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杳听完,皱着眉上下打量着他:“突然说这个干嘛?”
末了,她像是突然恍然大悟了一般:“嫌弃我不好看是吧?”
“不……不是。”百里昀没想到她就这样话锋一转,说成了他的不是,他敛下眉目细细思索,百思不得其解,“你……”
“无功不受禄。”林杳打眼看他,将他细微表情收之眼底,“你该不会又有什么要我给你画吧?”
百里昀听完这话,有些哭笑不得了。
见百里昀不言语,她觉得自己的猜想证实了,当即说:“我现在可不想当没有月俸的画像师了,毕竟人家萧推官可是给了我月俸的。”
“你想去给他当私人画罪师?”
他闷闷地问。
“不然呢?”林杳试图抽出被他握住了手,没料到这次这么容易就抽离了,“我可不能和钱过不去不是?”
然而百里昀却是没有什么反应,但又让人感觉他有什么情绪在暗流涌动,却被他竭力控制住了,他半垂着眉目低头望着她,一片小巧的银杏叶落在了她的发顶。
于是他抬起了手。
林杳见百里昀突然抬起了手,像是想要触碰她,身体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往后一退,二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开。
看见了她这般迅疾的动作,百里昀呼吸一顿,他伸出的手微微一颤,放下后又忍不住用力握紧了几分。
他试探性地开口:“躲我?为什么?”
“这有什么好为什么的?我们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就行了。”林杳笑了笑,“外人不在的时候你该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否则我怕你今日对我好了,明日就又要把我送到虎穴龙潭。”
疏离,冷寂的声音,像极了鼻息间微凉的秋风,只愿默然相伴,却不愿再进一步。
百里昀听懂了,她指的是上次以她为诱饵,引出郑由一事。
“再也不会了。”他轻声说,“我保证。”
听及此处,她浅浅一笑,规规矩矩朝他行了一礼,而后离开了。
百里昀伸手想去抓住她,却只是触碰到了她飞扬的发带,转瞬即逝。
旅居人间近二十载,世间一切教会她的就是莫于他人之处觅安宁。
她拜读过方才那位吴冕吴通判的文章,虽然对他胆小怕事的行为不解但是还是觉得他有一篇文章中几句话写得很妙。
他是这样写的:“吾等常思得一人,可分吾之苦痛哀伤,然吾等震天动地之创痛,于他人目中,不过一微尘。
人性繁杂且多变,孰为孰之倚仗?众人皆自有困厄,吾当为吾之倚仗。”
至难之途,她都是独身以行,暗自消解,徐徐自愈。
不论前路幽晦,历程艰困,她亦当如以往一样,数番救己于水火,自深渊而出,行至有光之处。
就像孟醒阿嬷说的,她是败诸般己身,幸存之己耳。
百里昀杵在唯余寥寥几片叶子的银杏树下,望向逐渐消失在月洞门的那道身影,感受着指尖朱湛色发带的触感一点点随晚风消散。
他轻叹了一口气,阖了阖双眼,而后弯腰捡起地下的碎石子,头也不回地朝后面的参天樟树上扔去。
碎石划过樟木间的树叶,而后便听到“嗷呜”一声压低声音的惨叫。
“是州衙没有大门?还是孟兄没有脸面?缘何总是待在树上呢?次次待,次次被我发现,倒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孟醒见被发现了,也就大大方方地跳下了树,拍了拍沾了些许树皮碎屑的衣裳,吊儿郎当地走向了百里昀:“倒是没看出来,百里兄一介文官,竟是会武功的。”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百里昀睨了他一眼,“不会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念过书。”
“原来如此。”孟醒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想故作高深,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何时发现我的?又是如何发现我的?你每次都发现我了?”
“我还是习过一些武的。”百里昀嫌弃地上下打量着他,“并非对此一窍不通。”
“噢。”孟醒摸了摸鼻尖,扬起下巴点了点月洞门,“你们方才为何闹得不愉快?我怎么没听明白呢?什么外人内人的?什么虎穴龙潭的?”
“胡说!”百里昀瞪了他一眼,“我们何时闹不愉快了?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孟醒指了指自己的两只眼睛:“两只,全看见了。”
“我可和你说啊。”孟醒轻咳了几声,正色道,“知微的兄长不在了,我便是她的兄长,我罩着她,你若是敢惹她不开心,你——”
“等会儿。”百里昀皱着眉打断了他,“孟兄,你怎么一上来就占我便宜呢?”
“你……”孟醒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这句话原来还有这层意思,“算了,不同你一般计较,要不是看你待知微还可以,我真想把你揍一顿。”
百里昀“哼”了一声,抬脚就走:“往后你若是要寻知微,走大门,我又不是不让你进。”
“我往后不会再来得如此频繁了。”孟醒在他身后喊,“我就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她这十几年过得太苦了,今日得见你待她很好,还要带她去街上买珠花,我也就放心了。”
百里昀脚步顿住了,又折返回来对着孟醒勾肩搭背:“走,悟之兄,我带你去枝可依吃一顿,你同我讲讲知微的过去。”
林杳离开百里昀后,莫名烦躁,走到了庭院里,看到栀年正坐在石阶上绣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把她拉了起来:“都什么时节了?石阶能坐吗?着凉了如何是好?”
栀年原是一愣,见是她,随即眉眼弯弯唤她:“少夫人。”
“没事的,我从小坐习惯了。”栀年说着把手中绣的花给她看,“好看吗?”
上面绣的是一簇银杏叶,有绿油油的,也有黄灿灿的,还有二者兼有的。
“状舒展,脉络纤毫毕现,丝线之色,深浅交错,仿若日影洒落叶间,斑斑陆离。”林杳接过她递过来的帕子,由衷赞叹,“真逼真啊,我就绣不出来。”
“只不过是一些小手艺罢了。”栀年低头羞赧地笑了笑,“少夫人画的定是比我绣的更加逼真!”
“诶!”林杳突然灵光乍现,问道,“栀年,元安大街上有一座绣坊,唤作绮绣坊,你可去过?”
“去过,同夫人去挑花纹料子的时候都会去。”栀年说着,眼里不自觉露出了艳羡的神色。
“我听说绮绣坊上下全是女子,你何不去那里试一试?”林杳提议,“你绣工如此绝妙,所绣之物呼之欲出,倘若去了绮绣坊,也定是能靠这门手艺养活自己的!”
栀年静静地站在那里,听到她的话后,却缓缓地低下了头。
她的目光落在地上,眼里似乎藏着无尽的哀愁。
过了片刻,她才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道:“少夫人,我是奴籍。”
林杳听到栀年的话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对哦。”林杳说着就要进屋,“我现在去拿文书,给你脱籍。”
“少夫人!”栀年急忙叫住了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与无奈,她微微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栀年是少夫人救的,不该脱籍。”
说着说着,眼里的光芒便黯淡了,眼睛也低了下去。
她记起了自己进百里府的那一年。
云夫人那时问林杳想要哪个当她的侍女,她就指了自己。
在所有人中,她的衣着最不贴身,整个人都瘦瘦小小的,像是一根小竹竿,风一吹就要倒了,可是即便如此,当云夫人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她眼里却是藏不住的期待。
“好,就她了。”云夫人笑着点头,环视了一圈,语句温婉地说道,“夏日入府,栀子年华,从今往后,你便叫栀年吧,以后就跟着三少夫人,不得懈怠,明白吗?”
“栀年明白。”
三少夫人曾经问过她:“你入府前叫什么名字?”
“回少夫人,奴婢无名。”
那时,她恭恭敬敬地回答。
“无名?那旁人如何称呼你?”林杳不知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我在家中行三,他们叫我三娘。”
她逆光而立,低着头,一动不动,声音毫无起伏,林杳看不明朗她的神情,可是恍惚间好像看到一小颗晶莹的玉石掉落至地,而后不见踪迹。
家中贫困,父母为了生计,于是将她卖给了人牙子,可明明她也是他们的子女啊,她也很努力地多干了些活了啊……
“你喜欢这个栀年名字吗?”
“自是喜欢的,虽然奴婢不懂,但是我听到夫人给我起名字的时候吟诗了,想来是个好名字。”
比之三娘,栀年更像是个名字,她自然是欢喜的。
栀子之华,明月之辉,仙子之姿,清雅绵长。
林杳也替她开心。
栀年啊,虽然现下不明朗你的过去,但我,愿你岁岁年年景常新,岁岁年年绽芳华。
“什么该不该的?”想到这里,林杳有些好笑地弹了弹她的脑袋,“你只问自己想不想。”
栀年头低得更低了,半天才嚅嗫着说出来:“……想。”
好似就这一个字像是多么大逆不道的言论一样。
“你活在世上,只为你自己。”林杳语重心长地同她说,“你想啊,是我限了你的自由,你为何反倒还要来感谢我呢?你就该抓住这个机会逃出去,不是吗?”
栀年被她逗笑了,她自是知道林杳这般说就是为了安慰她。
“少夫人尽会说些歪理,在探州栀年就要跟着少夫人!”栀年固执地说,“等三公子回京了,夫人再脱了我的奴籍,可好?”
“自然好。”
吾等常思得一人,可分吾之苦痛哀伤,然吾等震天动地之创痛,于他人目中,不过一微尘。
人性繁杂且多变,孰为孰之倚仗?众人皆自有困厄,吾当为吾之倚仗。——梁·吴冕
冬至日,一年夜极长、昼极短之日也。
冬至既过,则白昼之时渐长,吾等已越幽黯之夜,迎于吾等者,乃光明焉。
且行,且行,春将归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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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独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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