,皇太子含笑的声音冷不丁从头顶传来——
“还是你想说,其实你也不需要我?”
正有此意的况翎:“……”
想说的话被大皇子提前预判了,他只好保持沉默。
“有时候我也很好奇,”皇太子的音色透着冷意,“为什么阿翎对我并不依赖,甚至连精神力梳理的需求都很少。身为一个哨兵,这难道不奇怪吗?”
他松开禁锢着况翎下巴的手,忽然闭上眼睛扬起了掌心。
两侧的群臣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感觉一股强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猛地涌了上来,个个面色涨得通红,露出不堪忍受的神情。
首席向导带着攻击性的信息素如有千钧,别说是普通人,就连一般的哨兵也顶不住。
况翎却像没事人一样,依旧跪得笔直。
他的身体素质已经进化到了极致,无需外化成发达的肌肉,以至于从外形上看和常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有些清瘦,但抵御一个向导的怒火简直绰绰有余。
群臣在信息素的倾轧下哀嚎一片,唯独况翎一如既往犹如在状况之外般毫无反应。
皇太子扯了一下唇,脸上的笑意逐渐冷淡。
向导和哨兵天生相伴相生,是公认最为默契的拍档,一旦结合便绑定终身,彼此对对方的精神波动都极为敏感。
若是其中有一方死亡,另一方也多半难逃郁郁而终的下场。
加上向导战力不及哨兵,保护欲的基因便镌刻在所有哨兵的血液中,无论何时都不能伤害自己的向导,更不能违逆向导的意愿。
没有哨兵会对自己向导的信息素无动于衷,除非他的腺体被挖走,感知器官出现了问题。
但况翎显然不属于这一类,他健康得要命。
皇太子很早就发现了,况翎不仅对他的触碰无感,就连精神梳理也增加不了况翎对他的依赖。
每次梳理完精神力之后,况翎公事公办的道谢总让他感觉自己是一件工具。
向导无法驯服自己的哨兵,就像是盲人的手中握着一匹烈马的缰绳,长此以往只会令主人不安。
“您要是觉得我奇怪,”况翎猜不透皇太子的心思,“趁这个机会换掉我岂不更好?”
尤尔金:“换掉你?”
他俯下身,和半跪着的况翎视线齐平。
况翎在那双幽绿如寒潭般的眼底看见了自己。
“我还能上哪儿去找一个像你这么可爱的哨兵,”皇太子温声说,“我怎么舍得换掉你呢,阿翎?”
况翎的脸上渐渐浮现复杂的神色,他想说些什么,但马上被尤尔金打断了。
“怎么,难道你还要说,‘殿下,解除契约是为您着想’吗?”
他凑到况翎耳边,用只有况翎和他才听得见的声音道,“别装了——你根本就不受向导的信息素影响,更不存在和我精神链接……你这个怪物,你只想离开我。”
不知是哪一句话正好戳中了对方的心病,况翎的肩膀颤抖了一下,面色也一点点难看起来。
那一瞬间尤尔金竟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可是难道他就不可怜?
皇太子笑了起来,神色却是阴沉的:“作为你的向导,我连要求你为我喜怒的权力都没有,甚至还要被你解除关系。”
况翎看着他独自陷入伤春悲秋的情绪中,微微抿了一下唇。
“……可是我真的给不了更多了。殿下,放我走吧。”
他另一条半跪着的腿也放了下来,连挺直的上半身、昂起着的头颅,都朝着尤尔金深深地弯下了,“我发誓将会永远效忠您。”
无力感如排山倒海般向况翎袭来,然而朦胧的感知又将他隔绝在一切之外,让他没法做出更多的回应。
“如果殿下执意不肯和我解除关系,我只能用这条命来偿还所有恩情。”
皇太子听出他语气中的求死之意,双拳紧紧握着,牙关几乎要咬出血来。
“况翎!”
即便他再怎么想要克制,那道从心底滋长的怨毒依旧如藤蔓扼住了他的咽喉:“你就这么想离开,不然宁愿去死?”
况翎垂着头:“……是。”
皇太子颓然后退两步。
其实他还想再听听况翎的借口,可是况翎直白不加掩饰的承认,打破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是因为我还没有登上王位吗?”
他喃喃道,“你觉得我不堪大任,是不是?”
眼看他越说越离谱,况翎头疼地扶住了脑袋,“——殿下!”
一面无形的壁竖立在两人身旁,阻隔了来自四周好奇的探视。
早在从尤尔金走下台阶的时候,况翎就留意着他的动向,提前布下了屏障。
尽管知道群臣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老国王只是陷入昏迷,还不知道未来情况如何,储君议论王位是大忌。
况翎道:“我说了,当时和您结合是情形所迫,无论您是不是我的向导,我都会倾其所有地帮助您。”
他觉得自己解释得足够详细。
“只是我们现在已经没有绑定在一起的必要。”
王庭中无休止的议论和猜疑,皇太子出乎想象的控制欲,加上身体上的反常状态,都让况翎无比疲惫。
他想念和异族厮杀作战的感觉,穿透敌人坚硬的盔甲,感受他们滚烫的血液在皮肤上留下热痕,比留王庭中侍奉皇太子左右带给他的体感更加真实。
“如果您一定要我给出一个非走不可理由的话,”况翎跪在他面前,“……我们的精神结合是失败的,您满足不了我的需求,我想换一个向导。”
……
那面透明的壁从里面破碎了。
大臣们顾不上交头接耳,个个伸长脖子看过去。
况翎跪在尤尔金面前,衣襟湿透,浅金色的利口酒顺着他手臂上的护甲滴滴答答地汇在地面,折射着殿外的残阳,像是在他身上笼了金纱一层。
皇太子的脸色已经不足以用难看来形容。
他先是狠狠地将况翎踹翻在地,然后又扯下手腕上的珍珠链朝况翎脸上甩去。
没人敢在此时上前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太子发泄脾气,却也不知道这位清冷的指挥官在里面干了什么才惹得皇太子勃然大怒。
况翎没有任何反抗,任凭尤尔金对他又踢又打。
珍珠链在他脸上划开一道口子,霎时溅出一抹鲜红。
触及到那抹刺目的血色,尤尔金踹打的动作顿时一滞。
他知道自己泄愤的举动伤不了况翎分毫,甚至连羞辱都算不上。
况翎一心要离开,连死都不怕,被他不痛不痒地踹几脚又能干什么?
他只是恨而已。
恨自己况翎是一条冷血的狗,养了这么多年也没能养熟,叫他弯一弯他的骨头、连向主人谄媚都做不到。
现如今反而还想独善其身,弃他而去。
况翎安静地等着皇太子对他做出最后的处置——让他滚蛋,或者剥除他所有职位后再滚蛋,再不济把他丢回白塔里,总之哪一种都比眼下的情况要好。
方才的托辞虽然无情得像一个人渣,却也足以让自尊心极强的皇太子彻底断绝对他的念头,兴许还会产生厌恶,然后避而远之。
“总听别人说指挥官薄情寡义,今天算是见识了。”
皇太子慢慢恢复了镇定,面无表情地回到了王座上,“起身吧,阁下。心里没有诚意,跪着也难看。”
他像一座冰雕般俯视着座下的人,仿佛刚才的一切失控都不曾发生过。
“指挥官为帝国屡立功勋,王庭自然以你的需求为先,赏赐更是不会少了你。”
他的唇边泛起一抹冷意。
一股极为不妙的感觉从况翎心中涌起。
尤尔金并不是好说话的人,他本以为还要拉扯一阵,没想到竟然答应得这么利落。
对方的态度突然转变,反而让他警铃大作。
“想换一个向导?”
尤尔金:“那我今天就送你一个‘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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