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凉房里出来,夏初换上了早上那套长袖上衣和宽松短裤,坐在伞下。
旅游旺季,遮阳伞一个小时租金100多,所以租伞的时候,他说什么也不要。
许芃芃只能给他铺了个沙滩垫子在两个伞之间,好在太阳的角度刚刚好,阴凉足够覆盖他们两个。
他从包袋里摸出一本书看了起来,是当下流行的某部大热西方魔幻小说,不过是英文版。
许芃芃发现他喜欢看书,这种安静的样子很符合当初她对他的第一印象——古典、矜贵、优雅。
少年有些闲散地半靠在垫子上,衣裤俨然,在这满沙滩清凉装中有种独特的清新感。
刚刚洗过的头发,发尖还微微垂下水滴,落在脖颈一侧,一路下滑窝进锁骨……
许芃芃忙收回了视线。
顾钧睡了回魂觉,又端着个插着纸伞的大椰子一阵猛嘬,顿时满血复活,又想下水玩耍。
他看看杨磊,想起这家伙的女人缘有些吃味,便又打上了夏初的主意,“来嘛,小初,咱们下去比划比划嘛。”
看到夏初已经换上了寻常衣服,有些诧异。“我就说你这孩子怎么跟小姑娘一样,一直捂这么严实。”他那个欠欠的劲头上来,上手去撩他上衣下摆。
夏初有些慌乱,伸手去捂。
这个弱弱的动作引起了顾钧跟进一步逗弄的心思,他一下把夏初从垫子上拉起,趁其不备,一个巧劲,把松垮的上衣从头顶扯了下来。
“走啊,跟哥哥哪吒闹海去。”
顾钧甩着衣服走在前头,笑嘻嘻地继续闹腾。夏初身体一僵,却是第一时间去看许芃芃,脸色十分难看。
她原本也正笑着看顾钧耍宝,留意到夏初的异样,这才注意到他身上。
夏初看到,许芃芃从躺椅上支起身子,伸手摘下墨镜,她的脸色煞白,嘴巴微微张开。
——肩膀以下、肚脐以上,夏初胸膛上密密麻麻分布着浅浅的圆形疤痕,指甲大小、淡粉色,仿佛月球上密布的环形山。
“对、对不起,兄弟,我不是故意的……”顾钧惊觉,不住道歉,把衣服堆在他胸前遮挡。
他似浑然不觉,有些倔强地立在那里,眼角微微发红,就那么看着她。
许芃芃看着少年,看他垂下视线,看他默默套上衣服,看他手指攥紧、微微发颤。
她收起表情,尽力屏去眼中的热意,把墨镜戴上,照旧靠回躺椅上。
少年三两下收拾起背包,默默地离开。
顾钧看着他背影,又转头看了看身后两个假装淡定的成年人,最终追了过去,小声说:“你告诉哥,是哪个混蛋,哥给你……”
“顾钧!”身后传来许芃芃压低的声音。
顾钧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抚着头,懊悔地一拍。
“夏初。”
少年的背影微微一顿,她用如常的语气说:“晚餐……夏初可不可以给我们做肉丝面?”
夏初点了点头。
沙滩上的人群照旧欢笑、嬉戏,没人注意到少年破碎的身影。
三个人各据一方长椅,陷入沉重的默然。顾钧压低声音爆出一句粗口。
海和风,都带上了苦涩的滋味。
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排屋一扇扇门退后过去,飘出不同的饭菜香味。
杨磊走在前头。顾钧拉着许芃芃故意拉开一段距离,两个人心事重重地凑在一起小声嘀嘀咕咕,他也毫不在意。
墙根底下的格桑花开得依旧热烈,她一边走一边伸手掐下几茎,拢成一束。
民宿那个显眼的绿色的门洞就在前头,许芃芃突然提高了点音调,“哥哥们,今天挺开心的。什么事都没发生,是么?”
她与顾钧已经形成默契,这话其实就是叮嘱杨磊。
杨磊站住了,转过头看着他们。片刻,他笑得眉眼弯弯,说:“不是许芃芃,顾钧他今天可是输给我了,怎么算什么都没发生呢?晚饭他买单。”
“什么?!明明是平局……”顾钧冲过去,跟他掰扯,“不,最后一局你要不是踹我肚子上,我就赢了……”
“都说了不是故意的,怎么还在女孩子面前提……”
两人又较起劲来,在不大的门洞前各不相让。
许芃芃从两人的缝隙间闪进门去,大声喊道:“我们回来啦!”
晚饭。
两样清蒸海鲜,凉拌黄瓜、姜汁皮蛋,主食是夏初做的雪菜肉丝面。
内陆人连着几顿海鲜,这锅肉丝面一时变得抢手,各人用勺子?进海碗里,三两下呼噜呼噜吃得干干净净。
虽然之前大家都达成了默契,除了顾钧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气氛比以往还是沉默了起来。
夏初平时饭量就小,今晚更是只是随意戳了两筷子,好像只为了尝一口饭菜的咸淡而已。
许芃芃留意他眼睛微红,不知道是给海水杀的还是哭过,不过面色依旧很平静的样子。
顾钧劝他多吃点,他只是嗯了一声,伸手拿过啤酒杯,小口啜起来。
许芃芃看着他,吞下一口面。
吃了饭,几个人各自去休息。
在床上烙煎饼似地折腾了一个小时,许芃芃翻了一身细汗。她干脆起身,轻手轻脚地来到夏初房间外。
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子,伸手敲了敲门。
门应声张开了一条缝隙。
她探了探头,凑着院子里的灯光,床铺上依旧是折叠好的被褥。床头柜上立着一个空酒瓶,孤零零地插着一小把格桑花。
她心中一沉,却见顾钧也从隔壁屋子里出来,朝屋顶指了指。
红色的小点在晒台上忽明忽暗,许芃芃爬上最后一级楼梯,轻轻咳了一声。
黑暗中的人听到动静,忙不迭地按灭手中的烟蒂。
他答应过戒烟,只是心情苦闷时,忍不住点上一支看它静静燃烧,并不放在唇边。
看到是她,夏初站起身,挥手把周身的香烟味道拍散。
“我、我熏蚊子……”他想出个蹩脚的借口。
晒台上摆着简易的长木凳,夏初往一边挪了挪,给她让出空间。
她并不急着落座,而是伸长了脖颈朝白天游水的方向看。
夜深人静,除了几盏影影绰绰的灯,远处的海面黑黢黢一片,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线。
远离城市的夜晚的光照,头顶上的星空仿佛一块半透明的丝绒。
许芃芃坐下来,把手撑在还带着温热的木凳上,小指蹭到冰冷的触感,是夏初的手指。
那根手指缩了缩手指,却又没有拉开距离。
吃饭的时候,夏初明显在回避和他们的眼神交流,这让她很不安。
“想聊一聊吗?”她索性握住他的手,拇指轻轻捻着他的手心,表示一种安慰。
他整只手冰冷,掌心湿热,像蕴着一小片沼泽。
——回来的路上,顾钧小声告诉她,那些是香烟的烫疤,他在某些人身上见过,所以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夏初断然不会做这种自残的事情。许芃芃已经大概明白。
她只是明白,她不能够想象那个情景,一点都不能。
海边那一幕像一枚木刺楔在胸口,让她痛苦地没法入睡。
“嗯。”闷闷的声音,“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所有的,全部的。”
“你算是挺过来了,对吗?”
“嗯。”
那只柔软但有力的小手摩挲着他的掌心,传递着斟酌和考量。
突然,他听到她小声说:“我能碰一碰它们吗?”
沉默许久,她听到夜色中缥缈的一声“嗯”。
身边的少年动了动,衣料发出细小的摩擦声。
夏初卷起下摆,捉过那只手,一起轻轻覆上左胸。
那些疤痕是如此地密集,多到许芃芃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夏初阖上眼睛,他透过她的指尖探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温柔柔软的手指似目盲的旅人,试探着拂过他的皮肤,在凹凸的表面缓缓跋涉。
一场苦旅。
那些陈年旧伤没来由地又刺痛起来,带着微微的痒意。好似沉睡了这么多年,忽地时光倒流回到结痂期。
小心而庄重地,这簇手指在崎岖的皮肤表面蹒跚走过,似故地重游,又似安抚和诊疗。
安静的夜空下,他发觉脑中一片清明、镇定,没有预想中的惶恐、抗拒,或者自卑的胆怯。
只因为是你吧?他想。
小小的指尖在颤抖……
“很丑吗?”夏初小声问。
“不,”她声音喑哑,齿尖颤抖,“一点也不丑。”
伸手触上她的脸,已经有了湿意。
“很疼吧?”她问,带着鼻音。
他突然有种卑劣的念头:怜悯和心疼总有一天能转换成爱意,也说不定。
“嗯。”平淡的语气。
这并不完全是撒谎或是夸大。
鼻端仿佛又升起那种焦糊的味道。
刚开始是有些疼的,后来……就麻木了。
不过一瞬间的灼痛,与其他开放性伤口相比,这种不需要去医院处理,平时盖在衣服下面,也方便维持他外在的完整和体面。
手下皮肤的湿意更重,夏初忙低声道:“骗你的,一点也不痛,就是你们女生打耳洞那种程度。”
听他这么说,许芃芃泪涌得更厉害了。
“好了,好了,全过去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不记得了。”夏初拇指抚上她眼角泪珠,语声轻柔。
泪珠啪嗒啪嗒落下,带着骇人的分量。
若是嚎啕大哭,他还勉强能厚起脸皮把她拥在怀里。
可她就这么两只眼睛如打开的水龙头一般,只是安静地流泪,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夏初很慌,拿手指徒劳地承接那些泪水,内心芜杂到他自己都搞不清自己——酸楚、懊恼,混合着一丝他自己都不曾感受到的甜蜜。
不知过了多久,手里递过来一团柔软的织物,许芃芃接过,轻轻擦着脸和鼻涕。
棉织物柔软的触感,带着她熟悉的洗衣液味道,以及……属于体温的温热。
转过头,她看到少年昙花般苍白的身躯漂浮在夜色中。
他手肘搭着膝盖,坐在一旁,看着她。
“你傻啊!”她咽下一个抽噎,“……把上衣脱了……嗯……给人擦鼻涕?”
手上却毫不客气,又擦了擦。
“你看,”夏初仰起下巴,让她看着天上舒朗的星,“很多年以后,再想起这个夏天,我想你记起的应该是今晚的星空、海风,以及……有个傻瓜把衣服脱了给你擦脸,这样你就会笑起来,对吧?”
“……嗯!”她看了看夏初,又看了看夜空,大力地点点头,“仔细看,星星还不少呢。”
“今晚月色很美啊——”少年抱上膝盖,老气横秋地感慨。
“月亮在哪?明明是星星比较亮。”她转着脑袋找月亮。
夏初转头看她,星光给她的侧脸镶上晶莹的边线。
“流星!”她盯着夜空,伸手拍了拍他,催促道:“快许愿,快许愿!”
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抵在眉心,很虔诚地嘴里小声念叨着什么。
这是最常见的英仙座流星雨,在夏季夜空几乎没有缺席过。
夏初并没有动弹,仍旧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身边人。
这张脸一次次地在他读书时划过脑海,令人苦恼。浓密的黑发,饱满的额头,挺翘的鼻尖……他在脑海里描摹了一次又一次。
“姐姐许了什么愿望?”等“仪式”结束了,他问,声音中带着淡淡笑意。
“说出来就不灵了。”
“不是哦,现在说出来就是咱们两个的愿望了,加倍的灵。”
许芃芃看着他,说:“希望生在北方、现在住在杨村7巷的夏初,从今以后平安、健康、开心、富足,有很多很多的爱。”
“有点贪心了,许芃芃。”夏初轻笑。
“哪有?正正好,正正好。”
平安、健康、开心、富足,有很多很多的爱……他点点头,会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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