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渊的寒冬漫漫无尽头,有一日陆鸢带了点从鸟兽嘴里抠出来的碎粮食回来的时候,发现一些萧慎部族的人正在搜刮村落。
她心头一紧,顺着墙边悄悄逼近,在后门的缝隙中见一位萧慎族人把弯刀刺进了草堆,而草堆的底部有黑袍子的一角。
拔出来的弯刀沾着血,她捂着嘴强制让自己不发出声音,极度的紧张化成了喉咙处卡着的一口血,直到跑了好远好远才吐出来。
晚上的时候,村落几乎空无一人,能逃的逃,逃不掉了的变成了一具凉透了的尸体。陆鸢摸着黑回到了院子,她摸索着扒开了草堆,里面空无一人,只剩了一件被捅破的黑裘狐的外套。
有悬念总比死了好,她虚脱地坐在地上,很快便裹着破外套走了出去。月光照在茫茫雪地上,她的脚步很快便被落雪盖住,她的影子在一片没有尽头的白色中变成了一个黑点,好像一阵风就会遮住。
就这样没有知觉的走了半夜,她恍惚看到远处有火光,几只孤独的帐篷扎在雪地里,陆鸢靠近的时候,发现这是萧慎族人的帐篷,她发现了几个女人。
陆鸢听不懂她们说话,便小跑过去,假装晕倒一头栽在雪里。她在赌,赌这片无暇的雪地上还剩了一点人情味。
这是离开京城以来,她唯一赌对了的一次。
一位穿着白狼皮的女人把陆鸢抱了起来,带进了敞篷,给她喂了一点水。陆鸢悄悄地睁了一点眼睛,看到火光旁的一位女人抱了一个婴儿,女人看着很虚弱,应该是刚生了孩子不久。
陆鸢觉得她们不会杀了她,放松警惕地彻底闭上了眼睛,她睡了很沉的一觉,在梦里她梦见了母亲在为她涂胭脂,她曾经也是有母亲呵护的孩子。
一觉醒来的时候,帐篷外有很响的兵器摩擦的声音,几位壮汉进了帐篷,跟女人们说了几句话,就出去了。
陆鸢坐起来的时候,周围暖烘烘的,萧慎的女人们穿着很厚的狼皮外套,脖子上带着骨饰,耳垂上插着银环,她们看着陆鸢的时候,眼角带着笑意。
一想到她们的男人正在屠杀周围的村落的人,陆鸢对她们的善意感到无措,她没有办法向面对寻常妇孺一样面对她们。
女人摸了摸肚子,给陆鸢拿了块没烤熟的羊肉,端了一碗水。陆鸢站起来,冲她们行了礼,乞讨流浪了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接受别人的馈赠。
她穿着破碎的麻布粗衣,对几位萧慎妇女,行了对贵女的最高的礼。
帐篷外动静不小,陆鸢跟着妇女走出去,见到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趴在雪地里,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内衣,他的头发乱糟糟的铺在雪地上,身形瘦弱,不像是萧慎人。
陆鸢跑了过去,把他的上半身从雪地里抱了出来,看见顾昭惨白的脸,她失声地哭了出来,用颤抖的手指蹭了蹭他的鼻尖,他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留有温度。
陆鸢拖着顾昭,跪在萧慎人的面前,她的眼角泪流不止,见到女人们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他,用手拍了拍顾昭,又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在胸前将两个拇指摁在了一起,她双手合十,求她们救他。
“他是我的爱人,求求你们救救他。”在绝境的时候,陆鸢只能想办法打动这几位妇人,她很清楚自己很龌龊地利用了她们的善良,但是她没有别的办法。
女人们让陆鸢进帐篷,但是顾昭不行。
陆鸢就跪在帐篷外,雪很快白了她的头,在她的肩膀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
萧慎的妇女给了他一碗温水,鄙夷地指着地上的顾昭,在自己的脖子上用手势划了一道,摇了摇头。帐篷内一位白了头的老妪撑着木杖走了出来,她冷漠地看着陆鸢说:“男人杀了我的孩子,三年前,在雪里。”
这位夫人曾经在边界的那一片生活过,会说那边的话,她说:“男人,该死。”
“顾昭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他是被那边抛弃的人,我求求您救救他,如果他死了,我也就没有必要活下去了。”陆鸢的力气剩的不多,她的声音支离破碎。
“男人,杀人,不能留。”老妪的白发上融了雪。
“他是我的丈夫,他死了,我一个女人,不可能在北疆活下去。如果您不肯救他,我就跪死在帐门口,还请您把我们埋在一起。”陆鸢冷得身体发抖,她的手没有离开顾昭的鼻尖。
夜里的北风刮得更凶狠,陆鸢不知道什么时候倒在了雪地里,醒来的时候周围明亮的让人眩晕。
她伸手一摸,摸到了有了点温度的顾昭,松了一口气。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陆鸢给老妪磕了三个头。
老妪靠在一个裹着狼皮的木桩上,缓缓道:“我的爱人,外族人。”她指了指顾昭,在边界以外的日子里,她遇到了曾经的丈夫。
“在那边,有女人救了我,和男人相爱,分离,不过三年。”老妪的眼睛空洞无神,好像在看着一处地方。
善报虽然不会立刻兑现,但是会在这世间轮回,有可能拯救了任何一个濒临绝境的人。
那位的女子对老妪的善,成了陆鸢今日得救的果。
老妪身边的女人看着顾昭,对陆鸢比划,她的两只手合在一起,拇指结印,歪头看着陆鸢。老妪见状,看了眼顾昭,笑着问陆鸢:“成婚了吗?”
陆鸢第一次被人问这种问题,害羞地低下了头,她轻轻摇头。
老妪笑着转头对身边的女人们说了几句话,陆鸢听不懂,但是看女人们的表情,猜到了大概。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月轮转,顾昭的皮外伤渐渐好转,只是一直陷入昏迷,有一天陆鸢守在他身边打瞌睡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听见了一声:“夫人。”
她以为自己睡死了。
直到顾昭抓住了她的手腕,靠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句:“我听见了,你说我是你的丈夫。”
“你醒了?”她紧紧地抱着他,又突然松开。
“顾昭你不得好死!”陆鸢兴奋地不知道说什么,胡乱地骂了他一句。
“怎么咒为夫,托夫人的福,想死都死不掉。”顾昭苍白的脸上多了一抹淡红,他靠在陆鸢的肩头,轻轻一笑。
“再乱说,把你拖到雪地里喂白狼。”陆鸢转过头,偷偷藏了一滴泪。
“夫人才舍不得呢,没有为夫你一天都活不下去,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顾昭歪头看着她。
“你听错了,那是梦话。”陆鸢藏着脸,不去看他。
“喔,原来夫人做梦都在想着——”顾昭特意拖着长腔,专门等着陆鸢堵他的话。
但是陆鸢没有,她在等着他说。
顾昭没了声音,呼吸声弱弱的,陆鸢心头一紧,转头的时候,唇尖对上了他的两瓣冰凉的唇,而后渐渐有了温热。
陆鸢没有抗拒,只是好奇的感受着心口的悸动,他的温度慢慢将她包围。她闭上了眼睛,长睫毛蹭到了他的脸颊,而后沉沦在了一丝温柔之中,好像春风拂过海棠花的花尖,留有余香。
顾昭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随后将陆鸢温柔地揽在怀里,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那日你抱着我的时候,我尚有一点知觉,只是连一点开口说话力气都没有。”
一滴泪水落在的陆鸢的脸颊,顺着她的侧脸流了下来,就像那滴泪是她的。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所以想着一定要告诉你,鸢儿,我在京城里的那位心上人,就是你”,顾昭的声音颤了颤,“从前跟着阿忆去过陆府,曾经见过你一面。你穿着远山黛的绣裙,在合欢树下,数着池中锦鲤。”
窗外的雪从缝隙中飘了进来,很快化作了柔水。
“出事的前一夜,我在府中写下了登门求亲的帖,《合欢鲤,一面缘》”,顾昭看着自己爬满冻疮的手,“我知道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没有资格奢望与你站在一起,但是鸢儿,我想要放纵一次。在快要死的那一刻,我很后悔没有对你说出这些话,所以现在我一定要说。”
这是陆鸢第一次红鸾星动,她心慌地听着顾昭说这些话,脑子里却想的全是该怎么面对刚才的那一个吻。
她的初吻。
“阿昭,我从来没想过这些。”陆鸢抬头看着他。
“我明白了你的心意,但是不能允你承诺,而且我有一个要求。”,陆鸢低下头,捂着脸说,“不许叫我夫人。”
她的脸烧的通红,心思一点没剩在表情中全盘托出。
“鸢儿,你救了我,照顾我,无以为报。”,顾昭凑近她的侧脸,“我一无所有,只能以身相许。。”
“我陆鸢可不是随随便便的娘子,不要你为了还恩情,定终身。”陆鸢跑了出去,在雪中大口呼吸。
陆鸢抬头看着满天飞雪,毫无掩饰自己的欣喜,她肆意地奔跑,最后虚力地躺在雪里。
雪落在她的脸上的时候带着无尽的凉意,可她的心是热的。
她不懂什么是爱情,只是单纯的因为被人喜欢而开心。
这种喜欢不是从前在京城里虚假的追捧,而是在北疆的冰天雪地里,面对生死无解的告白。
顾昭说他喜欢她,在看清了陆鸢为了活下去而做的一切不择手段之后,仍然说出了他的心意。
此时陆鸢只希望这满天的大雪不要停,将她深深地埋在这一刻。
就是像做了一场永远都不会走向结局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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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渊的三年,恍若烟云,一转眼就过去了。
这几年对陆鸢来说只有两件比较重要的事情:
收到了陆崇还活着的消息,他被故友救了下来,有了安脚的地方。
她学会了说萧慎族话。
在北渊的第二年,陆鸢十五岁,在萧慎族一望无尽的草原上对救命恩人行了及笄礼。在那之后,她扎起了辫子,在发辫上扎上银饰,跑起来的时候头发上的小铃铛会响。
有一天她抱着小羊羔坐在草原上看天边白云的时候,顾昭悄悄地绕到她的身后,将一朵盛开的山丹花别了她的耳边。
陆鸢低着头,将那一朵山丹花取下来,放在手心里,像一团肆意燃烧的火,她的手微微收拢的时候,那团火变成了一朵小火苗。
“这是第几朵了?”陆鸢笑着说,她把山丹花捏在手里,看着风吹拂她的花蕊。
顾昭在她的身边坐下:“刚才在那边看着好看,就摘来给你了。怎么,你不喜欢?”
陆鸢从拿出一个绣着细纹的布袋,把里边的山丹花摆出来给顾昭看,抬头说:“你快把整个草原的山丹花都摘来了。”
顾昭看她把花都小心地收了起来,绕着陆鸢转了一圈,“你这袋子小了,改天我给你换个大的。”
“鸢儿,你想不想骑马。”顾昭蹲在她的身边,笑着问。
“你学会骑马了?萧慎的马性子都很烈,这可不是件容易事。”陆鸢把小羊放在草原上,看着顾昭说。
“你信不信我?”顾昭牵来了一批浑身通白的马,毛色发亮,浑身上下找不出一根杂毛。
“有什么不敢信的。”陆鸢说。
“好,我带你去追落日。”顾昭把陆鸢抱上了马,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看了一眼落日的方向,刚开始先小心地骑,等陆鸢熟悉了这种感觉,便策马去追太阳。
陆鸢看着天边的太阳一点一点落下,风吹起她的头发,她觉得特别痛快,大口大口地呼吸,看着远处的白羊,像斑斑点点镶嵌在草原上的珍珠。
“我喜欢这片草原。”陆鸢大喊。
陆鸢骑得慢了下来,他看着陆鸢说:“就只喜欢草原吗?”
“还有羊群。”陆鸢说。
“然后呢?”顾昭又问。
“嗯——落日也喜欢。”陆鸢看着天边笑着说。
“还有呢?”顾昭没听到想听的,就一直问。
“......”
陆鸢把草原上的一切说了个遍,顾昭还在问,在他握着她的手的时候,她说:“还有你摘的山丹花。”
月亮和落日出现在了同一片天空上,陆鸢在想过一会就可以数星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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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冬末,一位断了臂的老者找到了顾昭,他的命运从那一刻就开始轮转了。
陆忆临死前在狱中写下的?与君书?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终究是传到了圣上的面前。顾昭的一篇?北渊三年?从边疆一路流传到了京城,圣上看了之后为之感怀,召其回京。
再见到陆崇之后,顾昭才见到那封圣旨。几百金字无一字提及到陆崇,他的身体颤了颤,扶着墙勉强站立,他紧了紧外衣却还是没能撑得住严寒,进屋的时候咳了几声。
“鸢儿,你想让我回去吗?”顾昭站在一颗古树下,问陆鸢。
圣旨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召顾昭回京”,而他却问陆鸢要不要让他回去。
陆鸢轻笑:“这是圣旨,我怎么可能决定的了你的去留。”
“往北十里便是萧慎,那里的手伸不出去。”顾昭说。
比起让他成为叛国的罪臣,她更希望顾昭能够带着三年的隐忍和一腔热血才华在繁华的京城中得偿所愿。
“阿昭,你以为这封圣旨是怎么传到北疆,而我的父亲又是怎么才能活下来的”,陆鸢对顾昭说,“有人要利用你,对付朝中强硬的那一方势力,这是一个局。”
“我知道,可是经历了这么多次生死离别,我只觉得那个地方冷血肮脏,我不想离开你。”顾昭握住了陆鸢的手。
“局中人一旦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就没有了活着的必要。阿昭,不管我们逃到哪里,他们都有的是手段将我们撕碎,所以我们没有选择。”,陆鸢将顾昭的手塞进了外套里,“我陪你回去。”
“鸢儿,你不要勉强。”顾昭说。
陆鸢笑了笑,看着京城的方向说:“那里还有属于我的东西,我必须要拿回来。”
临走的时候,陆崇单独对顾昭说了很长时间的话。陆鸢觉得他是将陆氏一族复门的希望全盘压在了顾昭的身上。
飘来了一片乌黑的云,挡住了南面的光,陆鸢站在古树下,看着北渊的天空,心中五味杂陈。初来北渊之境的血与痛化作了归路时南边的乌云,此时的北渊在她的心中明亮无比。
她没来及根萧慎的一众情同亲人的人告别,便踏上了被乌压压的云笼罩着的归路。
看着枯树上冻死的乌鸦,有时候,她真想做一只北渊的乌鸦,哪怕只能活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父亲同你说了什么?”坐在车上的时候,陆鸢问。
顾昭撕了一口干饼,一边嚼一边说:“老师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城外置办了一套宅子,院子里有棵树,下面埋着不少有价值之物。”
陆鸢淡淡一笑:“这夫妻俩都喜欢在树底下埋东西。”
“咱们俩也有个共同点。”顾昭看着陆鸢的眼睛,笑着说。
“是什么?”陆鸢直到他又要卖关子,就直接问。
顾昭哈哈笑了两声,道:“都喜欢半睁着眼睡觉。”
陆鸢刚想说他怎么观察别人睡觉,又想到他这话回的别有意思,脸有点红:“谁跟你是夫妻,你又——”
“我可没说啊,是你自己说的”,顾昭看了一眼陆鸢,又笑着说,“这饼真香,夫人要不要尝尝。”
“你别吃了。”陆鸢侧着脸,不去看他。
顾昭在等一个时机,他知道从踏上这条路起,他便离那个时机越来越近了。
而陆鸢在等一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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