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梦见过她吗?她叫阿瑰。”
萧颂直直盯着她,那一刹风停川止,天地失声,他在心口剧烈的震颤间听见自己模糊的声音:
“你再说一遍……”
王若芙眼神渐渐散了,似飘向无穷的远方,“阿瑰,是我们的女儿。她好好地活下来了,但我们不止她一个孩子……”
只是孕育这件事情太难了,她坚持不到与孩子见面那一刻,孩子便先化成一滩血水离开了她。
萧颂立在万山之巅,自以为阅尽天下奇观,却依然忍不住在此刻轰然一震,仿佛地动山摇。
他俯身去扶她,“先起来。”
余光瞟向不远处,一道天青的影子伫立在朱门之外,不知听了多久,也不知听去了多少。
萧颂心里几番挣扎,最终还是低声同她道:“你回头看看。”
王若芙心下一动,似有所觉,回身果然望见了面无表情的林世镜。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她却忽地笑了——释然地,如长舒一口气一般,好像压在肩上的一座大山终于被搬开,好像逃逸多年的罪犯终于被抓入大牢,既然判了死刑,她从此也不用再惴惴不安。
林世镜眼里,她那一笑竟有些阴森的瑰丽,似回光返照。
王若芙直视他道:“你也想听,是吗?我都告诉你们。”
她又转身对萧颂道:“你梦见的都是真的。十五岁圣上诏令我入东宫,十七岁你封我做夫人,然后我就被你逼死了。”
“子声。”情绪浓烈着堆到了极点,王若芙的语气竟然显得漫不经心,“你还要听下去吗?你知道你杀了多少人吗?殿下?”
肩上忽而搭了一双手,生生地按住她。王若芙偏头,瞥见林世镜的侧脸,他眉眼沉了下去,嘴角抿起来,那样严肃。
“殿下。”他对萧颂说,“这些话您听过算过,不要当真了。我们一切如旧。”
王若芙那要捅破天地的气势就这样被林世镜一只手按了下去。她近乎温柔地看着他,开口却如此悲哀:
“不值当。林世镜,你何苦这样为我。”
萧颂目光在他二人间顿了一下,又平声道:“带她回去罢。今日我就当你们没来过。”
王若芙匆忙道:“萧子声!”
“孤意已决。”萧颂蓦然打断她,“阿芙,休要多言。”
王若芙愣了。如今的萧颂分明只有二十岁,纵然冷肃,但脸庞还如此年轻甚至生涩,可一瞬间她眼前浮现一道重影——是着明黄龙袍、戴冠冕的他,已经登临帝位的他。
天下在他手里,无人敢忤逆。
他总会说,朕意已决,休要多言。
深深的无力感涌上来。时隔好久她仿佛又站在昭阳殿的牌匾之下,王若芙意识到她的命运、林世镜的命运都是无解的,无论在宫墙之内还是远在天涯,但凡生于这个时代,便都被蒙在千秋殿的阴影之下。
萧颂姿态淡然,解释道:“不管我与栖池定下什么盟约,在此之前,他永远是国朝的臣,要担起天下的重任。你今日若替他回绝,断了的不止是一桩盟约,更是他的前程,是国朝的未来。”
朔风拂过,苍龙袍角猎猎。
他已彻彻底底成了天下的君主,眼见的是广阔、是宏大。
至于王若芙的悲喜或命运,并不重要。
回到三径风来,王若芙似乎已完全平静,平静到没有一点儿生气。她没什么情绪地看向林世镜,云淡风轻地揭开一个天大的秘密——
“你二十四岁会死的,哥哥。”
“二十四岁吗?”林世镜忽笑,“看你急成这样,我以为明天我就死了。”
王若芙无言。他总是风雅从容,谈起生死之事依然面不改色,如一片鸿毛轻轻揭过。
林世镜上前,揉了揉她后脑的头发,温声道:“怕什么呢?你说上回十五岁做了良娣,这回都要十七岁了,不是还在我家呢吗?婚事能改,生死怎么就不能改?”
“不是的……”
王若芙第一次觉得解释不清。林世镜没有真切地经历过一世,终究体会不到她眼见着两世命运重合的无力感。命数当真能容她修改吗?以她一己之力?可能吗?
尤其最终,林世镜是为她,甘愿做了国朝的耗材。
“坐下。”林世镜轻声道,“方才太子府内你未说清楚的,我想问问你。”
他问道:“阿瑰,是哪个字?”
“表兄……”
“回答我。”林世镜注视她,“好吗?”
二人目光交汇到一起,王若芙几乎要溺在他无尽的包容里,她痴痴道:“瑰意琦行,超然独处。「注」”
“她乖吗?你怀她、生她的时候难受吗?”
阿瑰当然是个乖小孩。
她是帝妃的掌珠,很长一段时间里,是萧颂惟一的孩子。他封她作上仙公主,天下奇珍,源源不断呈到阿瑰案头。
但她一点都不娇纵。她只会依在王若芙膝头,乖乖地说,阿娘是阿瑰最喜欢的人,最重要的人。
太极宫漫长死寂的岁月里,阿瑰曾是她惟一的色彩。
可是,做娘真的很辛苦,很痛。
王若芙几乎没有犹豫地点头,“我不知道是我不适合生育,还是不适合当娘。我看着她,她那么乖,可我总想起怀她生她的时候我那么痛,痛得快要死了,所有人却来恭喜我。”
她失笑,“也许我从来没有真的成熟过。”
所以一生到头,都无法坦然接受何为“母职”。
林世镜默然了很久,才又问:“那……别的孩子呢?”
王若芙倏地闭上眼,很痛苦地皱起眉,“都……都没有了。”
她不记得是几个月流掉的,总之是没有了。她痛得昏过去,醒过来就是萧颂沉重的脸色。
他一直很期待,他能有一个王若芙亲生的继承人。宫中的女官时常也会说,夫人不要让圣上失望。
“所以我真的很怕,世镜哥哥,你再恨我也好,你家里逼我也罢,我什么都做不到。倘若真的有不得不延续后代那一天,你不要找我,好不好?”
“不会……”林世镜拥着她,“不会的。”
王若芙已听不进去,她揪紧了林世镜衣襟,咬破了舌尖克制颤抖的冲动。
她已把什么都交给他了。
从此他们之间再没有秘密。可王若芙生出一种莫名的倦怠,她想原来彼此坦诚也不是结局,她将所有告诉了他,他们之间的隔阂为什么更深了呢?
林世镜依然剖心向她起誓,她前世遭遇不会在今生重演。
王若芙当然知道他是真心的,说得出做得到,不是哄她的假话。
但她已没有办法感动,也没力气去心仪另一个人。
她所有的情感像在上一世被透支完了,今生剩下一副只想苟活的躯壳。
此后王若芙很少再出门,每天只分出一些精力应付若蔷,偶尔楼凌送来书信,她看过之后脸上挂了淡淡的笑意,转头又让人将信送去楼府。
“三径风来”的日子如履薄冰地过着。
林世镜下朝了就陪着她,她对他笑、有时候刻薄地跟他计较,好像一切都没变。
他有一日提起延庆公主,问王若芙:“你想见见她吗?崔皇后现在不太管事了,延庆可以偶尔出宫一趟。”
王若芙翻着书,头也不抬:“我若说想见,你又要去请子声安排,是吗?”
林世镜被她猜中心思,不得不闭口不言。
她摇摇头,“不见了。以后总有机会。”
“丹玉泉新种了桃花,晚春正是开得好的时候,去看看吧?”林世镜又问。
王若芙搁下书卷,挪到他腿上坐下,那目光堪称含情脉脉,“你何苦为我费这么多心思?我哪里值得?”
“你哪里不值得?”林世镜反问,“王若芙,你是不是太自谦了?”
他在她脸颊上印下错落的吻,拨开衣襟,锁骨上仍有未消的痕。
林世镜憋着气,王若芙也压抑到了极致,这几天夜里纱帐一落,总是摇破红床景象。
王若芙睁着眼问他:“就在书案边上吗?”
林世镜环过她的腰,“嗯”了一声。
临到最后林世镜扳过她脸颊吻她,“为你费心思,是心疼你,也是心仪你。”
似笑非笑的语气,王若芙听不出真假。于是她也笑,故作天真的恶劣,“可是我不喜欢你。”
我喜欢不上任何人了。
这夜过后王若芙叫来碧山,在她耳边窃窃私语,碧山瞪大眼睛,“不是……姑娘……这也太过分了,你来真的?”
王若芙坦然点头:“你去将药抓来就是了。”
她算好了林世镜上朝办公务不在家的时间,让碧山偷偷以“补品”之名将那碗汤药熬好,热烫地端过来,刺鼻的苦味冲进鼻尖。
碧山挣扎着不想递给她,“姑娘……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王若芙面不改色从她手里抢过来,“你也别多问了,糊涂账。”
碧山快哭了,伸手一把盖在碗上,“不行!你再考虑考虑。这不是孩子不孩子的事,烈性的药下去肯定会伤身的!你本来就体弱,还要不要命了?”
王若芙淡笑看她:“这就不要命了?乖乖,你知道宫里有道刑罚,是活活杖刑孕妇的肚子,打到她流产为止吗?”
她亲眼见过。彼时她还是东宫良娣,得知今上有个御女娘家犯了大罪,惹得圣上见了她就心烦,下诏杖刑至小产。满地都是血,孩子没了,娘也死了。
碧山怔怔地松手。
王若芙笑道:“好啦,又不是什么害人性命的药。伤了身还能慢慢调理嘛。”
“什么药?”
门外忽然有人寒声问。
王若芙立刻变了脸色,愕然转头,“你为什么回来了?”
林世镜慢慢走进来,将她手里的碗夺了过去,搁在案上。他力道很大,药汤泼出来,洒在他朱红的官服。
他沉声又问了一遍,“你要喝什么药?伤什么身?”
“我只是想多一重保障。”
王若芙伸手碰到碗沿,林世镜拂开她的手,那瓷碗便摇摇欲坠地倒下来,“砰”摔在地上,碎了个四分五裂。
碎片溅到刚进门的若蔷足边,她懵然不知地抬头,却看见表兄沉着脸色拂袖而去。
王若芙怔怔立在原地。
气氛完全凝固。
「注」:出自《对楚王问》
“但凡生于这个时代,便都被蒙在千秋殿的阴影之下。”
嗯,所以芙妹即将反封建反皇权。
谨记夫妻俩没商量出个正经解决方案前没有真车。
芙妹提醒大家时刻注意心理健康。如出现心理或精神问题请第一时间咨询医生,接受专业治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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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碧海青天(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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