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褚乾凤埋伏在寨子中一处树丛中,一直等到月升至天空中央,约摸着到了时辰,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他握着手枪,轻轻冲不远处的阴影处招了招手,在那里,桑陨像猫似的悄无声息地钻出来,又悄无声息地疾步来到了二人之间那座土掌房前。
小凤族的土掌房天然是层层叠叠、相互连接的结构,各家各户之间皆相联系,各户高度又是高低错落,故而假如没有超现代的武器,很难在不惊动任何一个无辜者的情况下,实现精准刺杀。
但,现在,他们已经推翻了前提。
而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在褚乾凤情绪复杂的注视下,桑陨轻巧地翻上院墙墙头。他那天生便适应了黑暗的双眼能够灵敏地捕捉到院子中的一切信息,包括院子中伏着的、悄无声息的而毛色油亮的护院犬,包括架在两层楼之间的、木质的小梯子,甚至也包括满地的尘土。
一切都那么安静。
连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也是。
城区文明的时代,武器已经不再是前文明时期虎狼般善于咆哮的模样,而是像毒蛇般悄无声息又足够致命的存在。所以,当褚乾凤孤身站在寨子中时,他非但不能听见人们在生死关头时发出的惊呼和恐惧的尖叫,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只能听见,原本如同寨子心跳声一般的一阵阵鼾声,正在以无法用言语概括的速度变弱。
弱下去,弱下去。
安静,极度的安静,连昆虫的鸣叫声也逐渐消失。
叮——
褚乾凤左耳剧烈耳鸣起来。他一手捂住左耳,另一手依旧死死攥着手枪,双眼凝视着不远处的草丛,试图根据声音的减小趋势来判断出桑陨此时的位置,以使神志追上他的步伐。
他的灵魂,正死死地抓住月光之路,在寨子中盲目地追逐。
其实,他知道,他的追逐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他无法克制。
一如父亲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突发疾病离世后一样,他明知跪在父亲的坟前无用,却依旧孤独地在坟前跪了一天一夜。那是无法克制的冲动。
没有人来拦他,也没有人来陪他。
那年的满山风雨来得急。十四岁的褚乾凤孤独地跪在同样孤独的坟茔前,浑身都冷得厉害。
“父亲的死,是我的错吗?”
雨水模糊了褚乾凤沙哑的嗓子摩擦出的声音。他抬起头,只能看见无数杜鹃花,在风雨飘摇中摇晃着自枝头坠落。
他知道,没有人会再如父亲一样,回应自己的问题了。
但,褚乾凤知道,他不能后悔。
人或许,一辈子,总是要冲动几次的。
然而,即使发生了那么多事,这也毕竟是褚乾凤曾经生存了十四年多的家园。因为桑若的事而离开的六年当中,这依旧是他潜意识中,自己一生,唯一的家。
将来,很多年以后,褚乾凤会知道,他其实是个很恋旧的人。
他的灵魂是那么固执,固执到一生都死死地抓住了故土。
动手前的几天中,他一方面抓紧同长老们互通有无、确保计划的完整性,另一方面,也在夜里带着桑陨熟悉地形。
长老们之中反对的声音不多,基本是围绕桑陨。当然,这样的声音在考虑到其实担忧也白搭之后,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计划的重点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刺杀具体的名单之上。
“不可全杀,那样太明显,而且日后,你会缺少长者的帮助。”
老人的声音,像来自很远的地方。
烛火飘摇。
褚乾凤低着头,垂眸看着桌子上的裂纹,应声道:
“嗯,我知道,主要是为了起到震慑作用,杀鸡儆猴。”
所以名单上究竟是哪些人,才显得更为重要。
要足够激进,要足够有地位,同时,又不能太聪明。
这样的人,和平时是一切面向大众活动的中心。不和平时,就是最先被牺牲的人。
所以最后,在名单上出现的人,其实也只有不到十个人。当然,如果按照灭门的方式计算,便远不止这个数量了。
叮——
左耳的耳鸣结束,褚乾凤远远地看见,桑陨正踏着月光而来。冰冷的月光,衬得他裸露在外的肌肤更加苍白。为了避免被计划外的人看到,他特意换回了自城区带来的那套一身漆黑的现代服饰。在典型的乡村建筑与原始森林的映衬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褚乾凤似乎闻见,死亡的气息由远而近。
桑陨走到褚乾凤面前半米处。他的眼睛,也是月光似的冰冷。
褚乾凤知道,故事最后的**要到了。
其实前面发生的一切,远比现在即将要发生的要激烈。但那些,都是安静的副产品。
现在,他们将制造出第一声震天撼地的声响。
他冲桑陨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枪交还给了对方。后者换出一支较为古朴的手枪,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瞄准了褚乾凤的右肩。
“捉贼了——”
砰。
强烈的冲击力推着褚乾凤向后仰去。
他踉跄两步,稳住身子。桑陨向他微微欠了欠身,而后迅速转身朝着他们预定的路线跑去。
不知为何,褚乾凤并没有感觉出十分疼痛。目送桑陨消失在树林中后,他不禁将手抚上肩头,再对着月光查看,在确定桑陨的子弹按照计划击中了最可靠的位置、被月色染成暗红色的血液正汩汩流淌的那一瞬间,忽然感觉到钻心的疼痛。
尽管如此,他还是按照计划,拖着步子向前跑去。
其实那几步真的很短。但是,背着寨子向前跑的每一步,褚乾凤都觉得,是在远离他的过去。
在他眼前,一段段的曾经正在闪过。
那里面的人,老的,少的,有很多,都死在今天的这场争斗中。
追溯因果,原来是他亲手,杀死了童年时欢声笑语的自己。
直到约几十米后,几位长老手下的奴仆按照计划追上了他,褚乾凤才终于放心下来。摔倒在地上,他只觉得,终于能休息了。
好奇怪。
褚乾凤在一片黑暗中想。
明明是无数条生命结束的事,怎么像新生命降生的流程一样。
孕育,沉默,担忧,最后,一切都会归于一声世间最愤怒的啼哭声。
往后的事并不需要褚乾凤多说什么,长老们自可以替他圆过多半。
很快,在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城区人的到来和袭击便为刚刚过了没几天太平日子的小凤族带来了新的不安与恐惧。恐慌随着太阳升起而升起,一时间,人心惶惶。
当然,这一切的恐慌,都与褚乾凤关系不大。
桑陨枪法好,这是他们先前演练时便知晓的事。但枪法再好,打在褚乾凤肩上那一枪都是实打实的,只是未伤及筋骨,弹片却碎在了血肉中。
以小凤族的医疗条件,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法了。
动手术的是从其他寨子紧急召回的医师。不过此时此刻,他的作用与其说是医师,不如说是让桑陨光明正大进入寨子的机会。
当大腹便便的医师领着这个皮肤白皙、神情冷漠、面容秀气的青年光明磊落地出现在寨子中时,在这场早有预谋的刺杀中受到了巨大惊吓的族民们皆表现出了巨大的疑心和恐惧。他们紧紧箍着自己的小孩子,在炎热到缺氧的空气中相互大声交谈着:
“这是谁?”
“他不是我们的族人吧?你瞧,他的皮肤,白得像鬼!”
“异族不许进来!”
人们的惊恐和辱骂只能彼此感染,连医师的心态都有些撼动,让他流出满身大汗,却并不能惊动桑陨的情绪分毫。就像从前在城区执行任务时一样,他对这样的情绪一向可以保持免疫。
从前捂住他双耳的,是生存的本能。如今捂住他双耳的,是对主人的忠诚。
桑陨只是冲着人群中几个小孩子,几不可查地抬了抬嘴角。
几乎是马上,本来就在指着他叽叽喳喳的几个小孩大声叫起来:
“是他!是那个脾气很好的哥哥!”
小孩子们的叫声瞬间炸了锅。从原本的两三个,迅速成了大半孩子。他们七嘴八舌地和父母颠三倒四地又一次说起那日在林中遇到的、脾气很好的“哑巴哥哥”。大人们半信半疑地向医师抛出疑问,医师仿佛是一条濒临缺氧又忽然被放回水中的鱼,立刻咬住话题,快而模糊地说:
“是呀,这是我几个月以前在别的村里捡的一个哑巴……”
幸亏人群的屏障在长老们的威严前自觉散去了,不然再晚一点,当医师推开门时,就会看到褚乾凤自己手握小刀亲手剜下自己的皮肉、去除弹片的情景。
推开门时,他的刀已经握在手中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做看守者这些年,褚乾凤因祸得福地锻炼出了强健的体格,所受过的、类似严重的伤也并不很少。那些医疗条件还不如眼下、潜藏着的危险也比现在多的日子里,他养成了不怕疼痛,却怕拖延的习惯。
疼痛不会要人命,但拖延诱发的炎症会。
看见医师身后跟着的桑陨的那一刻,褚乾凤终于放下心来。
计划至此,终于完成了一大半。
至于接下来能是什么样子的结局,就只能看天意了。
“主人,这是我的问题,如果我再打得更准一点,也许就……”
褚乾凤轻轻一抬手,制止了桑陨的言语。
“不怪你。”他垂眸,看着医师在他身边用开水给刀消毒,“这样已经很好了,最多也就是多一道疤而已,比我想象中好得多。”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会有更好的结局。
桑陨也跟着褚乾凤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是他触目惊心的伤口,在没了包扎后,莲花一般绽放在肩头。
即使再耐痛的人,在刀入血肉的那一刻,大概也难以克制住神情的改变。桑陨清晰地看见褚乾凤倏然蹙起的眉头,与两颊微微鼓起一点痕迹的咬肌。他听见主人忽然加重加快的呼吸声,一种慌乱而自责相混杂的情感如同雨后春笋般,自他那颗荒芜的心上破土而出。
后来他知道,那情感也有名字,叫“愧疚”。
“你以前,是不是也经常有这样的伤?”
或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褚乾凤问他。桑陨听出那声音在微微颤抖。
“会有。不过很少,伤重,会被回收。”
桑陨不知道说什么能缓解褚乾凤此刻的疼痛,只能实话实说。他也不知道这话合不合时宜,只看得出褚乾凤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颤了颤。
他的主人,似乎天生就和其他族人不同。
这是桑陨前一晚工作时才有的印象。
在那之前,他只见过几个被褚乾凤恭敬叫做“阿爷”的小凤族人。那些人比他更矮小一点,但彼时桑陨以为是年老者的佝偻所致,并不在意。
直到昨晚,他在一间间屋子中穿梭,在睡梦中给予那些生命一个又一个的句号时,他才忽然发现,这些穿着他所不能理解的、奇怪服饰的人,一个个都是那么矮小,如同小孩子的玩具——比城区许多小孩子的人偶玩具还矮。
月光下,那些袖珍的物品和人,面庞宁静而安详,仿佛从未有过生命。
相比之下,他的主人在这里,几乎是个巨人。
他本就骨架大,又生得极高,加上颀长的四肢与在森林中摸爬滚打练出的一身腱子肉,同小凤族其他人站在一起时,活像是来自另一个种族的战斗英雄。生命的力量,在他极尽高大结实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现在,那生命正在苦痛中怒放。
是的,生命的盛放,总是以苦痛为前提。
桑陨知道,这是自己短暂的生命中,遇到过最张扬、最独立的人。
如果说最开始他只把褚乾凤当做生命中先锋者的替代品,那么,随着相处时间的推进,如今的褚乾凤,已经成为了桑陨那未经开化的大脑中唯一鲜艳而坚定的信仰。那朵血莲花,是他真正从心底里甘愿成为褚乾凤仆人的见证者。
可是现在,他作为仆人,一个来自敌对世界的、无法探知底细的仆人,最大的作用,已经用完了。
桑陨不知道,假如有一天,那些他所知道的、关于城区的事全部为褚乾凤所知后,自己的存在,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他又一次望向褚乾凤的面庞。
蝉鸣声如机器般轰鸣。
“主人,我有一个想法。”
“说。”
“我后颈那个刺青,您能不能替我,纹一朵红莲?”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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