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鸟面面相觑。
明明是一只刚出生的鸟,施青却莫名感觉受到了审视。
作为随手一磕把它带到人间的罪魁祸首,施青有点心虚。
对视十几秒钟后,这鸟忽然不耐烦了,要去啄困住它的手指,施青眼疾手快,立马放开。
于是这鸟笃定地扑腾了几下翅膀,然后啪唧一声摔到了桌面上。
要说看到鸟还有诸如震惊疑惑之类的表情,这还是第一次。施青想笑又不敢笑,方才还占据了满心满意的师兄和他的女朋友,在这等怪事面前,早都被忘得渣都不剩。
那鸟若有所觉,灵活地一转头,瞪了施青一眼,施青冲它敬了个礼,示意自己守口如瓶。
这样,那鸟跟看懂了似的,哒哒哒地迈着小短腿,绕着桌子转了一圈,一边巡视一边向远处眺望。
施青无所事事,看着这只湿漉漉的、淋漓的新生命,觉得饶有趣味。
山河大地已属微尘。
施青向着不远处喧嚣的人群望了一眼,那边的人正热热闹闹地围着一只烤羊腿,美酒热烈人声鼎沸。
周江依然鹤立鸡群似的站在人群中间,动作快而细致地割下一片烤得滚烫流油的肉,搁在盘子里递给女朋友。
何况尘中之尘。
施青忽然笑了,一把抄起正在尝试跳下桌子的鸟,“走了走了,咱们回家。”
那鸟虽然小,居然很凶猛,哒哒地啄施青的手指。
施青丝毫没生气,低下视线注释着鸟的眼睛:“小东西,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起完名字就得跟我回家了。”
那鸟依然挣扎着,可惜是只新生的鸟,喙尚且柔嫩啄不疼人,何况是这小得不得了的力气。
施青望着掌中鸟灿烂如新日的羽毛,余光里是众人身后消逝的红色晚霞,道:“就叫你阿白吧。”
鸟:“?”
可能是震惊于施青的眼瞎,这鸟居然恍惚得不再挣扎,任由施青捧着,走到一株柳树旁。
施青把鸟放在脚边,叮嘱道:“阿白,别乱跑哦。”
这鸟严肃地盯着她,仿佛听不懂人话。
施青折了几条柳枝下来,手指灵活地挑拢,在顶端收紧,一个简易的鸟笼就做好了。
说是鸟笼,其实根本不像个笼子,因为枝条间编得很稀疏,像个铁定会漏鸟的筛子。
柳叶没有被摘去,错落地罩在笼子四周,像树上的巢。
“阿白,要不要进来?”
施青蹲下来,把鸟笼放在地上。
幼鸟盯着柔嫩的枝条伪装成的巢穴,那巢穴后面有一双眼睛,似乎在关切地望着。
可惜这一点点稀疏的熟悉感还没来得及发酵,施青的那一丝丝耐心就见了底,一双魔爪伸过来,把它抓到了笼子里。
接着,就见那魔爪的主人“恶狠狠”地盯着它,又“恶狠狠”地威胁道:“你是我的鸟了,听见没?你要是赶乱跑,我就把你……嗯……把你……”
“啾、啾、啾、啾!”
这鸟第一次开嗓,居然还有模有样的,叫声高低错落,听起来格外地像“抓来吃了”。
施青大笑,伸手进笼子里拢了拢幼鸟脑袋,“阿白,你怎么这么有自知之明啊,你不会是投胎的时候没喝孟婆汤吧?”
一人一鸟走出烧烤园的大门,鼎沸的人声就被关到了后面。
初夏夜晚清凉的晚风飒飒地拂过,惹得施青莫名地开心起来。
她把小鸟笼提到眼前:“我们散散步吧。”
说完,施青脱掉有点磨脚的鞋子,一手提着鞋,一手提着鸟,顺着路沿慢慢地走。
“阿白,今天几号啊?”
鸟:“……”
施青用一个艰难的姿势摸出手机按亮屏幕:“哦,六月十五号。”
看完这无意义的日期之后,施青又用艰难的姿势把手机放回口袋:“以后六月十五号就是你的生日了,还有三百六十五天你就能过生日了,是不是有点久啊?久也没办法,你得慢慢等着……”
庄白默默地听着,有点不理解这人为什么要说三百六十五天很久。
椿玖还在的时候,他俩经常偷老祖的梨花白。
椿玖长得俊俏,很受老祖门下的仙子喜欢,在门口一站,仙子们纷纷围上去,庄白就偷偷溜进酒窖,揣上几葫芦酒,然后奔出寝殿,在跨下台阶时,身后生出巨大的羽翼,在仙子们的惊呼声中振翼而起,椿玖跳上他的背,巨大的气流掀起老祖寝殿上的几块金砖。
之后,两人就飞快地掠过天界上空,灿烂的羽翼打散几十年都没有变化的流云,然后停在某个小山岗上,快活地喝个酩酊大醉。
这一醉,有时能梦出十几年的光阴。
他们从未用“天”来计过时间,用“年”都很少,脱口就是几十年的光阴。
于是有一天,当椿玖跟他说自己没有时间了的时候,庄白歪了歪头,脑袋上还竖着一根忘记变回去的羽毛。他认真地发问道:“为什么啊,时间怎么会没有了呢?”
时间不应该像玉清宫的泉,从此出来,到彼处去,还又复归此处么?
椿玖有些懊悔的样子:“我没尽到责任,我没教会你什么是生死。”
“生、死?”庄白成日快活的脑袋里从来没装进过这两个字,他从树上掰了根幼芽,叼在嘴巴里,模模糊糊地道:“凡人每天都有那么多人生生死死的,有什么稀奇。”
椿玖一时语塞。
庄白现在时常想起当时的情境:椿玖单单薄薄地站在他们经常喝酒的山岗上,不止歇的山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袍,椿玖有些无奈地笑着,说道:“只教会你喝酒,是我不对。”
“会喝酒有什么不好的,喝酒多快活。”庄白盘腿坐在地上,冲着椿玖笑:“我最喜欢跟阿玖喝酒了。”
椿玖也席地而坐,有些没办法地望着不知忧愁是何物的神鸟,半晌,终于是勾起唇角,从袖袍里摸出一葫芦梨花白:“罢了,你喜欢同我喝酒,我便同你喝酒。至于其他的事,总有你自己的机缘,日后会有人教你的。”
那日他们喝了很多,笑笑闹闹,竟又要醉了。
两人卧在山顶,眼前是隐在紫气后的明星,庄白忽然问:“人间好玩么,你为什么总是喜欢跑去人间?”
“嗯……”椿玖陷入深思,“是很好玩的,在人间,总会找到些珍贵的东西。”
“为什么?”
“因为人间的东西,好的也好坏的也罢,都是有期限的。”
“有期限就好么?”
椿玖侧过身,看着身旁无忧无虑的神鸟,这小子喝醉了连翅膀都变了出来,窝在乱蓬蓬的金色羽毛里,显得他的年龄更小了。
椿玖很长久地没有讲话,只静静地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自己都快要睡着了,庄白才听到椿玖的声音:“日后如果有机会,你也去人间看看吧。”
“去找你么?”庄白侧过身,睁开因为困倦而藏着水雾的眼睛。
“嗯。我以后去人间做棵树。”
“嘁,那里的树不会说话也不能动,有什么意思。”
椿玖就笑:“那你就去人间找别人,别的有意思的人。”
“人间哪里有有意思的人,一个个寿命都那么短,还没见识到什么呢,就进棺材入土了。”庄白的语气有些不屑。
“呦,你还知道进棺材入土这回事啊。”椿玖挑了挑眉,“你可别小看人间,也许你下去就不想回来了。”
“我才不信。”庄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打赌?”
“打赌就打赌,还能怕你不成。”庄白这样说着,就去拽椿玖的袖子,“赌注是什么?”
“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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